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日近長安遠》中的幸福建構與欲望書寫

摘 要：長篇小說《日近長安遠》著力描繪了上世紀六十年代的兩位女性——羅錦衣與甄寶珠的前半生時光，以兩人從農村走向城市的經歷為主線，構畫了兩種不同的人生。作為一位女性作家，周瑄璞以女性獨有的細膩輕盈文筆，描繪出歷史背景下小人物在與命運抗爭中人性與欲望之間的界限，表現出對時代背景中的人性與幸福關系的關注，折射出時代變遷中人的命運的跌宕起伏與人性的復雜。

關鍵詞：道德;幸福;欲望

《日近長安遠》是陜西女作家周瑄璞的最新力作，小說以兩位女主人公的奮斗經歷著眼進行了細致刻畫：兩位鄉村出身的女性，一同參加高考，一同落選，一同成為民辦教師，一個偶然的機會做出了不同的選擇，從此走上了不同的兩種人生。小說跨越數十年，通過兩位小人物人生中的波瀾起伏，展現出現實生活背景下主人公為改變命運做出的抗爭，深刻揭示了現實社會中欲望與幸福錯綜復雜的關系。《日近長安遠》的深刻意蘊不僅體現在人物反抗命運時做出的道德與幸福的抉擇上，更體現在它所造成的人性逐漸異化的過程之中。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中國社會正是飛速發展階段，底層人物們在追逐物質財富的同時造成了各種畸形社會現象，而這些社會現象無不受著欲望的支配。故而人的異化被深深地打上了時代的烙印。《日近長安遠》記錄了大時代下小人物對命運的反抗，探索了人性中明與暗的零界點，也展現出了中國當代女性追尋幸福的艱難旅程。

一、反抗與掙扎——對幸福的追求

故事是以兩名女生的落榜開始的。羅錦衣與甄寶珠是兩個來自農村的考生，為了改變貧窮的命運，飛出農村，在經歷了兩次落榜后依然想再試一年，以期脫離鄉村。卻不想因緣際會都成為了鄉村的民辦教師，自此，兩人的人生天差地別。羅錦衣是個漂亮的姑娘，“白白大大一副喜慶樣”，擁有天生的優勢，也知道如何展示自己，在教學比賽中稍露心機就使得自己脫穎而出，從此成為尹張小學的教師骨干。學校的公辦教師空出一個名額，羅錦衣依靠與教育專干孟建社“不尋常”的關系幾經周轉，終于領取了轉正表格，調到了縣城工作。她覺得自己“一腳蹬進了天堂，要在這里展開她的幸福生活。”幸福是人類永恒的追求，她沒有屈從于普通農村女性嫁人生子的平凡命運，為了追求更好的生活，為了追求自己想要的幸福，她發揮聰明才智，用盡各種手段辦法，終于離開鄉村，嫁給來自縣城的祝新生。而后憑借同樣的手段，她成功調到了省城并“造福”了婆家與娘家：“羅錦衣成為三百里外那兩個家族的靈魂人物，不管是娘家還是婆家，只要有事情需要她出面，她立即像士兵奔赴戰場……每辦成一件事，每幫助一個人，她都感到幸福，看到親人滿意的笑臉，成就感蕩漾心底。”羅錦衣實現了當初追逐的夢想，此時幸福的她沒有焦慮，沒有欲念，過著平靜安寧的生活。與羅錦衣比起來，甄寶珠是一個知足常樂的人。在知道自己沒有機會離開農村后便暗下決心嫁一個商品糧，經過反復篩選，最終還是被尹秋生這個農村小伙打動。婚后寶珠在學校犯了錯，夫妻倆就一起到北舞渡擺地攤，從初期的手足無措到開胡辣湯店，賺了不少錢，日子也過的甜甜蜜蜜。看似兩人都得到了幸福，可這樣的幸福是怎么得來的呢？在歷史向前高速發展的時代，羅錦衣與甄寶珠為了求權求財拋棄了道德的束縛來獲取自己想要的一切，展現出當代中國社會存在的歷史高速發展與道德退化的客觀現象。小說從三個角度揭示了歷史與道德之間的復雜關系：首先，從人物自身道德的角度。羅錦衣在官場上欠下一堆“人情債”，反復打胎生不出孩子于是偷偷抱養了秋云的孩子，“禍害”青年小健，站在“小三”的立場和“小四”掐架……甄寶珠在挪用公款時絲毫沒有考慮過學校和學生……本質上這兩個都不是有嚴格道德底線的人，做事永遠從“利己”角度出發，無所謂道德，無所謂規矩。其次，從歷史環境層面。羅錦衣與甄寶珠身邊人物大多都是道德底線不高的人，從貪戀女色的孟建社，到精英干部付良才，從糊弄大眾的尹秋生，再到請人代寫政協提案的陳局長……職位高的以權謀私，沒有文化的靠欺騙大眾。這種消極的生態環境使得羅錦衣與甄寶珠肆無忌憚的同流合污起來。再次，是時代歷史與道德相互關系的角度。沒有一個人的命運是能完全脫離時代的。七八十年代的中國農村，物質與精神雙重匱乏，生長在農村的人對城市的進步文明生出強烈的渴望，都想要通過個人奮斗來擺脫農村的束縛。羅錦衣與甄寶珠考試、工作與結婚的一切出發點皆源于此。羅錦衣即使在“向上奮斗”的同時，也不忘考取大專文憑和本科文憑。從最初的民辦教師升至院長，從復讀的學生再到高級知識分子，一步步實現了最初了夢想。九十年代時，中國社會深受西方現代思想的影響，人們沉迷于利益追逐而迷失自我，逐漸被所處的環境與物質奴役，為追求物質利益，不惜違背道德拋開底線，為些微利益你爭我奪，以利益金錢來滿足自我欲望與利益，喪失了人的創造性與主體性：“九十年代，中國人好像從一個千年睡夢中醒來，揉揉眼睛，復蘇了自己的各種需求，錢！錢！錢！每個人心里都在想著這個字眼，從前恥于談起，現在變成世界的主題，好像所有人活著，都為了一個錢字，伸出千千萬萬的手，拼力向它夠著，抓著。”表面上看大家都生活在規范的秩序之下：羅錦衣自下而上，逐步調動至院長的職位;甄寶珠夫妻勤勤懇懇開著自己的胡辣湯店。可揭開秩序規范表面的皮，底下早已是腐爛的膿瘡：羅錦衣一路“過五關斬六將”，憑著“人際關系”爬上肖想已久的職位;甄寶珠夫婦開店的宗旨竟然是“只要不害人”。社會赤裸裸地展現出人們畸形的本真欲望，人們行事完全取決于“利我”原則。人性內部的無序與外在環境的的浮躁造就了羅錦衣與甄寶珠的處事原則，這是時代和歷史所賦予的“悲劇”。

在《日近長安遠》兩個主角身上，歷史與道德是相互對立又相互聯系的。小說深入地挖掘了社會生活中歷史與道德二者之間復雜的關系并建立起二者之間的張力構架，充分展現出時代背景下小人物的社會生活，對人性本質進行了深刻的分析的同時，將中國當代環境下的平民生態通過細膩的筆觸反映出來，使讀者對當代背景下的中國社會進行了深入理解，顯示出在當代中國社會中歷史發展與道德式微的二律背反的客觀存在。

二、欲望驅使下的人性異化

通過滿足欲望的方式獲取幸福是現代社會里很常見的方式。可是欲壑難填，人的欲望是無邊際的。欲望無法得到滿足，就會造成痛苦，欲望得到滿足，就會導致空虛，繼而衍生出新的欲望，循環往復，無窮無盡。如果說在進入省城之前羅錦衣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追尋幸福，那她在進入省城之后的所思所想則完全顯示出人性貪婪的欲望。“對副處這個職務，她確實曾滿足了兩年。在這個位置上站穩后，有了新的想法……自己的人生價值還是不能更好實現。新鮮勁過去，她又瞄向下一個目標”、“她的下一個目標是正處”、“生命是螺旋式上升。羅錦衣又回到多年前，那種渴望改變命運的強烈愿望，像打氣筒一樣，將她充實起來，眼前這個急于求成的單位和位置，變得一無是處，天天還要來上班，簡直水深火熱，完全忘了多年前向往它時的心情。那時覺得，只要是省城，不拘啥單位，先讓她有個落腳點就中。”“自己拿嘴伴奏，亂跳了一陣自編的舞蹈，腦子更加歡騰。”;“腦子里的小鞭炮，前赴后繼地炸裂……”這就是她這些年的螺旋上升過程。在得到更高的職位后會知足一段時間，平淡期過后又對現有的工作厭煩起來，繼而貪婪的目光轉向更高的職位。在成為院長后依然不知足，在設計院呆了一兩年后就又把目光轉向了副局長。這一個個崗位一個個職務仿佛成了她向上爬的踏腳石，“世界滿眼望去寫著你的想要想要想要”。羅錦衣逐漸被自己越來越大的野心和欲望吞沒。在午夜獨自一人時，她也捫心自問過：“……幸福就是這樣的嗎？當它來臨的時候，并沒有想象中的熱烈而喧囂……”欲望的滿足為羅錦衣帶來的并不是幸福，而是短暫的快樂，是相對的幸福。快樂與幸福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概念。著名學者趙汀陽說：“快樂是消費性的，每次快樂都一次性消費掉，它留不下什么決定人生意義的東西”，而“與快樂相比，每一種幸福都是非消費性的，它會以純粹意義的方式被保存積累，會永遠成為一個人生活世界中抹不掉的一層意義。”短暫的快樂之后，剩下的就是無盡的空虛：“如今，多少臺階上來，世界越來越寬，內心的窟窿卻越來越大”。甄寶珠沒有羅錦衣的蠅營狗茍，卻也不是一個守規矩的人。因為不忍心看丈夫為錢發愁，就做主私自挪用公家的錢，“實在不中，學生開學剛交上來的錢，我還沒交給學校哩，你先拿去使，十天半月能給學校交上就中。”結果被學校開除，一夜之間，淪為村婦。事后夫妻兩人做起了小生意，為了拉關系，政協提案叫珠也敢代筆。后來和尹秋生合開了一個胡辣湯店，眼前的利潤已經不能滿足夫妻兩貪婪的心了，為了獲得利益最大化，尹秋生學著別人，在胡辣湯里邊做手腳。“后來秋生干脆去批發了胡辣湯調料，包裝撕開，先將不明所以的混合粉倒進水盆里……他最后給自己定出一個底線，不能害人，不能給鍋里放人不能吃的東西，只從偷工減料上做文章……輕輕松松利潤豐厚”。可在賺得足夠的錢后，尹秋生也會惱恨，為什么金錢只給人帶來短暫的喜悅。

在物質文明飛速發展的時代，豐沛的物資增長為人們帶來了舒適的生活與福利，但也極大地刺激了人們的物質占有欲和人性中的貪欲。物質欲望的過分膨脹帶來的只是欲望滿足后的暫時快樂，并未帶來夢寐以求的幸福。以有限的生命去追求無限的欲望滿足，也使得人的生命價值、存在意義受到擠壓和遮蔽，進而導致了人生命的異化。日本知名作家池田大作將幸福分為兩種：“即由于欲望得到滿足而感到的幸福，和由于生命本身的躍動，充實而感到的幸福，前者常常依存于外界，并受其左右，因而應該稱之為‘相對的幸福。而返回到自我，爭取自我的成長和內在的充實的人生，從生命深處洋溢出來的幸福感，是不會為外界所左右的。這是‘絕對的幸福。他認為相對的幸福是必要的，相對的幸福為絕對的幸福提供了基礎和前提，解除了達到絕對的幸福后不會再為五斗米折腰的顧慮。且這種對物質的追求是人的本性的體現，也是人類文化前進的動力，追求這種欲望沒什么不好。可是，相對的幸福是短暫的，具有局限性的，人生如果僅把追求相對的幸福當作終極目標，是絕對不會得到真正的幸福的。羅錦衣權力欲望男足后也曾感到空虛，質疑到底什么是幸福。而人如果能克制自身欲望，懂得知足和適可而止，就不會受到羞辱和垮臺。羅錦衣在經歷了長期對付良才與盧雙麗猜疑后，終于忍不住爆發，與盧雙麗撕扯并被人抹了下來。試想，若是當年規規矩矩的當個教師，一直呆在北舞渡，像北舞渡的人一樣吃穿不愁，是不是會更幸福。

三、結語

羅錦衣與甄寶珠，一個善于鉆營，一個順時而動。在時代潮流下，她們違背初心，成為欲望的犧牲品。短暫的快樂過后剩下的是無盡的虛無，就像羅錦衣所想，“那些悲痛與喜樂，狂熱的渴望和極度的失落，真的從心里走過？倒像是一場電影了……如果當年沒有離開，一直守在北舞渡街里……像這里的人一樣，吃穿不愁，天天喝碗胡辣湯，也是一生。爐邊半小時，人間數十年，在羅錦衣心里，是做了一場長夢。”要知道，在欲望與人性的堅守之路上，只有堅持初心，不迷失自我，最終才會達到幸福的彼岸。

參考文獻：

[1]趙汀陽.論可能生活：一種關于公正和幸福的理論<修訂版>[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145.147

[2]池田大作.談幸福.[M].卞立強、張彩虹譯.北京：中國文聯出版社，2007.10

[3]周瑄璞.日近長安遠[M].《十月》北京：北京出版集團公司.2019.334.

[4]楊功順.如何看待歷史與道德的二律背反現象[J].北方論叢，2003.3

作者簡介：

嚴方舟（1993--）女，漢族，陜西西安人，西安外國語大學中文學院在讀碩士，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專業，研究方向：外國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