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俏
摘要:全球化語境中,社會流動和跨國離散隨時都在打破不同族裔文化之間的邊界,離散群體通過第三空間的文化雜交不斷地進行自我確認和家國想象,在多種文化的共生場中最終形成糅合了家族尋根和本土認同的雙重甚至多重認同。21世紀以來北美新移民文學中的尋根敘事不僅在傳統的美學經驗之上試圖開啟多元化的歷史解讀,嘗試以敞開式的、多面向的敘事結構來重述華族的歷史之維,同時在這種家國情懷的觀照之下得以理性審視自我與他者,生發出一種立足于族裔歷史而兼具本土與世界的文化眼光和多重認同,獲得超越離散、多元復合的全球化視野。
關鍵詞:北美新移民文學;全球化;離散;家國尋根;多重認同
詹明信將第三世界文化的本質概括為一種投射了政治的民族寓言,“關于個人命運的故事包含著第三世界的大眾文化和社會受到沖擊的寓言”①,這句判斷的確適用于早期新移民文學中的敘事倫理。1970年代末1980年代初踏上北美大陸的那一批新移民作家們執著于書寫遠離故國的夾縫人生中的失根之痛,家國尋根敘事在早期北美新移民作家的文本中整體呈現出一種第三世界游離于西方文化之外難以融入的邊緣感。
隨著全球化時代下文化壁壘不斷被打破、文化交融不同程度地實現,人們對于文化差異與認同的適應與認知也不斷更新,中國國力的強盛和國際地位的提升也給散居在世界各地的華裔帶來文化自信。凌嵐在短篇小說《離岸流》中,講述了一對華人夫婦“我”和妻子“紅雨”在洛杉磯遭遇搶劫以致妻子流產、最后選擇給未能出世的小生命海葬的故事。小說起首如此形容洛杉磯:“一個城市的平面緩緩露出,看到它時我想起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我必須學會游泳,仿佛洛杉磯是一個海洋。”②可是“離岸流”是不適合游泳的,學名“裂流”,是一股射束似的狹窄而強勁的水流,常常在海水離岸的回流中不可預見地將游泳者帶離岸邊、轉向大海,在此似乎想隱喻移民生活帶來的強烈沖擊和危機重重的不確定感。而以洛杉磯為地標的美國卻仿佛是一個海洋,新移民在這個充滿了看不見的暗流的海洋里逐浪弄潮,離岸流不停地朝著遠離海岸的方向將他們推向大海深處。這是一場持久而堅韌的旅行,離開母國的個體帶著他們“清涼敗火冬瓜海帶湯”的華族基因,在充滿了不確定因素的歷史洪流與海外空間中隨流飄蕩,但卻有必然的堅定的信心要在這陌生的土地上活上好幾輩子,“直到離岸流把我的灰帶走”。近年來,呈現在北美新移民作家筆下的家族尋根敘事已然發生了質變,回望家園、追溯歷史早已不是出于逃離的策略和文化自卑,而是懷著文化自信沉潛歷史深處去挖掘,是對原生族裔之根的探尋,是對鐫刻著共同符碼的國族文化的自我詮釋、審視與建構。新移民的寫作通常既立足本土文化又擁有開闊的世界文化視域,并且還可以同時超然于原生國和在地國的文化場域,從一個局外的、第三空間的眼光來觀照各種文化現象。在兩種或者多種文化的共生場中,重疊的疆土和糾纏的歷史難以避免地給處于接觸區的新移民帶來陣痛和沖擊,但在多元文化中最終生發出糅合了家族尋根和本土認同的雙重甚至多重認同也是可以期待的,他們的寫作不僅攜帶著鮮明的民族符碼,同時也表征著新鮮的世界文化的氣象。
海外華人的文學創作實際上是一種抵抗失語的族群記憶書寫,是一種國族文化和歷史的自我詮釋與重審,世界華文文學可以看作是散居于世界各地的華人對于族群想象共同體的一種文化建構。無論是以華語之語言形態還是華文之文學主體作為整合的前提,北美新移民文學中自始至終都飽含著豐富的家國意象。容納在多重意象文本之中的家國淵源正是新移民作家潛入歷史深處尋求文化之根的努力,并且在這種家國情懷的觀照之下得以理性審視自我與他者,生發出一種立足于族裔歷史而兼具本土與世界的文化眼光和多重認同。我們可以期待這種認同將打破各種自設或者他設的框限與邊界,從而為華文文學獲得超越離散、多元復合的全球化視野。
一??重返歷史現場的家族尋根書寫
薛海翔在《長河逐日》寫作瑣記中如此感喟:“歷史,是一條長河,橫亙大地,蒼茫雄渾,看不見發源地,找不到入海口;一代又一代的人,在大河中載浮載沉,追逐理想,追求幸福,猶如夸父拄杖疾走,追逐太陽。”③母親的去世令薛海翔意識到隨之而去的是上一輩的消失殆盡,自己已處于家族大樹的頂端。“在他們都已遠去之時,對他們如何走過一生不甚了了,對從哪里來也不曾真正關注,更沒有真正賦予過興趣”④,作家決定循著父母走過的生命軌跡去開啟一段探查和研究家族歷史的旅程。正是這種探求歷史真相和人生真實的欲求推動他,決定以非虛構的寫作手法重返歷史現場,在上一輩駐留過的土地上如同探礦工程師一般“翻開土地表層,尋找礦石樣本,查驗所含成分,探究構成這個奇跡的基本元素”⑤,與這一場家國的記憶正面相撞,并且秉筆直書。
《長河逐日》的深沉和厚重在于,這不僅僅是一部家族尋根的歷史,更是一部從個人切入時代、從家族映照國族甚至跨越種族和國別,輻射至整個亞洲的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大潮的歷史。父親是馬來亞霹靂州怡保華僑,青年時期即投身反法西斯斗爭,母親則自幼生長于蘇北漣水的小鎮,經歷土匪綁票、家道中落之后參加新四軍成為一名醫護人員。父母都以一己之身參與了中國現代革命戰爭,在鮮血與烈火的考驗當中戎馬半生,是見證了共和國歷史的當事人和參與者。所以,這一場家族尋根之行便與20世紀那場烽火連天的國族史相連相通,不同個體的命運聚合成為一串民族的符碼,宏大的歷史便于這一個中國紅色家庭的縮影中沉浮隱現,記憶的碎片還原出來的是一幅重構的中國現代革命歷史版圖,家族尋根實際上也是整個中華族裔和國家的歷史尋根。作家以時間和空間為節點,不斷轉換坐標,忽而在馬來亞檳城,忽而在中國蘇北,地標參差交互,仿若暗夜中閃爍的點點星輝,遙隔千里而相互輝映。雖然“他們隔著海洋,高山,原野,大河,隔著很多國家和種族”⑥,卻串聯起父親和母親在各自平行空間中綿延的人生旅程。南京、杭州、徐州、揚州、上海,皖南事變、南麻臨朐戰役、淮海戰役、渡江戰役,無論是中國地圖上默然永存的各個地名還是歷史上赫赫有名、有據可查的歷次關鍵節點,都在文本中昭示著非虛構寫作真實可感的力量和尋根敘事悠遠深重的理想訴求。隨著時局的變化和戰事的進展,父親和母親在各自的人生軌道上也不斷推進,作為旁觀者的作者和我們知道他們的命運將在不久的未來發生短暫的交集,而又在七年之后一別兩寬、各自天涯。當薛海翔從他衡山路的寓所窗口凝望著1949年“穿著浸透汗漬和硝煙的軍裝”、打著綁腿、扛著步槍進入上海的郭永綿時,我們早已穿過70年的時空知曉在濃蔭滿目的盡頭等候著他的,將是越過遼闊的江淮平原來到第二軍醫大學的薛聯,此后“我”的人生得以在上海安置、展開。父親與母親多少次彼此在同一時空下擦肩而過卻并不自知,多少次近在咫尺卻又各奔東西,時代就這樣深切地滲透進個人的生命當中,掌握著他們命運的走向,個體在歷史的洪流中身不由己地一路前行,卻也在一呼一吸當中以血肉之軀介入家國歷史的成型和書寫。這種設置一個旁觀者從未來的時空不斷回到歷史現場去回望、解說甚至審視過往的寫法,打破了共時性與歷時性的限制,使得讀者時而沉浸在人物的命運遭際中與主人公同氣相連,時而又跳脫開來遠距離地勘察個人與時代、與國家之間那種血脈相通、彼此糾纏的聯系。薛海翔輾轉于虛構與真實之間的家國尋根敘事既賦予了《長河逐日》以真實的歷史感,又閃耀著理性的思辨之光,既“昭示了時代的正當性,也展現了歷史的局限性”⑦,既是作家一路尋來的生命前傳,也是那一代人篳路藍縷、披荊斬棘的家國情懷,既是想象原鄉的文化鄉愁,更是追尋身份認同、重構國族記憶的離散書寫。
二??風景再現與地方書寫中的尋根敘事
與《長河逐日》那種宏大的國家革命史的再現與重構不同,作家大都通過對原鄉甚或在地國的地方風景再現以及挖掘幾代人記憶深處的懷舊書寫來傳達對于家族之根的理解和追溯。很多時候歷史并不一定以本來面目出現,而是可能寄托在故鄉的草木、童年的消逝或銘刻在成長過程中的傷痕書寫里,投射出來是屬于一代人共同擁有的族群記憶與家園想象。
研究流散族群的身份建構可以發現,文本中出現的原鄉或者居住地的風景往往不能理解為單純的自然景觀,它們在一定程度上是被特定文化中的人們有選擇地呈現和書寫的,試圖傳達的是他們在文化建構的過程中所攜帶的民族文化基因和身份認同。“童年、故土、母語是一串特殊的生命密碼,已經永久地融匯在一個人的血液中”⑧,張翎的典型性在于,無論小說還是散文,其生命發源地的溫州、蒼南、藻溪、甌江等故鄉意象頻繁出現在文本之中,哪怕是在描寫大洋彼岸的北美風情,也總是以故園鄉土風情以對,作品中始終縈繞著的是脫不開的來自江南水鄉氤氳濕潤的鄉情。她崇尚勒克萊齊奧的一句話——“離去和流浪,都是回家的一種方式”,并且在散文《故土,我的重荷,我的救贖》中指明故鄉在整個生命譜系中的分量。她不厭其煩地細致描繪藻溪和甌江怎樣穿越其幼年乃至青少年時光,童年、家族、過去的時代和消逝的歷史都隨著記憶中的這一地方性景觀的書寫而逐漸浮現。《廊橋夜話》更是重筆書寫了位于浙南和閩北交界處一個名不見經傳、或許在地圖上都難以確切定位的一個破落山村“五進士村”。這些書寫必然是浸潤在作家懷舊記憶之中與國人氣血相通的神思之筆,更不必說她精心描繪的鄉土人情與故園風俗。文化地理學研究者認為,空間或者說地方、地景這一類自然范疇與情感、價值、意義等人文范疇相結合以后就具有了某種和記憶、種族、認同等文化研究概念相通的可能性,而對于自然風景、空間記憶的書寫也可以視為文學作品對地方的創造,這種對童年往事的追憶和故土經驗的再現,實際上傳達出來的是作家隱藏在文字背后的自我身份認同。所以張翎說,“根”即是人和土地之間存在的血緣關系,童年和故土是鐫刻在一個人記憶之中最底層的內容,是無法剝離的重荷,卻也是負重前行的救贖。
“所謂‘地方感,除了表達當事人的家園懷想之外,也包括把地方的歷史沿革、離散華人的身世訴諸文學想象”⑨,張翎正是這樣在對江南一隅溫州和溫州移民的身世追溯中一遍一遍重回故里探尋生命之源、家族之根。這種尋根書寫早在她出國之初的作品諸如《交錯的彼岸》《郵購新娘》《望月》等長篇小說中便初現端倪,離奇失蹤的黃蕙寧、遠赴重洋的江涓涓、跨域留學的孫望月,當她們在異國他鄉遭遇彷徨挫折之時,無一不是回頭朝向自己生命起源的地方去尋求、汲取精神力量。她特別善于在小說中設置懸念,表面上看書寫的是這一場俗世男女的愛恨糾葛,然而作家的訴求絕不僅止于此。她通常的做法是以一個或多個女主人公的故事為主線,卻又鋪設了由此生發出來的旁系,彼此時而平行時而糾纏,連通大洋兩岸的中西場域。隨著主線脈絡逐漸推進,女主人公的身世、家族與時代的勾連也抽絲剝繭般地呈現在讀者面前。文本往往從一個小切口進入,鋪開來的往往是一個家族上下三代跌宕起伏的命運,不僅在時間上貫通中國近現代以來的歷史風云變幻,空間上也綿亙中西、交錯兩岸。值得注意的是,張翎在那時便已經突破了自身族裔的局限,視閾并不僅限于本國或本族的尋根書寫,無論是中國溫州壟斷一時的布匹世家金氏家族、還是美國加州名門釀酒業大亨漢福雷家族都在她的筆下撥開歷史煙塵迤邐呈現。“尋找”仿佛是小說的文眼,主人公在交錯的時光中追根溯源破譯自己身世和家族的密碼,一遍一遍地在他鄉和故鄉之間的出走與回歸,又何嘗不是作家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漫游在加拿大多倫多的冰天雪地與江南溫州小城的蒼南藻溪之畔尋覓自己家族根脈。
三??集體記憶與懷舊書寫中的尋根敘事
作為具有價值與歸屬意義的主體性概念,“地方”有別于客觀抽象的“空間”。文化地理學家提姆·克雷斯韋爾指出,當人們以命名的方式賦予空間以意義之時,空間就變成了地方。人們通過身體在日常空間中的流動來確認地方,從而與之建立起情感聯系,這可以理解為本土認同得以生發的基礎。海德格爾認為,“家”正是這種被賦予了情感依附和“根”“源”意義的空間,因而常常在文本中充當“地方”的隱喻和典范。那些關乎氣味、聲音、色彩、影像落實到一草一木、一磚一瓦上,召喚的是屬于個人私密的記憶。對張翎而言,即使與故鄉溫州隔著十六個小時的航程,童年和故土也是她的創作賴以持續的基石,永遠不會流失。但是,全球化帶來的一個副作用就是使得世界各地的“地方”賴以獨特性的標志被同化,失去了地方性的“地方”被還原成均質化的“空間”,不過是一個個不停更換的郵政地址,人們寄托其中的情感和記憶無所附著、漂泊無依。作家只有將故鄉托付于文字以逃脫現代化進程對人文地貌和鄉情的快速蠶食。尋常人的家國情懷難以撐起宏大的歷史架構,一枝一葉都落實到個體與家園、與鄉土的彼此依存之上。正如《廊橋夜話》中阿意媽對出走的游子喃喃自語“還知道回來”,這一句承載的正是糅合了多年的期盼、思念、委屈、嗔怨等等復雜情感的合輯。張翎在《陣痛》創作手記中充滿深情地表白“謹將此書獻給我的母親,我母親的故鄉蒼南藻溪,還有我的故鄉溫州”,在這里,母親和蒼南藻溪、溫州一起化身為生命之根的源頭和停靠的驛站,但這故鄉特指在“高速公路和摩天大樓尚未蓋過青石板路面時的那個溫州”,也即是尚未被現代文明侵蝕過的原初鄉土。
正是因為“家園”在現實生活中的缺席,對家園、歸屬以及自我身份認同的追求促使新移民作家用母語書寫作為抵抗失語、重拾族群記憶的途徑,重回家園、想象原鄉、確認自我。張翎作品中的母國地方譜系大體可以分為三個:浙江溫州(包括蒼南藻溪)、廣東開平以及大體意義上的北方,但無論哪個譜系的書寫都貫穿著對于疼痛、貧窮和創傷的書寫。她自敘是因為貧窮和疼痛在她成長的那個年代是屬于一代人的共同記憶,而這記憶又與懷鄉同根同源。《流年物語》是張翎嘗試從藝術形式進行突破的一部長篇小說,凝聚著整整一代人的集體記憶和懷舊書寫。作家別出心裁地設置了十個章節,分別以河流、瓶子、麻雀、老鼠、錢包等十個物件的視角切入十個時間節點,以一個家庭為中心組織了前后一共五十多年間無法釋懷的恩怨情仇,而隨著個人命運浮沉飄零展現的正是半個世紀以來中國當代歷史進程中的風云變遷。小說的普遍性和深刻性正在于,貧窮不止是劉年一個人的疼痛和創傷,它是整整一個時代的傷。張翎一如既往地發揮了她細致描摹事物的功力,大小、形狀、顏色、質地躍然紙上,不僅有生命還有思想。這些物體不僅自己都有一個傳奇的身世,也作為全知全能者見證了所有人物的生命軌跡:“麻雀”“錢包”“鉛筆盒”“老鼠”窺見的是整個國家在那些年如何陷于貧窮和卑微;“貓魂”“瓶子”似乎總與一些不可言說的秘密和殘忍的恥辱相互勾連;“戒指”“手表”和“蒼鷹”讓人聯想到這世間總有一些可以確定的承諾、高貴和廣袤;而“河流”向來便與生命的起源與孕育有著神秘的聯系,無論是巴黎的塞納河還是溫州的甌江,她們藏污納垢、奔騰不息,正如同曲折蜿蜒、席卷一切的命運洪流。朱靜芬的隱忍持家與委屈求全,葉知秋讓渡糧票接濟丈夫與她清高決絕的斷然玉碎,全力失身陳岙底的忍氣吞聲,尚招娣的苦心孤詣乃至全知的瘋狂致不知所蹤……故事里所有的悲劇貧窮都難辭其咎,物語與人事彼此鑲嵌綰合,形成一個套疊回環的結構。無論真假如何淬煉人性,無論欲望如何碾壓道義,無論妥協如何幻滅追求,貧窮始終是把控全場的生存語境。所以張翎說貧窮也是一種疼痛,與其說寫貧窮莫若說寫的是貧窮那如影隨形的陰影。這部在貧窮的險境中綿延五十年的家族史,正恰與中國自1950年代以來的各個發展歷程相互印證,抗美援朝、改革開放、國有企業改制這些存在于一代人集體記憶中影響國家命運的轉折點同時也深刻地改變著每一個家庭的結構和命運,家族史也就順其自然地與國族史發生重合。
此外,《金山》中的方得法與六指、《陣痛》中的勤奮嫂、孫小陶、宋武生,《胭脂》中的胭脂、小抗、扣扣,《余震》里的小燈,《勞燕》中的阿燕……都是通過主人公在亂世中與災難和貧窮堅韌的對抗貫穿一個家族上下幾代的歷史,同時又與民族和國家的命運相連,召喚集體記憶中的懷舊書寫成為新移民作家尋根敘事中曲徑通幽、寄托家國情懷的選擇。陳河《布偶》中的醫生裴達峰因其被邊緣化和他者化的經歷無法在當時復雜的社會環境中獲得認同發生了人格上的異化,在那種特殊的政治環境中不僅自己成為了悲劇也一手造成了身邊其他人的悲劇。而裴醫生并非個例,在那樣的時代,他既是某一個特殊群體的縮影,也可以輻射到當時整個生活在底層的普通民眾,布偶之傷其實也是時代之傷、人性之傷,更是民族的傷痕。袁勁梅在《瘋狂的榛子》中也是著意描寫了這種因時代和歷史的動亂給個人帶來的傷害,以致難以正常生活。小說殷殷追問的一個主題之一便是我們如何面對這種創傷,尤其是當這種傷害存在于整個族裔的精神譜系當中之時,我們如何處理這種傷害所帶來的創傷應激障礙(PTSD)。
四??多重認同視閾下的全球化敘事
李鳳群的《大江邊》《大風》《大野》以“江心洲”為其文化原鄉為華文文學貢獻了一部新中國農業社會現代化歷史圖景,有“長河小說”之稱。《大風》更是開宗明義地將“尋根”確立為整部小說的宗旨,從解放后土改運動中太爺爺攜子出逃開始,踏上茫茫逃亡旅程的他們從此背井離鄉、失去了家族安身立命之根。為了隱藏自己的地主成分,梅先聲改名張長工,兒子也改名為張廣深,以一個虛假的身份和一套連篇的謊話行走江湖。對于耕讀相傳的中國傳統家庭來說易名改姓不亞于欺師滅祖,他們從此與故鄉、與家族、與祖先斷絕聯系,無論是在烏源溝還是江心洲,都無法獲得內心的篤定與安寧。因此,他們行為乖張,與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到第三代也即是故事中的父親張文亮這一代,更是直接將“尋根”作為人生目的,終生都在不斷尋找自己的原鄉。第四代張子豪與梅子杰因為身份和際遇的不同,一個面對現實充滿了無力感,另一個則張揚著野蠻的生命力卻無處突圍,都處在迷茫的人生路口。謊言與疏離、壓抑與憤怒、失去與茫然,每一個人都在逃離,張長工逃離潁上村、張廣深逃離烏源溝、張文亮逃離江心洲,卻又終生都在尋覓可以讓自己安定的精神原鄉。與之相對應的是從土改到改革開放六十多年來中國當代進程中的歷史動蕩,全篇對政治或歷史未著一字,全靠各個聲部人物的交叉對話或傾訴勾勒出他們所處的時代與環境。正是在不斷的遷徙中,家族故事被不斷地創造、重述和解構,而個體在離散中的心靈成長史和精神漂泊史也呼之欲出。隨著現代城市文明對農耕文明的入侵,江心洲家族傳承的民間生存哲學解體,第四代年輕人對鄉土的離散最終使得尋根之行變得虛妄縹緲,歷史的大風呼嘯過后,故鄉何在?“從憤怒起身,到執念放下,抵達慈悲處,也是起身處——有所屈服,有所承擔。”⑩李鳳群自我定位如是,試圖在作品中通過人物故事去承擔的也是那份尋找精神原鄉的家國情懷。王德威評價李鳳群的《大野》時說“兇猛退后,詩意涌現。風流云轉,傳奇不奇”11,其實也是她尋根書寫的典型特色,于歷史動蕩中追溯成長,于冷靜疏離中寄意磅礴,時光洶涌而誠摯有情。這部小說意味深長的地方在于,作家的尋根敘事在這里不再像她的前輩作家那么確定。歷史還是共同的歷史,文化也是共有的文化,但精神原鄉究竟在哪里,這可能是新一代移民作家想要深掘的思考,也是他們書寫中國經驗的獨特之處。張惠雯的鄉土題材作品《如火的八月》《垂老別》《古柳官河》等都是在唯美詩意的描繪下展開一幅寫意的中國鄉村水墨山水畫,但在那平靜和緩之下仍然飽含著一層深深的隱憂和對這土地深沉的熱愛。作品在關注現代文明對傳統農耕文化入侵的時候往往不會呈現具體的矛盾和沖突,而更多傾向于一種情緒式的場景式描寫,并且表現出類似問題小說的精神品質。作為70后華文作家,他們在故國書寫和在地書寫方面與前輩新移民作家呈現出不同的面貌和風格。這批作家出國的時代背景大異前期,他們在身份認同上不像前輩那樣激烈和焦慮,“雙向他者”的身份使他們擁有多元豐富的文化體驗,也為他們提供了相對客觀的文學圖景。體現在文學創作上則并不特別聚焦于東西文化沖突帶來的困擾,更多的是游歷和遇見,自然而然融入之時審慎地思考文學與時代、文學與地域、文學與族裔的關系。既有宏大敘事,也不乏白描式的精微敘述,傳達普通個體在大時代中生存的獨特體驗。
往前更進一步的是薛憶溈,他在《希拉里?密和?我》中講述了一個發生在加拿大蒙特利爾皇家山“冬天的故事”,一個落魄的中國男人剛剛經歷了喪妻和女兒的叛逆,在滑冰場偶遇了兩個神秘的女人希拉里和密和。小說中的人物徒勞地尋找自己家園的行為指向一個真相,那就是作家借王隱士之口所言,一旦成為移民,則終身都只能過著移民的生活,無論在原生國還是在地國,“你永遠回不了家了,你成了所有地方的陌生人”12。這種始終在遷徙的移民感,與李鳳群在《大風》中賦予張氏家族那種總是與所居地難以完全融合的疏離感是有相通之處的,只是全球化時代的移民所在的是比“地方”更大的空間。但薛憶溈在小說結尾為“我”留下了一個光明的尾巴,“回家”在某種意義上正是第二次移民,祛除了離別和流浪意義上的放逐悲情之后,移民生活或許正意味著人在不同空間的自由流動,從而精神上的自由也是可以期待的。李歐梵曾經惋惜海外華文作家過于迷戀家園故國從而喪失了處于邊緣的珍稀特權,離散視野能為去中心的、流動多元的文化認同提供機會,有助于本土性的產生。隨著全球化持續深入與國際環境的變化,新移民作家在作品中體現出來的文化認同意識已經愈來愈多元化,他們不僅回望家園、書寫原生國記憶與經驗,追溯族裔文化之根,也越來越認同在地國文化,生發出一種正當其時的本土性。本土化和落地生根的論述以及雙重乃至多重文化認同越來越頻繁地出現在作品當中,比較典型的便是以張翎、陳河為代表的“海外的溫州人”系列故事。
二湘是近年來異軍突起的北美新移民青年作家的代表之一,她不囿于一時一地的地域性眼光,將筆觸發散到全世界各個平行空間中正在發生的故事。長篇小說《暗涌》從阿富汗的喀布爾、美國的硅谷到中國的上海、深圳再到埃塞俄比亞的亞的斯亞貝巴,橫跨亞洲、北美洲和非洲,將華文文學的視閾開拓到前所未有的廣度,是一部典型的全球化敘事的范本。故事情節循著主人公吳貴林的人生軌跡蔓延,涉及的話題紛繁復雜,從個人化的故鄉和童年、職場和創業的經驗,到普遍性的都市與欲望的糾纏,更有從一己之私升華至超越民族和國界的關于戰爭和創傷的追問和探索,冷峻而細膩,大氣而深闊。《暗涌》的著眼點不僅在于空間的開闊,也在于時間的浩渺。她立足于當代生活的記錄,卻又轉身向時光深處去挖掘越南船民偷渡、馬來西亞難民營、阿富汗戰亂、“911”恐怖事件等這些鮮少呈現在華人文本中的歷史敘事。人們攜帶著這些離亂的傷來到現實時空,她卻轉而又帶你領略全球化信息爆炸時代中的國際金融風潮,“P2P”信貸、風險投資、科技創業,專業而陌生化的名詞令人眼花繚亂、頭緒紛繁。開篇題記寫著“時間是離弦的箭,是無限的空,是不斷的開始與不斷的結束”,在這循環往復時光暗涌與空間遷移中,每個人都面臨不同的困境:吳貴林深陷高強度工作和喪女自責的困局,身心的折磨令他罹患憂郁癥;曾參與反恐斗爭的華勇始終難以擺脫少年時期偷渡移民的創傷再加上直面戰爭的殘酷,外憂內患導致他最終的分崩離析;因下崗失業、淪落異國不得不在餐飲和色情行業的灰色地帶中輾轉求得生存的底層華人移民群體……二湘的關注點不僅限于本國、本族、本階層的生存狀態,甚至還不忘在大開大合的時代圖景描繪中將筆觸掃過領養中國棄兒的美國同性戀夫婦、在難民營中失去所有親人又遭受凌辱而自殺的越南裔女孩玉燕以及埃塞俄比亞莊園的族裔沖突,包括吳貴林就職的聯合國派駐機構、國家兒童基金會等,都是二湘打破血緣政治傳統、超越國族界限的世界公民心態下對多族裔混雜群體的關懷和投射。這種開放而多元的認同使得以二湘為代表的北美新移民作家不再執著于中西文化沖突和夾縫人生的離散書寫,更多關注的是普遍意義上的個人命運如何在時代潮流中載沉載浮的生存困境,現代人如何安放全球化進程中時空錯置、流離失所帶來的迷茫與焦慮,由此也可以看出二湘力圖構建宏大敘事的野心。但這種自覺的多重認同并不等于失落原鄉,全球化敘事也不等于拒絕尋根書寫。流年如花似錦,人生的行旅繁復多聲,新移民作家在中國與海外的流動脈絡中既生發多樣的本土認同甚至世界認同,也不拒斥回到原鄉去尋找自己的生命之根。吳貴林在歷經磨難、無處突圍之時的選擇是回到多年來自己一直難以正視的生命起源的小山村尋找生母,解開身世之謎。冷露無聲濕桂花,此心安處是吾鄉。是鐘貴林(終歸零)還是吳貴林(無歸零),人都要學會與自己、與創傷和解。二湘寄寓在多重認同視閾下全球化敘事中的尋根書寫表明,不論是命運的狂流還是暗涌,人心的愛和溫暖始終是支撐我們生命堅韌的救贖,經歷心事暗涌,方知何為歸屬、何處安穩。
全球化境遇中新移民作家這種本土與故鄉混雜而開放的多重認同,猶如一場流動的盛宴。客觀存在的空間只有通過個體生命的體驗才能獲得真實的意義,人物在不同空間中的流動產生不同程度的家園感。某種意義上正如《希拉里?密和?我》中的三個主人公一般,他們是作者三位一體或多位一體的化身。成為所有地方的陌生人意味著無處是家,反過來也可以成為處處家園,“永遠回不了家”和“我是不回家了的”其實表達的是同一層意思。北美新移民作家的尋根書寫實質是新移民作家在全球化境遇中反觀移民生活的精神追溯之旅,確認自身的文化身份,探索存在的意義和價值,并且將這種意義和價值投射到族裔身份認同的重新發現和建構之上。在比地方更大的空間里,漂洋過海的北美新移民文學正在異國他鄉扶欄遙望,以其邊緣書寫的實踐回饋和豐富著華文或華語寫作,共同參與構建當代文壇新生態。
注釋:
①[美]弗雷德里克·詹明信:《處于跨國資本主義時代中的第三世界文學》,載張京媛主編《新歷史主義與文學批評》,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230頁。
②[美]凌嵐:《離岸流》,載夏商主編《2019海外華語小說年展》,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275頁。
③④⑤⑥⑦薛海翔:《〈長河逐日〉創作談:在人物當局者迷的時候,我們已明察秋毫》,《文匯》2019年8月2日。
⑧張翎:《故土,我的重荷,我的救贖》,載《廢墟曾經輝煌》,浙江文藝出版社2019年版,第93頁。
⑨張松建:《重見家國:海外漢語文學新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205頁。
⑩李鳳群:《暗自歡喜勝過鑼鼓喧天》,《文藝報》2019年9月11日。
11李鳳群:《大野》,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9年版,封底推薦語。
12薛憶溈:《希拉里?密和?我》,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271頁。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
責任編輯:劉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