吳安其
金有景先生是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學與人類學研究所研究員。金先生是義烏人,我是他的浙江同鄉溫州人,他長我十幾歲。金先生1951年高中肄業參軍,在浙江軍區機關工作,自學俄語、英語。學習俄語的過程中得到梁達先生和陸志韋先生的指導與丁聲樹先生的關注,1954年從部隊直接調入中國科學院語言研究所工作,在為北京大學語言專修科畢業生開設的補課班學習,后分配到方言組,得到丁先生的直接指導。丁先生雖非金先生業師,卻情同師徒。
1956年,金先生到教育部和語言所合辦的普通話語音研究班擔任輔導員,1959年與方言組同事一起跟丁先生調查昌黎方言。1961年丁先生擔任《現代漢語詞典》主編,金先生為丁先生助手,并在丁先生的指導下發表論文《怎樣利用漢字聲旁來辨認普通話的字音》和《義烏話里咸、山兩攝三四等字的分別》等。
后來,金先生還發表《〈義烏話里咸、山兩攝三四等字的分別〉一文的補正》、《關于浙江方言中咸、山兩攝三四等字的分別》、《縉云話里咸、山、效三攝三四等字的分別》等。在1982年的文章中他指出,在浙江咸、山兩攝三四等字有分別的有金華、蘭溪、東陽、義烏、永康、桐廬、上虞、溫州等十九個縣、市,相鄰的麗水、龍游、淳安、諸暨、蕭山、紹興、富陽、臨安等縣、市沒有分別,文章還提到福建各地的閩方言土語中有分別。我們知道,閩方言的源頭是南北朝時代的古吳方言,浙江早期的方言與古吳方言關系密切。隋、唐時期,北方方言和宋代北方方言的南傳,浙江一帶在古吳方言的基礎上形成與閩方言有所不同的方言,金先生的浙江地區方言特征研究,對探討吳方言形成的歷史是很有幫助的。
老一輩的語言學家如李方桂、羅常培等先生沒有把語言學區分為漢語的、方言的或少數民族的等不同學科。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以后,把漢語和少數民族語言作為不同的語言學研究對象,因而成為不同的學科。金先生繼承老一輩的語言學傳統,在漢語方言和拉祜語的研究中做出突出的貢獻。他中醫造詣頗深,曾在協和醫院懸壺濟世。
1982年金先生到民族研究所工作,先是在《民族語文》做編輯工作三年,1986年開始投身于拉祜語研究。
金先生曾在《民族語文》發表過《民族語言研究與漢語研究》和《再論民族語言研究與漢語研究》兩篇很重要的文章,以豐富的語言材料說明兩者的關系。前一篇里有一段是義烏話和侗臺語語音、詞匯和語法的比較,開國內漢語方言非漢語底層研究之先河。如義烏話和侗臺語都有清、濁兩套鼻音和邊音,都有四聲八調;義烏話第七調可再分化,榕江侗語也是如此;義烏話近指代詞《廣韻》、《集韻》中找不到“本字”,在侗臺、苗瑤語中可以找到相應的詞。
關于漢語語法中爭議頗大的一些問題,金先生的意見也很有啟發性。在《再論民族語言研究與漢語研究》中,他認為:“如果不把‘名物化理解為‘名詞化,那么,就應該認為,在漢語語法研究中提出動詞、形容詞的‘名物化概念是符合實際的。”“其實,動詞、形容詞‘名物化這種現象不僅存在于漢、藏等語言里,也廣泛存在于英、俄等許多其他語言里。也可以說,這是世界上很多語言所共有的類型學特征。在語法教學中揭示這一特征不僅是有根據的,也是有意義的。”
金先生著作《中國拉祜語方言地圖集》,王均先生序,1992年由天津社會科學院出版社出版。王均先生在序言中寫道:“1986、1987、1988年,他在年近花甲之時,前后三次深入云南拉祜山鄉瀾滄縣等地實地調查拉祜語,共計十三個月。”“特別是他的第三次調查是在1988年11月6日的瀾滄耿馬大地震之后,瀾滄地區余震不斷的情況下進行的。他不顧個人安危,毅然堅守崗位至調查工作的最后完成。”“我國拉祜族分布于云南西南部二十多個縣內,其中一半以上人口分布在瀾滄拉祜族自治縣。本書編著者調查了瀾滄縣的二百五六十個點的語言材料,對其他二十多個縣,則選擇調查了有代表性的八個縣三十多個點。這樣一共調查了二百八十多個點(本書選用了其中二百五十二個點)。每個點調查四百二十一個條目,共成圖三百七十余幅。”“在有關領導和同志的積極支持、協助下,硬是把《中國拉祜語方言地圖集》這樣一部在某種意義上說具有開創性的著作編制出來了。”這本著作出版后,金先生已退休,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研究所找金先生填寫申請“國務院特殊津貼”的表格,據說未能見到他。
我們知道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以來拉祜語區分為拉祜納和拉祜西(或叫拉祜熙)兩個方言,分別是黑拉祜支系和黃拉祜支系的兩種話。2007年商務印書館出版的《中國的語言》也還是這樣說明的。金先生根據拉祜人的支系不同又區分出苦聰和拉祜阿萊兩種方言。金先生認為,“迄今拉祜語方言基本上還不屬于‘地域方言,它帶有較多的‘人群方言的性質”。
“苦聰”是獨立的支系,苦聰人既有自稱拉祜納的,也有自稱拉祜西的。根據金先生的研究我們知道,拉祜納和拉祜西方言諸聲調的調值比較接近,拉祜阿萊方言和拉祜西的比較一致,苦聰話的差別比較大一些,尤其是第三調和第四調。拉祜阿萊方言歸屬于拉祜西方言。
方言地理學注重研究方言的地理分布,方言地圖就是根據方言的地理分布做出來的。金先生的研究已經指出拉祜語的方言地圖與傳統的方言地圖有所不同,由于方言特征的交錯,方言地理學學派認為方言的劃分是有困難的。既然金先生以拉祜人不同支系實際使用的方言不同為依據來劃分方言,類似于把壯族語言的一種方言叫作布依語,是可以認同的。我們從語言學的角度看拉祜語的兩個基本方言應該是苦聰方言和拉祜方言,拉祜納和拉祜西反倒是拉祜方言中的兩個次方言。
金先生在《中國拉祜語方言地圖集·導論》中還指出:“雖然就我們所掌握的拉祜語方言材料看,所有拉祜語方言的聲類(包括聲、韻、調三個方面的類)都超不出上述框架,但是在字音的歸類上,卻會出現驚人的分歧現象。”這說明拉祜語的不同方言是在不同語言或方言的底層基礎上形成的,語法成分(如賓語助詞)來歷不同的原因大抵也是如此。
金先生是閑不住的,退休后一段時間里致力于《潛科學》雜志的編輯、出版以及抗癌植物的收集。后來,我岳父傅懋勣先生病重,他來家和去醫院看望,問醫問藥,十分認真,家里人對他的建議很重視,也很感激他。
1999年6月,金先生去世,次年進入二十一世紀。想起來二十世紀末學術界仍有金先生那樣繼承老一輩學者的志向和學風,努力鉆研學問不計得失的學者,現如今不學有術者占據要津,學風日下,金先生這樣的學者少之又少,不禁感慨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