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瑜倩絲
摘 ? ?要: 柳宗元在永州期間的許多作品都深受佛家思想的影響。他對佛家的借鑒不僅在于思想上的“統合儒釋”,面對佛經中的題材和意象也有不同程度的借鑒。本文首先分析柳宗元“統合儒釋”的思想形成,其次針對《三戒》的文本,著重分析柳宗元是如何通過借鑒佛經達到警示世人的目的的。
關鍵詞: 佛經 ? ?儒家思想 ? ?統合儒釋 ? ?《三戒》
柳宗元是唐代著名的哲學家,也是唐宋八大家之一。他在永州期間,便與佛教密切接觸,深受佛教的影響,期間所寫的散文和詩歌集中體現了佛教禪宗思想。例如,《岳州圣安寺無姓和尚碑》寫道:“生物流動,趨向混亂,惟極樂正路為得其歸。”柳宗元最重視佛教的部分是佛經,他認為:“佛之言,吾不可得而聞之矣。其存于世者,獨遺于書。不于書而求之,則無以得其言。言且不可得,況其意乎?”[1](258)佛之真理,存于書中,不讀經書者,難以理解佛學的真正意義。柳宗元對佛經的閱讀不僅影響了他的文學思想,在文學創作上也對佛經有多方面的借鑒。
一、柳宗元“統合儒釋”的思想
中唐正是儒佛道三教鼎立時期,柳宗元雖為儒家學者,但不像韓愈一般排斥佛學,反而對儒佛道三教都兼容并取。他提出“(浮屠)不與孔子異道”的命題,把孔子定位成儒家思想的集大成者和“道統”的核心,認為只有將儒佛思想結合起來才能給人指點方向[2](157)。關于如何“統合儒釋”,柳宗元并沒有在文章中系統說明,后人根據柳宗元的“序”“碑”“記”中將他的觀點集合起來。其中牟鐘鑒的觀點最具代表性,他提出“統合儒釋”可以概括為以下五個方面[3](212-215):
一是佛家以孝道為先,與儒家相合。印度佛教在傳入中國時分為兩條支線:一是藏傳佛教,二是漢傳佛教。印度佛教本身并沒有“孝道”的概念,這與深受儒家思想影響的學者產生分歧,因為印度佛教直接否定了維系封建社會的綱常倫理,使君臣、父子、夫妻的關系不復存在。為了使佛教更易被世人接受,它吸取了相關的儒家思想,并完成了自我改造。佛教經書中大量添加了如《大報恩》《父母恩重經》等符合世人道德觀的內容。佛教對當地傳統思想的吸收和并取,成就了現如今的漢傳佛教。柳宗元將“孝道”立為佛家之本,并提出“蓋本于孝敬而后積以重德,歸于空無”的觀點,認為對“孝”的實行可以脫離苦海,歸于虛無。這體現出柳宗元對解釋“統合儒釋”的良苦用心。
二是佛家的清凈論與儒家的性善論相通。佛家主張眾人皆有佛性,人人都能涅槃解脫,立地成佛,這是佛教為教化眾生一心向善的說辭,與儒家的性善論如出一致。柳宗元認為佛家高于莊、墨、申、韓,是因為諸子百家中只有佛教的清凈論與儒家性善論相對應,他對此是十分贊同的。佛教認為人性皆有“三毒”,而《論語·季氏》則有“三戒”。柳宗元的寓言故事對人性的諷刺是基于儒家的性善論,他深受佛經的影響,在進行文學創作時有意對佛經進行借鑒,這是為什么柳宗元的寓言故事能自成一派的原因。
三是佛學博大多容,與《周易》的精神相通。柳宗元認為佛學博大多容,佛道寬闊,各色人等都能皈依佛祖,志向高潔并不愿被世俗所束縛的人更是愿意信奉佛教。《周易》說:“地勢坤,君子以德厚載物。”意思是君子要以博大的仁德施恩萬物。佛家和儒家都崇尚仁德寬厚,包羅萬物的思想,這也是柳宗元所提倡的思想。
四是佛教的相關理論可為治國服務。佛教提倡眾生平等,目的是幫助世人脫離苦海,拯救世人,這體現了佛教的民本思想。孟子提出“民貴君輕”的政治主張,認為賢君應以民眾為本。佛教的民本思想是為了解脫眾生,而儒家的民本思想則是治國之方。柳宗元選取儒佛二教的相通之處,認為佛教的相關理論也可為治國服務。
五是佛家高雅的精神境界與儒家禮立仁義相合。佛家的戒律眾多,因此,僧人大多具有高雅的精神境界,且重視禮教,而儒家經典則是以禮義教化為本。因此,柳宗元將二者統合起來,認為佛家戒律和儒家的禮義是對等。
結合以上幾點,不難發現,柳宗元對佛教思想的吸取只建立在與儒家思想的共通之處,對于佛教中的“彼岸”和“超越的世界”則只字不提。這是因為“彼岸”和“超越的世界”與柳宗元的世界觀相矛盾,他認為天地無神,天地的變化只是“元氣”的變化。即便柳宗元對佛經有多方面的借鑒,他始終都遵循儒家的傳統思想。
二、對佛教題材的借鑒
寓言故事多為諷刺和教育意義的故事,托物言志是寓言故事的基本特征。從我們熟悉的“拔苗助長”到“葉公好龍”,古人為后人現世提供了不少具有教育意義的故事。但這些寓言故事只是只言片語,通常作為文章設喻或者論證的手法之一。柳宗元的寓言散文則是他文學作品中最獨特的存在,他的寓言故事有不少是單獨成篇,如:《三戒》《設漁者對智伯》《蝜蝂傳》等。《三戒》作為柳宗元寓言散文的代表作,其表達的寓意與佛教寓意高度吻合,且文中有多處借鑒佛教的題材和譬喻手法,是他佛教思想的集中體現。《三戒》從主題到取材都有借鑒佛經的影子,但他所借鑒之處,無不與儒家思想一一對應。
(一)對佛經寓言故事主題的借鑒
《三戒》是柳宗元寓言散文的代表作,共包括三篇寓言故事:《臨江之麋》《黔之驢》《永某氏之鼠》。這三篇故事主要諷刺了鹿的“癡”,驢的“嗔”和老鼠的“貪”。“癡嗔貪”是佛教中最不提倡的人性,被稱為佛教“三毒”。這三種人性的諷刺和論說在佛經中大量體現,如天臺宗《童蒙止觀》中的《訶欲第二》和《棄蓋第三》。柳宗元不僅吸取佛教對人性探討的思想,而且遵循儒家的思想。柳宗元的《三戒》與《論語·季氏》中的“君子有三戒”有所關聯。文中說道:“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壯也,血氣方剛,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4](1480)翟灝的《四書考異》中對“三戒”的解釋是:“淮南詮言訓‘凡人之性,少則猖狂,壯則強暴,老則好利,本于此章。今釋氏所謂戒者,曰貪、嗔、癡。”[4](1482)這其中與佛教中的“貪瞋癡”相對應。所以,柳宗元對佛教故事主題的借鑒是建立在與儒家思想有共通之處的部分。
(二)對佛教動物寓言的借鑒
柳宗元《三戒》的動物寓言與佛經有著密切的聯系。比如《臨江之麇》中的鹿,《黔之驢》的驢。其中“鹿”在佛經中的寓言故事經常出現,是佛經故事中經常刻畫的角色之一。比如《鹿母》《九色鹿》等。關于《黔之驢》的來源,季羨林先生早年就已考究。他認為此篇寓言來源《五卷書》《故事海》《益世嘉言集》及巴利文《佛本生經》等故事集。基于唐代中印文化藝術頻繁地交感融合,柳宗元可能在某種場合接觸到,并受到啟發,便留下這篇著名寓言[5](25)。《黔之驢》的行文結構和敘事內涵都與《五書卷》中的故事緊密關聯。《五行書》中的驢是借虎皮揚虎威的“假虎”,柳宗元筆下的“假虎”變成了真虎。在兩篇寓言故事中,驢的真實身份都是因自身鳴叫而被識破,且都是以死亡為結局,其主要體現的主題是“貪”,驢假裝老虎貪食麥草,被人識破后亂棍打死。而《黔之驢》中的驢則因不知彼而好斗,最后被老虎吃掉。其主題與《論語·季氏》的“斗”相同,也與佛經文化中“嗔”相符。雖然兩篇故事的主題不同,但明顯可以看出《黔之驢》借鑒了佛經故事中的意象,用同一種動物表達了不同的寓意,這也許是作者的有意為之,結合佛儒兩教的相似之處,保留了與儒家相通的思想價值觀,體現了柳宗元“統合儒釋”的觀念。
三、對佛經譬喻手法的運用
柳宗元的寓言散文是他文集作品的特點之一,他的寓言文不僅在題材上有對佛經的借鑒,對譬喻手法的運用也比比皆是。佛教寓言故事有許多是關于對人性的反思和諷刺,主要目的是教化世人,脫離苦海。在《三戒》中,柳宗元借鑒佛經的譬喻手法,諷刺世人的貪婪和急功近利,為眾人指明正確的方向。
(一)佛教的譬喻手法
“譬喻”是佛陀說法常用的方式之一,當弟子遇到難以理解的問題時,會請求佛陀“說喻”,且將佛理建構成具體的故事和寓言形態[6](1)。譬喻的使用把佛教中抽象的哲學道理轉為經驗性的語言,達到曉喻明理的效果。在佛教說法明理的過程中,譬喻語言是連接世俗與神圣的橋梁。關于譬喻的形式,不同的佛經有不同的方式。如《阿含經》中的短喻就有兩種方式,還有《大般涅槃經》卷二十九詳細列舉了八種,除此之外佛經又有分喻和增數喻,分喻又有六喻、九喻、二十喻等多種譬喻形式[6](311-330)。柳宗元的《三戒》用“非喻”的手法,“非喻”即今修辭上的“假喻”,是一種“例證”“舉例”的性質。這在經典的佛經當中隨處可見,而且常常是以故事形態出現[6](314)。
(二)對佛教譬喻故事結構和修辭技巧的借鑒
柳宗元的《三戒》對佛經譬喻故事的結構有所借鑒。佛經譬喻故事的敘事形式大概分為三種:其一,多為短故事;其二,每則故事多由兩組或兩組以上的故事組成,主角為同一個人;其三,主題相關,但由主角毫不相關的故事合成一則故事[6](380)。《三戒》借鑒了第三種敘事形式,三組不同主角的故事都是圍繞“貪嗔癡”的主題展開。中國古代寓言故事的內容基本都是以人為喻或以事為喻,主要目的集中在闡明哲學道理上,所涵蓋內容相對廣泛,如《守株待兔》《拔苗助長》等。而佛教寓言則每每針對人生問題和人性中的“貪瞋癡”進行批評嘲諷。如《百喻經·效其祖先急速食喻》結尾:“世間凡夫,亦復如是。不達正理,不知善惡。作諸邪行,不以為恥。”[7](562)柳宗元借鑒佛經中對人性諷刺的手法,對三種動物的形象刻畫描寫,闡明自己對現世的諷刺和對自己的警示。
在修辭技巧方面,因佛教的譬喻故事面對的是普通大眾,重視故事的文學色彩,對主角形象的刻畫較為豐富。在《三戒》中,柳宗元不僅重視對文中五種動物的形象刻畫,還添加了一些心理描寫,使文章更具故事性和文學性。
在《臨江之麇》中,柳宗元筆下鹿的形象是愚癡的,因為人類的馴化和寵溺,鹿失去了動物原有的天性,并且“忘己之麋也”,終日與犬一起玩耍。最后被犬吃掉后還“至死不悟”。柳宗元對犬的描寫也形象生動,比如,“犬畏主人,與之俯仰甚善,然時啖其舌”[8](288)。簡短的一句話將犬貪婪和諂媚的形象描寫得淋漓盡致。在《黔之驢》中,驢的好斗與虎的兇殘是驢悲劇結局的原因。文中,柳宗元不僅描寫了驢易怒而不自知的形象,還增加了對虎的心理描寫:“虎因喜,計之曰:‘技止此耳!”[8](289)心理活動的描寫使故事主角的形象變得立體,使老虎兇殘的個性更鮮明。這是佛經譬喻故事中經常使用的修辭方式。《永某氏之鼠》則體現了老鼠貪婪的形象,比如“由是鼠想告,皆來某氏,飽食而無禍”“晝累累與人兼行,夜則竊嚙斗暴,其聲萬狀”[8](289)。這體現了老鼠肆意暴行,唯利是圖的形象。故事中的永某氏者卻認為“鼠,子神也”。把老鼠供奉在家中,任憑它們肆意妄為。作者對老鼠形象的刻畫,實則也是對貪官的諷刺,而“永某氏”則是當權者的縮影。因為當權者的縱容,讓老鼠一般的貪官唯利是圖,搜刮民脂民膏,這些貪官最后都會因為自己的貪婪而受到懲罰。作者通過對老鼠形象的塑造諷刺了當時不學無術的門閥弟子,并利用寓言故事的形式向世人說教,以此警示世人,這也是柳宗元寓言散文主要的創作目的。
四、結語
柳宗元與佛教深入接觸,不僅把佛教思想作為儒家教化的一種工具,還深入研究佛教,切身理解佛教義理的境界。《三戒》是柳宗元寓言散文的代表作,也是柳宗元文學創作上的革新。《三戒》從內容題材到修飾方式都能看到柳宗元對佛經的借鑒。他作為儒家學派的學者并沒有像韓愈那樣排斥佛學,反而通過對佛經的學習,兼容并取與儒家相通的思想,創作出別具一格的寓言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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