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新海誠動畫電影《你的名字。》中二元對立的消解

張瑾

【摘要】 文章采用結構主義二元對立的分析方法闡釋新海誠動畫電影《你的名字。》中的一系列二元對立要素：男與女、鄉村與城市、生與死、現實與夢境。但具有后現代思維的新海誠并沒有停留在表層的對立面上，而是超越了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實現了一系列的消解和融合。這項工作不但有助于理解影片的深層文化內涵，同時在人們探討多元文化要素融合的今天極具現實意義。

【關鍵詞】 新海誠;《你的名字。》;二元對立;消解

新海誠，日本新銳動畫電影導演。其作品風格以真實的風景展現、精致的細節描繪以及唯美的畫風著稱，從處女作《星之聲》，到《云之彼端，約定的地方》，再到近年來的《言葉之庭》《秒速五厘米》等，都是這種風格的延續。2016年8月，新海誠時隔三年再次推出新作《你的名字。》，電影上映不久就打破了日本票房等多項紀錄，成為該年度最吸引全球觀眾目光的一部日本影片。《你的名字。》繼承了他以往影片的唯美畫風和講述少男少女的愛情故事等元素，同時又將身體互換、世界危機、青澀并帶有喜劇元素的戀情等情節融入到其中，一改以往他的影片在情節上略顯單薄、劇情發展上稍顯蒼白的弱點。該片以其巧妙的構思、豐富的故事情節和深刻的意蘊給觀眾提供了更為豐富的觀影空間，同時也帶來了多種闡釋的可能性。

《你的名字。》中，生活在小山村糸守町的女主人公三葉和生活在東京的男主人公瀧通過夢境實現了身體和記憶的互換，從此兩人在一出出鬧劇中享受著對方生活的每一天，并在不知不覺中開始了一段青澀的戀情。然而他們之間的身體互換卻在一天戛然而止。男主人公瀧決定到現實中的糸守町尋找三葉，卻發現三葉的家鄉糸守町已經在三年前的一場彗星災難中遭受毀滅。最終瀧超越了時空的阻隔與三葉拯救了村莊的居民，但二人卻從此失去了對方的記憶。多年后，當男女主人公再次相遇時，攜手一起找尋曾經失去的記憶。通觀整部影片，發現其中有多處頗為工整的二元對立項，如“男與女”“鄉村與城市”“生與死”“夢境與現實”。通過結構主義理論的二元對立解讀該影片，無疑會給我們提供更為豐富的觀影視角，同時有助于探討影片深蘊的內在涵義。

結構主義理論內生于語言學家索緒爾的結構語言學，其核心觀點認為：一部文學作品是一種寫作模式，由各種成分的不同組合而構成。這些因素在作品的機制內部產生文學“效果”，而不指向存在于作品本身系統以外的現實。[1]232也就是說，文學的本質在于文學中各個要素之間的結構，以及構成各個要素之間的關系，即文學的本質在于結構而非結構以外的要素。基于此，任何作品中都會存在“二元對立”要素，它們是生成意義的最基本結構。這些二元對立的要素共同構成了故事的發展脈絡。《你的名字。》中，新海誠在表層上設置的一系列二元對立項共同推動了故事情節的發展，但同時他并沒有停留在表層的二元對立層面，而是通過解構和顛覆這四組對立因素向觀眾展現其后現代思維模式，以及通往和諧、和解和融合的理想之路。

一、男與女

男女二元的關系始終是影視文學作品中人們關注的重要主題之一。雖然在古代日本，由于母系氏族持續時間較長，女性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地位較高。但進入鐮倉室町時期以后，隨著武士成為社會主導階層，女性地位開始下降。江戶時期以后，中國儒家思想的影響，加之幕府為了方便國家的統治管理，開始在武士階層中貫徹執行家父長制度。從此，日本女性也逐漸淪為家父長體制下男性的附屬物。進入近代以來，明治政府更是將家父長家庭觀念制度化，進一步確立了男性在社會和家庭中的主導地位和女性的從屬地位。原本由生理特征決定的男女性別，就這樣在社會文化語境的變遷中被人為地賦予了社會意義。通常近代以來普遍意義上的“男性氣質是指男性應當具有成就取向，對完成任務的關注或行為取向的一系列性格和心理特點”;“女性氣質是指女性應當具有同情心，令人感到親切，對他人關心等親和取向的一系列性格和心理特點”。[2]140在日本，這種女性氣質被限定為：柔順、絕對服從、婦道、溫柔、貞潔，他們的社會作用通常被限制在操持家務、相夫教子等家庭角色之中。他們從屬于男性，沒有話語權，是男性話語中的他者。而男性氣質則是獨立、具有決斷力和富有理性。他們擁有話語權，是社會的主導，處于家父長制社會結構的上層。

影片中，三葉的父親町長是典型男性氣質的代表。他身為上門女婿，在妻子二葉患病去世后，卻拒絕繼承宮水家族的神職，履行相應義務，最終選擇離開宮水家，開始在政治上謀求發展和追逐權利。在彗星危機爆發后，三葉曾數次請他幫忙，均遭到拒絕。他面對女兒時的父權至上，面對家庭時的大男子主義將其傳統家父長體制下的男性氣質暴露無遺。與之相對，三葉的朋友早耶香則是典型的女性氣質代言人。她順從、膽小、溫柔、事事聽命于人。三葉的媽媽二葉雖然在影片中只出現過一次，但她在臨終前還在反復對家人說“抱歉，拋下你們不管”之類的話，足可見其賢妻良母的女性氣質。

然而，影片中的男女主人公則明顯具有了反傳統氣質傾向。三葉被賦予了一部分男性氣質。三年前，她曾經為了尋找瀧只身一人來到東京，勇敢地追求屬于自己的愛情;在和瀧互換身體后幫助瀧去追求他暗戀的女同事;面對彗星危機，靠自己的力量完成拯救家鄉的行動。可以說，電影中的三葉被賦予了勇敢、獨立和具有決斷力等男性氣質。相反，瀧則展現了一定的女性氣質，他在得知三葉幫他追求奧寺前輩后的害羞、和奧寺前輩約會時的無所適從，都是其女性氣質的展現。然而新海誠在影片中設置的男女主人公身體互換的基本敘事結構，則徹底將男女之間的界限打破，讓他們無論在身體上，還是在精神上都實現了融合，達到了男女兩性的和解。這無疑是對男女二元對立的顛覆和超越。男性和女性的關系，不應該再是對立與敵對，男權至上和女權主義都不是可取的方法。男人與女人只有相互和解和融合才能迎來幸福，這也是新海誠心中的理想世界。

二、鄉村與城市

《你的名字。》中，伴隨著主人公三葉和瀧的登場，鄉村與城市這一二元對立結構也隨之成立。鄉村代表著原初、自然、恬靜、世外桃源般的景象;城市代表著人工、現代、充滿生機活力的景象。三葉的家鄉糸守町呈現出一派典型的鄉村風貌，那里天空蔚藍高遠，白云朵朵飄動，青山綠水環繞，恍如人間仙境。但這樣的風貌對于三葉來說，卻是再熟悉不過了，那里的人、那里的風景沒有她不知道的，這樣的熟悉甚至常常讓她有些厭倦和窒息。當有一天她大聲喊出“讓我來生去東京當個帥哥吧”，隨后她真地通過夢境實現了和東京男高中生瀧的身體互換。通過瀧的身體，她體驗到的東京是那么令人激動不已：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熙熙攘攘的車站街道、夢寐已久的咖啡店，讓她目不暇接。就連打工時的挫敗和不快都讓她覺得散發著異樣的魅力。相反，與三葉互換了身體的瀧卻對糸守町的鄉村生活感動不已：那里自然的美麗風貌、純凈剔透的藍天白云、清澈見底的湖水溪流，都讓他覺得無比新鮮和驚喜，與三葉截然不同，瀧全身心地謳歌著鄉村的美好生活。

對于男女主人公而言，鄉村風貌和城市風貌不再是對立的存在，相反通過他們的身體和記憶互換實現了融合與統一。每個人都體驗了鄉村與城市。糸守町的純凈自然既是三葉的，也是瀧的;東京的活力激情既屬于瀧，也屬于三葉。影片中的鄉村風貌和城市風貌之所以能夠完美融合，這與新海誠的生活體驗密切相關。他出生在長野縣的一個小村莊小海城，那里海拔很高，天空自然是格外美麗高遠，這樣美好的兒時記憶似乎總是揮之不去，鄉村風景寄托了新海誠的故鄉情結。長大后的新海誠來到了向往的大城市東京謀求事業的發展，在這里他感受到了激情與青春的魅力、發展的機遇與挑戰。對于新海誠而言，鄉村風景是他記憶中永遠的原風景，都市風景則是現實生活的觀照。如同影片中男女主人公記憶中的山村和現實中的東京一樣，二者同時存在，互相映襯。

此外，鄉村代表自然，城市代表人工。人與自然相融合的所謂“天人合一”的精神也是自古以來日本人的傳統自然觀念。古代日本人認為，自然物中蘊藏著人力所不及的神秘力量，他甚至能主宰人類的命運，改變人們的生活。所以當人們尚無法掌控自然時，只有將其作為神靈頂禮膜拜。進而將自己也視作自然界的一部分，思想感情沉浸于自然之中，崇尚并順從自然界的本來面貌，追求與自然景物融合為一，求得與自然的和諧共生。[3]161影片中象征著自然的鄉村風貌和象征著人工的城市風貌通過三葉和瀧的身體互換實現了融合，正體現了日本人這種追求人與自然相融合，追求與自然的和諧共生、天人合一的獨特文化傳統。

三、生與死

影片從一道美麗的慧星劃過天空開始，主人公三葉和瀧通過夢境開始了神奇的身體互換，當有一天身體互換戛然而止時，瀧決定去尋找曾經和他融為一體的三葉。經過探訪，他發現原來三葉已經在三年前的彗星隕落事件中遇難了。但瀧不愿放棄，通過喝下象征三葉半身的“口嚼酒”，瀧和三葉回到了時間的過去，超越了生死的界限，拯救了災難中的人們。可以說，影片中“生”與“死”的對立和轉換構成了故事的動機和基線，并推動了整個影片情節的發展。影片在不知不覺中實現了對生命的拯救，并將人生無常、生死輪回的道理向我們娓娓道來。

原本相互對立矛盾、分屬兩個世界的概念“生”與“死”，在新海誠的電影中實現了和解和融合，這與平安時期以來日本人的生死觀念一致。古代日本人曾經認為生死對立，不可混淆。比如《古事記》《日本書紀》中就將人死后去往的世界稱為“根之國”“黃泉之國”，同時將代表了生與現世的世界稱為“高天原”，這是彼此對立的兩個世界，象征著生與死的兩種狀態。但進入平安時期，佛教思想經由中國傳到日本，佛教中無常、往生、輪回等思想對日本人的生死觀產生了很大影響。從此打破了古代日本人生死對立的觀點，使人們開始接受“死是人存在的固有樣態，是生命的一部分，死只是表現人生命推移的現象”這一“生死如一”的觀點。人們將生死融合起來整體把握，此岸與彼岸之間沒有明確的界限，所謂生與死之間的界限只是一道變幻不定的彩虹。[4]41這就是日本人生死觀的核心所在。

《你的名字。》中三年前從天而降的彗星實現了生與死的連接。這里的彗星不僅是死亡的象征，更是落在了生死交界之處，模糊了生死界限的象征。彗星一方面是美麗的天文景觀，同時又是帶來災難和死亡的象征。一方面彰顯著生的絢麗和繁華，另一方面又訴說著死亡的凄美和無常。此外，影片中象征著三葉半身的“口嚼酒”是另一個生死交界線的象征和物象。當瀧苦于無法在現實世界中找到三葉時，他突然想起了曾經以三葉的身份和一葉、四葉一起給祖先神敬奉“口嚼酒”的情景。對于身為宮水家世襲巫女的三葉而言，“口嚼酒”是她的“半身”，是非常重要的東西，是能實現她與神靈溝通的象征。于是，瀧喝下了象征著三葉“半身”的口嚼酒，他再一次和三葉實現了連接，這種連接超越了生死，超越了時空，讓他們能夠有機會再次相見，并拯救世界和生命。這同樣是在無常的生死轉換中追尋積極因素的一個表現。人生固然短暫無常，生與死總是要不斷地交替轉換，但絕不能沉迷于消極的無常中，要在這種無常中尋找積極的因素，實現對無常的超越。對此，村上春樹在獲得西班牙“加泰羅尼亞國際獎”時曾經總結道：“我們生活在可以稱為無常的不斷變換而又短暫的世界中。生命移轉，不久將無一例外地消逝。在大自然的力量面前，人的力量總是微弱的。這種無常的認識，就是日本文化的基本理念之一。但是與此同時，我們依然滿懷對逝者的敬意，在這充滿危機的脆弱世界中，我們依然滿懷堅定活下去的決心和積極向前看的精神。”

四、現實與夢境

互不相識的兩個人，生活在對彼此而言陌生的地方，或許他們會在某時相遇。即便在現實中不能相遇，但總會以某種形式相遇。現在生活在小山村的女孩兒，或許將來會和大城市的男孩兒相遇。這就是新海誠的創作初衷。他曾多次公開表示該作品的創作靈感來自小野小町的和歌名句：“夢里相逢人不見，若知是夢何須醒。縱然夢里常幽會，怎比真如見一回。”在古代日本，夢境是現實的延伸，通過“夢境”可以傳情達意。如果你總是思念他，他便會出現在你的夢中。相反，如果他總是思念你，他同樣會出現在你的夢中。所以夢境成了一種真實的情感確認方式。如果按照現代心理學家弗洛伊德在《夢的解析》中的觀點，“夢”不是空穴來風，不是毫無意義的、荒謬的，它完全是有意義的精神現象，實際上是一種愿望的達成。它可以算是一種清醒狀態精神活動的延續。[5]37可見，不論是日本的傳統觀念，還是現代心理學，夢境都絕非只是現實的虛幻的映像，它更是現實中愿望的達成和情感確認的方式。

《你的名字。》中，對于三葉而言，東京是夢幻的，糸守町是現實的。現實的糸守町遭遇了毀滅，曾經夢幻的東京成了她最終在現實中的生活空間。對于瀧而言，糸守町是夢幻的，當有一天他突然失去了夢幻的糸守町和三葉時，他決定去找尋。他堅信通過夢中記憶畫出的糸守町在現實中也一定存在。抱著這種信念，終于在現實中找到了夢境中的糸守町，并和三葉一起拯救了糸守町的村民。但糸守町依然毀滅在了彗星隕石墜落的危機中。最終，糸守町成了二人永遠的夢中記憶，但東京依舊激情四射，充滿活力。然而正如影片中瀧所言“或許將來有一天東京也會消失吧”，夢境與現實的轉換是無常的，這一刻的現實很可能在下一刻就成為夢境，而這一刻的夢境在下一刻也許就成為現實。

此外，《你的名字。》中的故事情節設定也向我們展示了新海誠對現實與夢境二元對立結構的顛覆。影片中三葉和瀧通過夢境實現了身體和記憶的交換，但這種交換并沒有停留在夢境中，通過周圍人的反應，可以確認這種交換已經成為現實中的互換。同時二人超越了時間和空間，拯救了已經在彗星災難中逝者的生命。這種故事情節設定向我們揭示了夢境不再是現實的再現，或是現實的映射，亦或是現實的再創造，它就是一種現實。夢境和現實不再是誰依附誰、誰高于誰的二元對立關系，而是一種相互交融的狀態。夢境可以比現實更為真實，現實亦離不開夢境的拯救。可以說，新海誠在電影《你的名字。》中已經消解了現實和夢境的界限，讓我們幾乎無從分辨二者。

結 語

從解構二元對立的視角重新解讀電影《你的名字。》，不僅有助于全面理解影片，同時還可以挖掘影片創作的深層內涵和文化蘊意。新海誠通過對影片中“男與女”“鄉村與城市”“生與死”“現實與夢境”四組二元對立項的解構，推動了故事情節的展開，同時向我們展示了他對傳統觀念中一直制約人們的“對立”情結的摒棄。這不僅體現了他的后現代思維，還有他追求多元文化要素融合與和解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