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月

姬凱峰的速度有些緩慢,滑行時雙手會配合著一些花手和云手的舞蹈動作,稱不上優美,甚至顯得有些笨拙和不協調。偶爾小跳,他的身體會晃蕩一下才能站穩。但他看上去沉醉其中,頭上那副舊舊的白色耳機幫他遮蔽了周圍所有的聲音。在一個只有自己能聽到的音樂和節奏中,那個枯瘦的身影反復練習幾個單一的動作,如果成功完成,他會露出弧度很大的笑容。

0 0 6 年亞洲花樣滑冰邀請賽上的姬凱峰
從專業角度來看,他的花樣滑冰沒有太多欣賞性,但如果你了解這些難度動作是由一位75歲的老人做出來的,評價可能會全然不同。姬凱峰是國貿溜冰場上一個特殊的存在。溜冰場已經開了21年,他在這里也滑了21年。用工作人員的話來說,他每天像打卡上班一樣,冰場上午十點開門,他拎著一個藍色挎包準時出現,包里是他穿了十來年的黑色冰鞋和一條擦拭冰刃的毛巾。
國貿溜冰場在國貿商城的地下二層,頂上是一個明亮而巨大的圓弧狀玻璃罩。一層通往地鐵,常有下了班的人立在樓上,靜靜地看一會兒姬凱峰和其他的溜冰者來回穿梭,然后再坐地鐵回家。
有人拍了一段姬凱峰滑冰的視頻發到了微博上,背景音樂是冰場當時正在放的《圣誕快樂,勞倫斯先生》——坂本龍一為電影《戰場上的快樂圣誕》作的主題曲,因此拍攝者給這段視頻起名叫“國貿的勞倫斯先生”。畫面上姬凱峰舒緩的動作和著那首略帶悲傷的曲子,像是電影里的慢鏡頭。這條只有7秒的視頻獲得了7400多次的點贊。有人在下面留言:“我4歲的時候他就已經在國貿滑冰了,現在21歲了,幾乎每次回冰場都能碰到他。”
在這里,姬凱峰有很多冰友,他樂于指導一些初學者,從冰場走過,他要停下來好幾次和不同的客人打招呼。冰場每年都舉辦北京亞洲邀請賽,姬凱峰驕傲地說:“在65歲以上年齡組,我每年都拿第一。”然后補充一句,“我們組就我一個,沒人和我競爭。”
姬凱峰最近在學的一個動作是后內刃轉三,需要使用冰刀內刃倒滑出阿拉伯數字“3”的形狀。他用刃不太準確,重心也找得不對,練了三個月,依然沒什么進展,教練肖雨紅能感覺到他的著急,經過冰場的時候看他立在那兒琢磨,嘗試,卻“還是不能完成”。他經常穿著冰鞋噔噔噔走進冰場辦公室,一遍又一遍地問她這個動作到底要怎么才能完成。肖雨紅覺得,那種執著和癡迷有時甚至近乎神經質,仿佛那是生活里唯一重要的事情。他反復跟她說:“這個動作要是能成,可就太幸福了。”
姬凱峰癡迷在冰上的感覺,前進、后退或旋轉,讓他感到自由。風從耳邊吹過,他張開雙臂,有飛翔的感覺。戴上耳機就是自己的世界,音樂是他喜歡的蘇聯歌曲,最近常聽的是《水兵圓舞曲》,跟著音樂滑起來之后,“什么事兒就都不想了”。
對于姬凱峰來說,在漫長的時間里,溜冰讓他忘記生活的重量。他當了將近三十年的攝影師,先后在故宮研究院、中國長城工業總公司和外經貿部工作過,拍的最多的是大型國企管理者的簽字儀式。總體來說“沒啥意思”,每天忙活一天,總是很疲憊。
1978年之后,北京有了第一家室內溜冰場,位于首都體育館。那時候姬凱峰三十出頭,剛結婚沒多久,兒子剛出生,他在體制內過著按部就班的生活,但無論白天工作有多累,晚上都會去首體滑兩個小時的冰。那時候他還年輕,身體機能好,玩的是速滑,速度一起來,“就跟小鳥飛似的,特別舒服,心情特別愉快。”
白天上班,晚上滑冰,生活里一直沒有什么大事發生,兒子也一天天長大,和姬凱峰一樣,那是一個性格開朗的孩子,但不幸遺傳了母親的心臟病。兒子15歲的時候,姬凱峰和妻子上班,兒子一人留在家里,晚上夫妻兩人下班回家,看見孩子躺在地上,“已經不行了”,送去醫院搶救無效,夭折。
姬凱峰做了十年的夢,夢里是相同的內容,兒子住在別人家里,姬凱峰想看他,但不知道怎么的,就是看不見。最難受的時候他去冰場滑得更猛也更快。“一想起這事我就難受,難受我就滑冰,一滑冰就忘了這些事,不高興的事。”
開心的時候,痛苦的時候,他總是在冰上。去年老伴也去世了,他說:“家里現在就我一個人,沒人了。”他從北京南邊搬到了距離冰場只有10分鐘的小區。他以前一天來一次,現在變成了一天來兩次。李巖是國貿溜冰場的教練,在這里工作了二十年,也經常教姬凱峰動作。在他看來,姬老把這里當成了第二個家。“他其實也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除了回家,在冰場待的時間是最多的。”
國貿溜冰場已經21歲了,一撥又一撥學滑冰的小朋友長大又離開,冰場的工作人員也換了一茬又一茬,姬凱峰也好像一直不曾變過,他總是按時出現在晶瑩的冰面上。他和冰場一起,成為這個快速變化的財富地標中一個緩慢而恒定的存在。
然而時間還是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跡。冰場一面墻上貼著他2006年參加比賽的照片,他穿著白色襯衫和西裝背心,黑色的褲子,打著紫色的領結,兩手張開,笑著感謝觀眾,有意氣風發之態。現在,他的牙齒已經掉光,參加比賽每次都要戴假牙。這幾年肖雨紅看著他在冰場上腿哆嗦得越來越厲害,內心有些膽戰心驚。他的記憶力也在下降。去年的比賽,他忘記了動作,下場的時候很沮喪。妹妹和她的孩子都來了,給他扔了小貓小狗的布偶。他有些難過地跟他們說:“你們來看了我最糟糕的一次表演。”

他覺得自己也許滑不了幾年了,常掛在嘴邊的話是,一身病的人沒準比活蹦亂跳的人活得還長,現在看上去一切都好,“沒準來個暴病,一下就完了。”有時候姬凱峰家中有事,一段時間不來,李巖和其他教練會有些不習慣,但又不敢打電話去問,“人到這個歲數了,生老病死是很正常的事,但是我們還是不想往那個方向去想。”過了幾天,姬凱峰又出現了,李巖不會表現出來什么,但心里會暗暗松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