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廣梅
摘要:張煒在40多年的文學長旅中不依傍潮流或時尚,遵從內心召喚自鑄文學之品質,不屈不撓地建構起一種有根性的文學,以此抵抗一切無根之物,從而生成自由自然、雅正沖淡的審美氣度,并難能可貴地躍向自我完成的藝術高地。本文旨在探究張煒文學書寫在生命根柢、精神根基和文化根脈上的三重根性特征和具體內容,發現其生成淵源或流變線索,梳理總結其中的啟示性經驗,重新把握和重新發現張煒及其文學書寫的文學史價值。
關鍵詞:張煒;文學的根性;生命根柢;精神根基;文化根脈;自我完成
閱讀張煒,需要定力和耐力,尤其是在世界飛速變化、雜語喧嘩的當下。①從20世紀70年代初期至今,40多年來他公開發表了1800萬字的文學作品,其中包括小說、散文、隨筆、詩歌、童話等多種文體形式。在這場“文學的馬拉松”里(張煒語),他倔強地將精神和思想的分量引渡進文學的沃土,始終追求厚重寬廣又通透清澈的文學品質,追求自由自然、雅正沖淡的審美氣度。他意欲創建并最終建構起了有生命根柢、精神根基、文化根脈的三重根性的文學,即有“根”的文學,以此抵抗世間一切無根之物,抵抗現代性社會轉型期出現的某些無根的生命漂浮、精神焦躁和文化挪移。這無疑使他成為中國當代文壇不容忽視的獨特存在。本文嘗試沿著張煒文學書寫的根性特征和具體內容展開深層探究,旨在梳理總結張煒及其文學書寫給予當下文壇的重要啟示,并由此重新把握和重新發現其文學史價值。
一??揭示生命根柢的本質力量與弱者、??困頓者生命故事的講述
一百多年來的中國現當代文學史已經留下證明,優秀的作家有能力自覺地言說生命、解釋生命。張煒所建構的有“根”的文學,最首要、最突出的特點或許便是始終以探求健全而完整的生命之根柢為己任,從容展開對生命本真、生命欲求和生命感知的細膩書寫。他承繼發揚中國傳統文化對生命根柢的尊崇,一面傾聽生命在面對歷史巖壁或現實冰墻時發出的吶喊、低語,一面觀照生命在某些特定文化境遇中呈現出的幻相、亂象,專注而執著地講述一個個關于生命自由、生命尊嚴、生命真相的故事。
張煒的自我寫作訓練從20世紀70年代初期便開始了,1980年他在《山東文學》發表短篇小說《達達媳婦》,第一次在省級以上刊物亮相,短短幾年間他的創作迅速取得全國性的影響,先后憑借短篇小說《聲音》《一潭清水》連獲中國作家協會1982年度、1984年度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1983年短篇小說《拉拉谷》獲《青年文學》雜志社“首屆(1982—1983)青年文學創作獎”,這自然給一位文學新人帶來極大的精神鼓舞,從中亦可以管窺1980年代文學的評價標準。今天看來,這三部獲獎短篇小說可視為張煒所謂“蘆青河系列”的部分代表作,其扣人心弦的藝術力量不僅絲毫未曾減弱,反而愈久彌新,根本原因或許就在于作家的目光始終聚焦著像小羅鍋、二蘭子、瓜魔、徐寶冊、金葉兒這樣的生命弱者、困頓者以及像“骨頭別子”這樣的命運失敗者,他一面細細刻畫人物在生命困頓里咀嚼品咂的種種心事和百般滋味:焦灼、無助、迷惘、希冀、掙扎、懺悔……一面又讓人物在命運的刀鋒上釋放出灼熱的生命能量。小說絕不輕易對人物做出道德判斷,相反,在故事展開的過程中不斷給予人物裸呈生命實相的機會,給足人物生命行動的充分理由,與此同時,讓人物與幾成囚牢的自我命運展開緊張的搏斗。這些弱者、困頓者、失敗者形象無一不被賦予了令人驚詫的“熱力”和“愛力”(張煒語),如《聲音》中的殘疾小伙子“小羅鍋”為了“像一個人一樣地活”而自學苦讀,他無比友愛地激勵割草的伙伴二蘭子;《一潭清水》中孤兒“瓜魔”頑皮癡憨,活得自由自在,與兩位看瓜老人結下奇緣;《拉拉谷》中因不忠于婚姻而導致妻子早早病逝的鰥夫“骨頭別子”用半輩子的禁欲生活來完成懺悔和自我救贖,他的女兒金葉兒拒絕接受他包辦的婚姻對象,勇敢倔強地迎向自己選擇的愛情……小說人物迸發出在生命困境中人與人之間的無比信任、無限溫暖甚或精神燭照,揭示出生命根柢的本質力量,這使張煒的文學書寫從一開始就建構起不同尋常的倫理向度和精神向度,也充分印證了評論家陳曉明做出的“文學是弱者的偉業”②這一直指文學本質精神的重要判斷。他在1980年代初期創作的約20余篇“蘆青河系列”短篇小說皆可作如是觀。
自1983年始,張煒嘗試在中篇小說創作上逐步發力,一直持續到1990年代中期,有10余部作品問世,其中像《護秋之夜》《秋天的思索》《秋天的憤怒》《葡萄園》《蘑菇七種》等都是引發彼時文壇熱議的佳作。③這些作品除了文體建構上與短篇小說不同,在生命根柢的深層挖掘和生命本然的生動展演上卻是一脈相承的,對漠視生命、欺辱生命的亂相進行奮力揭示和鞭撻反思,這意味著張煒的文學原點未曾挪移,而是愈加堅定?;蛟S可以說,如果看不到張煒對生命自由、生命尊嚴的無限牽掛,忽視他擁抱生命、吟詠生命所付出的巨大關切,就無法完整把握其文學書寫的豐富意義和真正價值,甚至可能做出單向度的片面理解。
至于奠定他在當代文學史上重要地位的一系列長篇小說,從1986年9月發表的長篇小說處女作也是代表作《古船》、到1992年問世的曠世奇作《九月寓言》,再到21世紀以來出版的《刺猬歌》《獨藥師》《艾約堡秘史》及被稱為“長河小說”的《你在高原》等等,從某種程度上看,也都是以飽滿鮮活的筆觸持續展開了如何建構生命之根、涵養生命之氣的生命故事。值得注意的是,隨著張煒對生命理解的多維多向,他對故事的處理、對人物的塑造越來越多地采用悖論式、兩難式的結構方式,故事的內涵和故事的講法也由此變得更加復雜曲折,人物往往跌入諸多矛盾的命運旋渦里掙扎著自救、自贖,發出生命呼告或喃喃低語,成為福斯特所謂的“圓形人物”,比如隋抱樸、隋見素、廖麥、寧伽、季昨非、淳于寶冊等苦難者、矛盾者形象的成功塑造,寄托映射著張煒在社會文化轉型期的生命之思與生命之惑,這也使張煒講述的生命故事和塑造的人物形象越來越難以用某種簡單的理念或者理論去籠統概括。
張煒是一位持有著大生命觀的當代作家。他平等看待所有的生命物,包括一切人、一切動物、一切植物,他愛著每一生命,尤其是弱小的生命、美的生命,更是他傾心表現和用情觀照的對象。他的大量散文隨筆和近年來創作的童話及兒童文學作品在這方面也做了不凡的審美建構。2020年1月張煒的非虛構作品《我的原野盛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這部自傳性的個人成長史解開了一個謎:張煒的大生命觀由何而來?答案是明晰的,它來自原野、來自大海、來自半島上所有生命的慷慨饋贈。張煒正是用持續不斷地書寫生命故事,探究生命根柢,熱烈地回報給予他最初生命啟蒙的那場飽含愛、信任、忠誠、勇氣、犧牲的“原野盛宴”,由此,他的文學書寫如此醒目地成為一場充滿無限熱力和愛力的生命行動,如同托爾斯泰的慨嘆:“我每一次用筆蘸墨水,都在墨水瓶里留下了自己的一點血肉。”④張煒的文學書寫與他自己的生命世界也早已融為一體,后者灌注前者以生命本體論意義,二者交相輝映。
二??完整健全的人文主義精神根基與文學的超越性、終極性探索
對每一位作家而言,有無精神之根基是影響其寫作立場、寫作持續性的重要因素。探究張煒文學書寫的精神根基,需要梳理他龐大復雜的精神資源系統,其中最不容忽視的是他在散文隨筆、公開演講中多次提及的那些“老書”。他不僅自己癡迷讀“老書”,還倡導現代人要多讀。在他看來,“老書其實也是當家的書,比如中國古典和外國經典,一些名著?!雹菟^的“中國古典”,既包括了先秦文學、諸子散文、唐詩宋詞等,特別是屈原、李白、杜甫、陶淵明、蘇軾等古典文學大師的經典作品,另外還包括了中國現代作家如魯迅、孫犁等的名篇。2019年中華書局再版了張煒的“古典四書”《也說李白與杜甫》《陶淵明的遺產》《〈楚辭〉筆記》《讀〈詩經〉》》,完整呈現他耗費20多年心血逐步完成的對中國古典文學最核心部分的參悟與思考,它們構成了張煒精神資源的重要組成部分。他所謂的“外國經典”則包括了蘇俄文學、拉美文學、西方古典文學及現代主義文學中的所有文學大師的佳篇名作。⑥他由衷盛贊這些“老書”的價值之大,它們是“時間留下來的金塊”,已經經受了歷史長時段的檢閱,更為重要的是,它們“在精神上非常自尊”,大多數時候“老書”不講離奇而玄妙的故事,現代人讀之會頗感“微不足道”“無所謂”,但是它們卻彰顯了人類史上那些偉大的靈魂矗立起來的“精神高度”,比如他稱道托爾斯泰的《復活》寫出了偉大的靈魂才飽有的痛苦、震悚與深刻懺悔的能力,而這恰是現代人早已麻木冷漠之處。讀“老書”,對陷入精神洼地甚至精神墮落的現代人近乎有強心劑的作用,所以他詼諧地說,“我每年讀一二次,讓它的力量左右我一下,以防精神的不測?!雹?/p>
深究之,張煒在“老書”里收獲的精神資源,包括從中國古代哲人如孔子、孟子那里繼承來的以人為本的仁愛思想,從古代文人雅士如屈原、李白、杜甫、陶淵明那里繼承來的悲天憫人、同胞物與的精神,并且與現代知識分子具有的人文精神相聯系、相打通,在文學的沃土上對美、自由、尊嚴、正義、理性等人類普遍尊崇的精神價值進行終極探索,而這些精神價值來自生命天性的根本要求,是與生命根柢緊密聯系在一起的。張煒建構的有“根”的文學,包孕著完整健全的人文主義精神根基。他塑造的一系列身處邊緣或困境的人物形象,如葡萄園里走出來的詩人老得、海邊磨坊里的思考者隋抱樸、困守著“孤島式”農場的反抗者廖麥、在革命與養生之間兩難選擇的“獨藥師”季昨非……無一不是透過對這些人物的精神肖像的細筆勾勒,揭示其精神的苦痛或迷茫,力現其精神尊嚴和人性光芒,使弱者不弱,而是擁有遠遠高于平均數的“精神海拔”。小說通過生動呈現人物精神世界的豐富性和精神選擇的艱難性,隨之打開與時代、與現實、與世界的多重連接,這使他小說敘事的幅寬與精神的幅寬成正比。他對社會文化、世道人心進行精神把脈時,或是表現為對現實矛盾的正面強攻(《秋天的憤怒》《秋天的思索》),或是表現為對歷史悖論的反復思辨(《古船》《獨藥師》),也或是宕開一筆寫盡大地風流(《九月寓言》),甚或是極盡美文之能事抒寫物性人性于一體(《蘑菇七種》《刺猬歌》)……凡此種種,都是他萬變不離其宗地探究現代人遭遇生命困頓,陷入精神困境時的種種問題或難題,小說也獲得深刻的反思性、思想性的別樣魅力。
仔細梳理張煒的小說、散文、隨筆等各類文體的寫作脈絡,不難發現他對完整健全的人文主義精神根基的探索絕非一日之功。除了在小說的虛構世界里持續叩問心靈、澡雪精神,他還十分擅長用具有真實性、思辨性、抒情性特征的散文或隨筆來討論人類遭逢的精神難題。如前所述,他對中國古典人文知識分子的精神世界進行過細致而深刻的觀察、思考和辨析,于是在時代境遇里他才能對現代人的某些精神癥候做出較為準確的望聞問切。2013年張煒寫下的《未能終結的人文之辯》一文可視為他直面人文主義精神所遇困境而發出的詰問、質疑和吁求。1993年知識分子們在上海發起的人文精神大討論留下許多未解之題,但“討論”這一形式本身今天看來其實已經是內容的重要組成部分,這是歷史的后效或者說歷史的延伸力所證明的。張煒著文再辯人文精神,從該文的形式到內容看都具有很強的討論性、對話性,說明他的精神之維已經扎根在人文主義的復調世界,那里的精神對話充滿迷人的魅惑。他之所以強調“人文之辯”沒有終結,是因為20多年過去了,物質欲望時代的犬儒主義愈加塵囂其上,他不無激憤地指出:這種犬儒主義“將一切統統搞反:高的服從中的,中的服從低的,低的服從惡俗”,⑧相比之下,完整健全的人文主義所推崇的理性、及其衍生出的懷疑和批判精神、發現奇跡和保持敬畏的精神等等反倒都成了令人側目的奢談。
顯然,張煒對人文主義精神根基的把握,有著不同尋常的切入路徑和最終指向,這從他對作家與時代之復雜關系所作的極為精妙形象的思辯中可以管窺一二。他如是說:“相對于自己的時代而言,他們也不該是一般的有見解。有時候他們跟時代的距離非常近,有時候又非常遙遠——他們簡直不是這個時代里的人,但又在這個時代里行走。他們好像是不知從何而來的使者,盡管滿身都掛帶著這個星球的塵埃。這就是作家?!雹岢涍@段話于此,不僅因其提供了問題的部分答案,還因感慨于中國當代作家的思辨力、自剖力已然強大,能與世界文學史上的優秀作家相頡頏。它闡明了張煒身為作家的自我精神方位以及他對“作家”這一理想身份近乎完美而又“嚴苛”的要求。他眼中的作家與時代的關系絕非一般意義上的可遠可近、可進可退,或是沉浸其中無法自審,而是要成為時代語境中的少數、獨特的存在,一面在時代的精神氛圍里呼吸,一面保持高度的反思、警覺和局外人式的觀察視角,還要有能力做出超前、先知式的判斷。這與漢娜·阿倫特所盛贊的作家們——卡夫卡、普魯斯特、卡爾·克勞斯和本雅明等有著驚人相似的精神面孔,他們是受時代“影響最小、離它最遠,因而也受難最深的人”,所以才被時代”打下最清楚的烙印”,比如本雅明仿佛“是從19世紀漂游至20世紀,像一個被海潮沖到異鄉海岸的人。”⑩
張煒也有著這樣與時代潮流既疏離又關切的精神肖像。他和他尊崇的文學同行一樣,是時代的在場者、反思者甚或是預言家。他焦灼憂思于現代人精神高度的垮塌,遙問寄思于人文精神的完整健全,在自己的文學王國里生動形象地建構起文學與尊嚴、文學與正義、文學與理性等精神向度,并逐步導向超越性、終極性的人文關懷和文學的自由之境。必須看到,那些僅僅依賴世俗經驗,停留在有限性層面敘事的文學是難以實現審美自由和精神飛躍的。這即是說,缺乏超越性、終極性探索的文學終難成其大。而張煒的文學格局和文學品質之所以能漸漸走向寬廣闊大、遙遠超然,或許主要得益于他對終極人文價值關懷的恒久追求,得益于他始終站在超越性的精神方位之上。這也是他的文學書寫能經得起讀者和研究者的反復檢視,進入經典化過程的原因之一。
三??豐富蓬勃的文化根脈與地方性書寫的意義
張煒的文學書寫很大程度上表現出與文化的密切互動、緊密交融,這是他寫作的興奮點和難點所在,也是他的作品具有較高辨識度的重要原因。他的文學王國里早已扎下了豐富蓬勃的文化根脈,包括齊文化與魯文化、儒家文化與道家文化、民間文化與當代文化等等文化樣態的深層內涵和意蘊,在他的小說、散文、隨筆、童話等多種文體創作中都有十分飽滿充沛的體現。他擅長原創性地用人物、故事、主題、語言等文學要素完成對傳統文化之根的審美化建構。實際上,文化的文學書寫其實并非易事?;蛘哒f,用文學表現文化有相當難度。文化內容往往是理性的、概念化、符號化的,無法直接進入文學,一旦作家的審美轉換不高明,常常出現文化加文學的“夾生飯”或者“兩張皮”,失敗的作品不在少數。能像張煒一樣將多種類型多種樣態的文化所提供的養分充分內化、較好吸收進文學作品中的中國當代作家并不多見。
張煒的長篇小說處女作《古船》可視為他最顯著最完整地將文化與文學融合起來書寫的第一次成功嘗試,作品的寫法難度極高,既要觀照文化之道、之魂,又要呈現文化之術、之器,還要融復雜文化樣態于一體,包括地方文化、道家文化、海洋文化、家族文化、當代文化等等,這些文化內容經過作家的主體觀照和審美轉換進入文學的審美之域,滲透進故事情節、人物性格和人物命運里,催發主題內涵的形成,涵養出獨特的語言風格,帶來審美體驗的深沉感、遼闊感、超越感,使作品整體上獲得令人震撼的史詩性品格?!豆糯返某晒Γ^佳證明了文學里的現實與歷史、個人與時代這些不易處理的兩兩關系不妨借用文化的力量來打通,更證明了優秀的文學書寫離不開文化根脈的汁液和營養。這給許多當代作家啟發和提醒,其中包括陳忠實,曾坦稱自己創作《白鹿原》時受了《古船》寫法的直接影響。近幾年來張煒創作的長篇小說新作《獨藥師》《艾約堡秘史》等仍然依傍文化根脈蘊藏的巨大寶藏,將故事的設計、人物的塑造以及語言的塑形都鋪陳其上,作品寫得如此有聲有色、光影閃動、扣人心弦,就是因為各種文化相碰撞產生出的矛盾沖突,有時甚至是非此即彼的二元對立,都被作家打碎了,揉碎了,巧妙地化在作品的小細節、小情節或者某一句話里。
對張煒而言,文化或許已經成為文學的底氣,某些時候文化還是文學的通行證,但文學汲取文化的營養之后,還必須做出自己的獨立判斷和獨立選擇,否則文學僅僅是某種文化的傳聲筒或者突破口。張煒對文學自是自足的審美力量有著非凡的篤定。當全球化浪潮席卷而來,特別是當地方性與世界性的關系成為一個重要話題甚至問題時,他建構起的有根性的文學,沿著豐富蓬勃的文化根脈做出了重要選擇,他選擇了地方性,選擇了對地方文化、傳統文化的流連忘返和默默堅守,因為“地方”與“世界”相比,有更少的機會、更小的權力。張煒文學書寫的生命立場、精神立場與文化立場是一脈相承的,始終聚焦于對弱者、困頓者、苦難者進行生命立傳和精神畫像,當然不會回避文化自省。當全球化語境中逐漸被遮蔽、被改寫的“地方”和地方文化進入文學的審美觀照后,生成可貴的、不可復制的地方性審美經驗,一定會釋放出意想不到的魅力光芒,那是文化多樣性、差異性帶來的審美多樣性、豐富性,直抵文學的審美理想追求。張煒以膠東半島的地方文化、民間文化為起點,逐漸輻射出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全面觀照和自覺繼承,講述關于文化危機與傳統再造的中國故事,彰顯當代作家的使命意識和責任擔當。關于此,在他的小說虛構敘事中有非常鮮明和完整的呈現。不期然間,他對傳統文化之根的審美化建構和文學書寫,因飽含地方性的獨特文化因子而走進了與世界、與文化的他者進行深刻對話的時代格局。在他傳達出的文化態度中,強調傳統與現代、地方與世界之間的文化融合、文化對話,應是以更多地保留地方性、繼承傳統性為前提的。
四??走向自我實現的藝術高地
有“根”的文學充盈著浩然之氣,使文學書寫變得底氣十足、張弛有道,使文學語言也獲得了可以依傍生長的根基根脈。更重要的是,有“根”的文學才能經得起跨越時空、超越民族的考驗,才能獲得文化啟示、精神啟示、生命啟示的價值和意義。可以說,張煒的文學書寫是一種帶有啟示錄意義的寫作。這意味著當雅文學、純文學已經越來越退居社會場域的邊緣時,在他筆下,文學重獲彌足珍貴的啟示價值。張煒從1970年代初踏上文學長旅,一路走來,既有眾多喝彩也有某些不解、質疑,而不解和質疑主要集中在他作品的精神、思想重量所導致的故事性逐漸減弱,人物的精神性維度過強等問題上。必須承認闡釋的多樣性是文學生態健康活躍的表現,不過,對張煒的文學書寫,如果看不到其獨特性,看不到其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的重要價值,即為了建構有“根”的文學而趨向于現代啟示錄式的寫作,而這種啟示錄式的寫作所強化、所虛化、所淡化者是不言而喻的,那么就無法對其用還原式的、理解之同情的方法來給出公允的評價和定位。對張煒在作品中講故事的方法,不應流于表面地理解為故事性減弱,相反可視為另一向度上的強化,他采取更深入、更個人化的講述方式,根本性地扭轉因通俗化敘述而帶來故事的最小單元——細節的稀薄化趨向。雅文學的特質,如《紅樓夢》《百年孤獨》等經典文本皆無俗文學的表面化、模式化情節的曲折構劃,而是走向細節的綿密和敘述的扎實。故事的復雜、曲折、綿密,恰是張煒小說作品的敘事特征。
張煒傾心建構的有根性的文學,已經悄然生長出豐富有機的脈絡,生長出蔥蘢茂盛的枝葉。對張煒這樣有著自己既定的書寫脈絡和方向感極強的作家,不宜刻板地用求新、求變的單一性標尺來做考量。他沿著自己清晰有序的寫作脈絡,循序漸進地、一步步地走向了偉大而卓越的自我完成。從一般意義上講的自我完成,既指向心理需要實現的最高層面,也指向能力建構的最高級別。而本文所謂的作家在文學意義上的“自我完成”,則特指其對自我設計的文學目標、自我追求的審美理想等趨向于逐步達成和根本性實現。而這往往離不開兩個條件,一是社會提供的文學環境是否適宜,一是作家本人的藝術創造力是否足夠。對張煒來說,兩個條件似乎都具備。張煒的藝術原創力有目共睹,這是他40多年來取得的文學成就已經充分證明了的。他不斷挑戰自己藝術創造的極境,不斷攀援到更高的藝術高地,從未停下艱苦跋涉的腳步。這是自我完成的較高境界。
張煒的文學目標篤定而清晰,與之相諧的審美境界有著十分鮮明的營構,隨之帶來的技術上的難度從未減弱。對現代民族國家的文學生態而言,如果能出現一批在藝術上高度自我完成、自我實現的作家,無疑是時代的幸運、民族的幸運和文學的幸運,可以彌補特殊歷史時期留下的巨大遺憾,把自己藝術上的“通靈寶玉”弄丟了的現代作家確乎不乏其人。有理由期待,作家張煒遵照他的自我預期和自我謀劃,敢于向自我發出挑戰,創作出更多高質量的打上“張煒式”精神烙印、審美烙印的文學作品來,為時代留下寶貴的文學證明。
注釋:
①本文脫胎于2018年11月25日下午筆者在山東書城舉辦的《張煒研究資料長編》新書發布會上的公開演講。
②陳曉明:《文學是弱者的偉業》,《福建日報》2015年8月11日。
③關于張煒中篇小說的創作背景,可參見拙文:《超越時代的思與詩——張煒中篇小說閱讀札記》,《當代作家評論》2019年第5期。
④轉引自王岳川:《藝術本體論》,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上海分店1994年版,第64頁。
⑤⑦⑨張煒:《世界與你的角落——在蘇州大學“小說家講壇”上的講演》,《當代作家評論》2002年第3期。
⑥可參閱張煒的隨筆集《域外作家小記》(新版),作家出版社2014年11月版。
⑧張煒:《未能終結的人文之辯》,《文學報》2013年10月10日。
⑩[美]漢娜·阿倫特編:《啟迪——本雅明文選》,張旭東、王斑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4年版,第38頁。
(作者單位: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本文系山東省社會科學優勢學科項目“張煒研究資料總匯[1973—2018]”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19BY?SJ70)
責任編輯:劉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