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學謙
摘要:張煒是一位產量驚人并具有持久活力的優秀作家。對于文學,他有一種遠超于一般作家的熱度、癡迷和虔誠,乃至懷有重大而神圣的人生、倫理訴求。張煒小說有一種基本結構,即自然與社會的二元對立結構。這種文學結構決定著他的敘事風格,也蘊含著他對世界、社會歷史和人生的體驗、認識。他總是以自然作為一種有形無形的尺度去衡量社會歷史和人性。這種自然與社會的二元對立,深深地根植于他的生命深處,是他童年時代心靈創傷的文學升華。
關鍵詞:張煒;田園浪漫主義;自然
一??對文學的癡迷、虔誠
張煒無疑是當代文學最重要的作家之一。閱讀張煒,你很容易發現他那持久的創作能力和令人驚異的作品數量。他1970年代初期就開始創作,然后一直持續到現在,并仍然具有強大的文學影響力。他不僅有數量可觀的中短篇小說,也有《古船》《九月寓言》《獨藥師》《艾約堡秘史》等一系列長篇小說,還有《你在高原》這樣罕見的近5百萬字的“長河小說”,此外,還有大量的散文、兒童文學作品。誠然,創作時間長,作品數量多,并非僅僅是張煒一個人,賈平凹、莫言的創作數量也并不少,但是,在張煒這些海量的文字里,我似乎感覺到一種異樣的熱度和力量,這就是他對文學癡迷與虔誠。他沉迷于文學,讓文學變成自己的生活、生命和世界。他是一個生活在文學中的人。文學在他那里是近乎神一樣的存在。無論在哪個時候,現實總是很庸常、瑣碎乃至無聊,而那些真誠地對待文學、癡迷于文學的人,往往是精神有所期待的人。
讀張煒的《游走:從少年到青年》,似乎發現了張煒海量文字背后所依托的力量和激情。他在初中的時候就開始寫作,在校辦油印刊物《山花》上發表散文,并表現出一定的文學天賦。從此,他便踏上文學之路,這是一種幸運,也是一種命運。1973年,張煒創作了第一篇短篇小說《木頭車》,然后是1974、1975、1976……年年都在寫,沒有斷過,也沒有猶豫過,一直寫到他上大學,然后到他的成名作《聲音》(1982)《一潭清水》(1984)……,從“瀘清河”到走向高原,就這樣一直寫到今天。張煒說:“我讀小說,寫小說,從中得到無限的歡樂。”①我相信,這話在張煒那里不是隨隨便便說出來的,是有著沉甸甸的重量和灼熱的溫度的。文學對于他,存在著一種非同一般的魅惑和引力,也許是連他自己也未必完全能夠估測的巨大而神密的存在。
1974年的時候,張煒為了創作,“去龍口市北部渤海灣中的桑島居住兩個星期,探究島上漁民生活。”因為文學的緣故,他和他那個初中校長的關系,顯示出一種特別的文學意味。他有些恨校長,因為張煒的父親是“文革”批斗的對象,有時要被拉到學校批斗,開批斗會的時候,張煒也要一起跟著喊口號。這個校長在大字報上經常用紅筆勾勒出精辟的詞句。但是,張煒更感激校長,校長似乎變成了他文學天賦的鼓勵者和扶持者,他和校長竟然成了秘密文友。因為喜歡張煒的文章,畢業的時候,校長便不惜花費很大的力量把他這個家庭出身不好的學生留在校辦工廠。這是張煒人生的一個重要轉折。工廠實行的三班倒工作制度,這使他有很多的讀書、寫作的時間。他和校長之間竟然成了文學密友,他不斷地寫出文章讓校長看,往往得到校長的贊許。校長也把自己的作品交給他讀,他寫出意見來,兩個相互切磋,相互鼓勵,相互交換各種有趣的書,彼此都享受著文學所帶來的快樂。他們的閱讀相當廣泛,有外國翻譯小說,也有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這些作品對張煒當時的寫作也發生了影響,使他與時代的文學風尚拉開了距離,“這些書中有五花八門的造句方式,它們與當時的教科書完全不同。”②
張煒青少年時代對文學的沉迷和癡情,是令人感動的。他為一種文學的魔力所感染,執著地到處尋師訪友,想要找一個文學上的“好老師”,也希望找到更多的文學朋友。他從十多歲一直到二十多歲,為生活所迫到處奔走,走過很多地方,在這個過程中,往往少不了拜師尋友。他拜訪過許多老師,也結交過許多文友。他第一個老師住在深山里,他和伙伴們騎自行車,帶了水壺,走了一天,終于在一個山村里找到老師。他和老師盤腿坐在炕上,老師詢問他的寫作情況,談論自己的文學見解。從那以后張煒甚至將“盤腿而坐”看做是談論文學最正規、最莊嚴的姿態。老師拿出自己珍藏在小柜子里的作品:一些字跡密密麻麻、涂著許多紅色墨水的稿紙。還有已經發表的一些通訊報道。這些報道是從報紙上剪下來的,被訂成一個小本子。張煒和小伙伴們都探過頭去看,就像觀看某種神圣的東西,大家激動不已。張煒當時還有一個文友,這是他所見過的一個最大的“寫家”。張煒一聽到這個“大寫家”就不顧一切地趕到那里去,最后終于在一個空空蕩蕩的青磚瓦房中找到了這個“大寫家”。“大寫家”把他拖到炕上,從炕上的柜子里拿出大把的地瓜糖,兩個人一邊嚼著地瓜糖一邊談論文學。“大寫家”還將自己的作品拿出來讀給張煒聽。張煒對這個“大寫家”羨慕不已。“大寫家”的作品非常多,一摞一摞地堆起來,能有一人多高,自述達到一千萬字以上。張煒認真地聽著“大寫家”的作品,“大寫家”一絲不茍地讀著,讀到天黑,點起油燈,又讀到凌晨,兩個人都毫無困意。
這種尋師訪友的經歷,直到現在也仍然讓張煒激動:“文學讓我們更為珍視友情,朋友之間,師生之誼,所有的情誼都不能忘記。僅憑這一點,文學也是偉大的。”③或許,在友情之外,還有值得回味的東西。文學不僅是藝術,文學也是一種生活。或許談論什么已經無關緊要,要緊是這樣一種精神狀態,一種生活方式。在那樣一個瘋狂的年代,在千篇一律的生活之外,他獲得了一種近似于隱秘的生活方式,一種獨自的個人的生活。在“文革”結束之后,有學者提出“潛在寫作”,認為在“文革”時期存在著一種近似于“秘密寫作”的一種創作。張煒顯然不是“潛在寫作”,但是,他曾經擁有一種“潛在的生活”,一種具有私密性的充滿友情、激情的文學生活,一個很大的天地。
正是基于這種文學經歷,張煒才希望讓文學承載更多的精神和倫理的內涵。在1990年代初“人文精神”討論之際,他和張承志一道,以筆為旗,高張人性的道德理想,清潔精神,對物欲橫流的現實進行猛烈的抨擊。他的確是一個能夠激發精神性想象和體味的作家。他相信文學的力量,把文學看成是一種偉大的事業,高度重視文學的精神、道德內涵,認為作家人格對作品具有巨大的影響。他在《柏慧》《家族》創作過程中,思考著一種神秘而巨大的力量——“愛力”,這種“愛力”深受后精神分析哲學家佛洛姆觀點的影響,認為人類有兩種相互沖突的力量,一種是生的本能,是創造性的生長性的,另一種則是死亡本能,這種死亡本能同樣是一種強大的力量。這兩種本能糾纏在一起。死亡本能頑固地存在于人的潛意識之中,并以毀壞世界為快意,它甚至以一種令人難以覺察的方式毀壞社會人生。作家,一個優秀的作家的使命就在于持續不斷地與死亡本能進行斗爭。作家要敢于直面人性的弱點,洞察人性的弱點,遏制死亡本能,強化生的本能,強健人類的精神活動。這使他更親近俄國文學巨匠托爾斯泰。
在此,必須注意的是,“蘆清河”的田園不是消失了,而是隱藏在幕后,凝聚、升華為一種更為深沉的情感和理念,成為張煒永遠的執著和堅守。這是張煒反思、批判的巨大動力和尖銳武器。《秋天的思索》《秋天的憤怒》都有強烈的道德感。《古船》把現實與歷史疊加在一起,覆蓋廣闊,具有充分的社會歷史內涵,卻依然回蕩著強烈的道德感。在揭示、反思歷史循環性的苦難、殘酷的時候,隋抱樸本著一種純粹的超越性的善良本性,他要走出這種無休止的沖突,這種善良本性所依靠的恰恰就是終止沖突的安寧平靜的和諧理想,而非來自歷史運行本身。在《九月寓言》(1992)中,張煒又轉身返回“自然”,“我想尋找一個原來,一個真實。”⑤以對抗日益都市化的喧鬧現實。也可以理解為回到“蘆清河”,但是,不是簡單地復制“蘆清河”,而是對“蘆清河”的改寫。在此,張煒的“自然”敘事是一次重大的革命,他將“蘆清河”那種陶淵明式的古典自然——田園,改寫為更具現代意味的“大地”。這個“大地”具有尼采式的超善惡的混沌性,也有老子的“天地不仁”的大境界。《你在高原》這部巨制內在動力是自然,寧伽等在高原上游走,這個過程實際上就是尋求、失落或喪失,然后再尋求的過程,是一個不斷渴望重建和諧自然的過程。《獨藥師》(2016)的“養生”與“革命”的矛盾,是一種自然與社會的二元對立,張煒的養生更多的是一種精神悟性和體驗。《艾約堡秘史》(2018)中這種二元對立變成了生態保護與經濟發展之間的沖突。
三??童年心靈創傷的文學升華
這種自然與社會的緊張、沖突深深地根植于張煒童年時代的創傷性的經歷。張煒出生于山東渤海萊州灣畔的一片叢林之中。張煒的家庭原本是有錢的大戶人家,為了躲避戰亂才來到這里。他家是這里的唯一一戶人家,孤零零地坐落在那里。張煒讀書的學校也被大片的樹林所包圍。這種童年生活,使他具有超乎常人的對自然的情感和敏感。在童年的張煒眼中,自家周圍人煙稀少,卻到處是各種各樣的樹,還有許多小野獸,有遼闊的大海,有荒野。他的父親長年在外地,母親去果園里工作。他大部分時間都是與外祖母在一起。外祖母常常領著他在林子里玩耍,有時他也一個人跑到樹林子的某個角落。他就是這樣在自然的懷抱中成長。那些花草樹木以及各種小動物,給他無限的歡樂,“我們上學,要穿行在樹林里;放學回家,家在果園里;到外邊玩,出門就是樹林子;割草、采蘑菇、捉鳥,都要到樹林子里……;去河邊釣魚,到海上游泳,也要踏過大片濃綠的樹林……我們學校那時候上勞動課,老師領我們到林子深處采草藥;有的課,比如音樂課,有時也到林子里上,大家把歌聲撒落在枝枝葉葉中間了。”⑥在夜晚的時候,家里人往往找出一本書來讀,聽家人講書,也是他的一大快事。冬天大雪封門,全家就點起火盆,在炕上放上一張小桌子,外祖母和母親一起插花。她們用高粱桿做成梅花。在很小的時候,張煒就能寫點文字:“一是內心的幻想,二是林中的萬物。心中有萬物,林子里也有萬物。這些,完全不是林子外的同齡人所能理解和知道的。這成了我的特長。入學后,這一特長變得越來越明顯了,也就飛快地發展起來。簡單點講,這就是我的文學之路的開始。”⑦這種“自然”感受和體驗與張煒的自我融合為一體的,是張煒更為深沉的自我,和文學的根基。閱讀張煒的文字,我們很容易發現他那種對于“自然”的極為敏銳、豐富而發達的感受力,和長于自然景物描繪的文學能力。張煒認為,文學家就是要學會眷戀大自然,俄國作家葉賽寧、屠格涅夫、托爾斯泰的作品中都有大量的謳歌自然、書寫風景的優美詩篇,都有對大自然的一片深情。
另一方面,張煒的童年所感受的社會則是令人恐懼、心寒的。張煒的父親蒙受冤案,是“地富反壞”一類,是被“專政”、被“改造”的對象。張煒的父親在外地勞動改造,即使回到家也要受到監督。這種家庭出身使張煒長期承受著一種巨大的精神壓力。在張煒的那些不同時期的自傳性文章中,有關父親和家庭的信息總是欲言又止,猶猶豫豫。張煒似乎不愿意提及這些,但是又往往流露出一些信息來。在“文革”時,張煒在學校里還要參加批斗父親的大會。他要和大家一起排隊趕往會場,還要和大家一起舉起手臂高呼口號,如林的手臂讓他心驚膽寒,批斗會之后,人們的種種議論和歧視、侮辱的目光,更是讓他痛苦不堪,“記得那時我常常獨自走開,待在樹下,想得最多的一個問題就是:怎樣快些死去,不那么痛苦地離開這個人世?”⑧張煒的父親作為“地富反壞”一類人物,從外地回到家里的時候,就會受到民兵的監視。在很深的夜晚,他都能聽到房前屋后的腳步聲。而且。在監視過程里,父親還要接受民兵的審訊:“他們進門后讓父親立正站好,然后開始高一聲低一聲地審問。他們問的所有問題都沒有什么實際內容,因為問來問去就是那么幾句:是否有生人來過,近來有什么不法行為,等等。”⑨為了開批斗會,民兵有時會將他的父親捆綁起來,張煒親眼看到父親被民兵捆綁的情景:“民兵捆人很在行,他們會想出許多花樣。有一個年紀十七八歲的民兵把父親捆上了,另一個年紀大一點的民兵看了看,搖搖頭說:‘不行,他叼著煙,一邊解著父親身上的繩索一邊咕噥,向旁邊的人示范。他用膝蓋抵住父親的腿彎,然后將手里的繩子做成一個活扣,只用三根手指輕輕一抽,繩子就給拉得繃緊。”⑩民兵給少年張煒留下了極為深刻的恐怖印象。張煒家里養貓也養狗,貓和狗也算是他們家的家庭成員,全家人在狗的身上感受到忠誠和熱情,它們也是安慰張煒的伴侶,但是,上邊下達了打狗令,家里的狗被民兵殺死。那時候,三年兩年就下令打狗。張煒不止一次地回憶民兵殺狗的情形。他特別恐懼冬天下雪,因為一下大雪,父親就要去掃雪。就像許多地方一樣,當地規定“地富反壞”掃雪:只要下雪,父親就必須出門為整個礦區和村路掃雪。“哪怕大雪還在下著,他這個永遠的掃雪人也要趕緊攜帚出門。大雪下啊下啊,好像成噸的雪粉都是為父親準備的。”11在這種苦難之中,“自然”便成為他最大的精神港灣。
隨著張煒的成長,隨著時間的推移,有關自然、社會的體會和認識,也逐漸變化、拓展,并日趨復雜和豐富,并構成張煒的人生觀和世界觀。對“自然”的深切情感蘊含對社會憎惡、反感或回避,并進而轉換、升華為一種反思、懷疑和批判的精神。對社會的恐懼蘊含著對“自然”的情感和渴望,“自然”變成一種蘊含豐富的情感和價值基地,一種絕對的烏托邦或理想信念。張煒的全部創作就是在不同歷史時期、不同的文學氣候之下、以不同的基調、色彩對童年心理創傷的不斷書寫。這是一種比較典型的浪漫的道家文化精神,一種陶淵明式精神特征的當代顯現。
注釋:
①張煒:《答〈青年作家〉》,載黃軼編選:《張煒研究資料》,山東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3頁。
②③⑥⑧⑨⑩11張煒:《游走:從少年到青年》,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5頁,第53頁,第119頁,第5頁,第14頁,第16頁,第28頁。
④⑦張煒:《我跋涉的莽野——我的文學與故地的關系》,載黃軼編選:《張煒研究資料》,山東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63頁,第62頁。該文是2000年11月于日本一橋大學的演講。
⑤張煒:《融入野地(代后記)》,載《九月寓言》,上海文藝出版社1993年版,第340頁。
(作者單位:吉林大學文學院)
責任編輯:劉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