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山是宗教的,那么湖可以說是藝術的、神秘的,海可以說是革命的了。
梅戴林克的作品近于湖,易卜生的作品近于海。
湖大概在山間,有一定數目的鱗介做它的住民,深度性狀也不比海的容易不一定。幽邃寂寥,易使人起神秘的妖魔的聯想。古來神妖的傳說多與湖有關系:《楚辭》中洞庭的湘君,是比較古的神話材料;西湖的白蛇,是婦孺皆知的民間傳說。此外如巢湖的神姥(劉后村《詩話》:姜白石有《平調滿江紅》詞,自序云:“《滿江紅》舊詞用仄韻,多不協律……予欲以平韻為之,久不能成。因泛巢湖……祝曰:‘得一夕風,當以《平韻滿江紅》為迎送神曲。言訖,風與筆俱駛,頃刻而成。”)、芙蓉湖的赤鯉(《南徐州記》:“子英于芙蓉湖捕得一赤鯉,養之一年生兩翅。魚云:‘我來迎汝。子英騎之,即乘風雨騰而上天,每經數載,來歸見妻子,魚復來迎。”)、小湖的魚(《水經注》:“谷水出吳小湖,徑由卷縣故城下。”《神異傳》曰:“由卷縣,秦時長水縣也。”始皇時縣有童謠曰:“城門當有血,城陷沒為湖。”有老嫗聞之憂懼,旦往窺城門,門侍欲縛之,嫗言其故。后,門侍殺犬以血涂門。嫗又往,見血走去,不敢顧。忽又大水長欲沒縣,主簿令干入白令。令見干曰:“何忽作魚?”干又曰:“明府亦作魚。”遂乃淪為谷矣。)、白馬湖的白馬(《水經注》:“白馬潭深無底。傳云:創湖之始,邊塘屢崩,百姓以白馬祭之,因以名水。”又,《上虞縣志》:晉縣令周鵬舉治上虞有聲,相傳乘白馬入湖仙去。)等都是適當的例證。湖以外的地象,如山、江、海等,雖也各有關聯的傳說,但恐沒有像湖的傳說來得神秘的和妖魔的了,可以說湖是地象中有魔性的東西。
將自己的東西給予別人,還是容易的事,將不是自己的東西當作自己的來享樂,卻是一件大大的難事。“雖他鄉之洵美兮,非吾土之可懷”,就是這心情的流露。每游公園名勝等公共地方的時候,每逢借用公共圖書的時候,我就起同樣的心情,覺得公物雖好,不及私有的能使我完全享樂,心地的窄隘,真真愧殺。這種窄隘的心情,完全是私有財產制度養成的。私有財產制度一面使人能占有所有,一面卻使人把所有的范圍減小,使擁有萬象的人生變為可憐的窮措大了。
熟于辦這事的曰老手,曰熟手,殺人犯曰兇手,運動員曰選手,精于棋或醫的人曰國手,相助理事曰老手,供差遣者曰人手,對于這事負責任的曰經手,處理船務的曰水手……手在人類社會的功用真不小啊。
人類的進化可以說全然是手的恩賜。一切機械就是手的延長。動物雖有四足,因為無手的緣故,進步遂不及人類。
近來時常做夢,有兒時的夢,有遇難的夢,有遇亡人的夢。
一般皆認為夢為虛幻,其實由某種意義看,夢確是人生的一部分,并且有時比現實生活還要真實。白日的秘密,往往在夢囈中如實暴露。在悠然度日的人們,突然遇著死亡疾病災禍等人世的實相的時候,也都驚異地說:“這不是夢嗎?”“好比做了一場夢!”
夢是個人行為和社會狀況的反光鏡。正直者不會有竊物的夢,理想社會的人們不會有遇盜劫受兵災的夢。
高山不如平地大。平的東西都有大的涵義。或者可以竟說平的就是大的。
人生不單因了少數的英雄圣賢而表現,實因了蚩蚩平凡的民眾而表現的。啊,平凡的偉大啊。
莎翁戲劇中的男性幾乎沒有一個完全的人。《奧賽羅》中的奧賽羅,《敘利·西柴》中的西柴等,都是有缺點的英雄;《哈姆雷特》中的哈姆雷特,是空想的神經質的人物;《羅密歐與朱麗葉》中的羅密歐是性急的少年。但是,他的作品中的女性幾乎沒有一個不是聰明賢淑、完全無疵的人。《李爾王》中的考狄利婭,《奧賽羅》中的苔絲狄夢娜,《威尼斯商人》中的鮑西婭等,都是女性的最高的典型。
莎翁將人世悲哀的原因歸諸人性的缺陷,這性格的缺陷又偏單使男性負擔。在莎翁劇中,悲劇是由男性發生,女性則常居于救濟者或犧牲者的地位。
教師對于學生所應取的手段,只有教育與教訓兩種:教育是積極的輔助,教訓是消極的防制。這兩種作用,普通皆依了教師的口舌而行。要想用口舌去改造學生、感化學生,原是一件太不自量力的事,特別是在教訓這一方面,效率尤小。可是教師除了這笨拙的口舌,已沒有別的具體的工具了。不用說,理想的教師應當把真心裝到口舌中去,但無論口舌中是否籠著真心,口舌總不過是口舌,這里面有著教師的悲哀。
能知道事物的真價的,是畫家、文人、詩人。凡是藝術,不以表示了事物的形象就算滿足,還要捕捉潛藏在事物背面或里面的生命。近代藝術之所以漸漸帶著象征的傾向,就是為此。
生物學者把物分為生物與無生物,其實世間的一切都是活著的。泥土也是活的,水也是活的,燈火也是活的,花瓶也是活的,都有著力,都有著生命。不過這力和生命,昏于心眼的人卻是無從看見、無從理會。
學畫蘭花只要像個蘭花,學畫山水只要像個山水,是容易的;可是要它再好,是不容易的了。寫字但求寫得方正像個字,是容易的;可是要它再好是不容易的了。
真要字畫、文章好,非讀書及好好地做人不可,不是僅從字畫、文章上學得好的。那么,有好學問或好人格的人都可以成書畫家、文章家了嗎?那卻不然,因為書畫、文章在某種意義上是藝術的緣故。
【來源】微信公眾號:復旦人文課。
【作者簡介】夏丏尊(1886~1946),中國現代著名語文教育家、出版家。1905年赴日本留學,1907年回國,開始教書和編輯生涯,先后執教于浙江兩級師范學堂、長沙湖南省立第一師范學校、上虞春暉中學等校;1926年起擔任上海開明書店總編輯,期間譯介出版了大量中外名著,并編輯發行《中學生》《新少年》《新女性》《救亡報》等進步報刊,與葉圣陶一起編寫了多套語文教材,著譯輯為《夏丏尊文集》。
【閱讀導引】夏丏尊自稱“平民”,建造的院落叫“平屋”,還說文章也只是寫給“一般人”看的,顯得再平凡不過了。他重視文學與大眾之間的關系,他的“大眾化”是真心誠意地與大眾結合。他說:“凡是真正的藝術,照理都該以大眾為對象,努力和大眾發生交涉。藝術家的任務就在用了他的天分體會大眾的心情,用了他的技巧滿足大眾的要求。好的藝術家必和大眾接近,同時為大眾所認識,所愛戴。”在本文中,他將文學藝術與自然環境、日常生活、生命聯系起來,力圖指引大眾透過夢境與現實的表象,發現事物的本真力量。作者憧憬“獨立的學問”、“無功利的色彩”的宗教、“唯理哲學”“純粹的文學”以及“發達”的藝術,熱誠地希望國民超脫“眼前的、現世的、個人的利”,孕育“創造沖動”,推進“文明進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