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磊磊
摘要:市場經濟的發展使得“兩頭騙”型詐騙案件不斷涌現,其中租車詐騙案中因租車行為與詐騙行為交織帶來定性難問題。本文首先列舉我國的兩個不同判例,指出相似案情存在不同判決的現狀。其次探討租車行為的定性,認為租車行為構成合同詐騙罪而不構成民事欺詐。最后梳理了關于抵押行為定性的各種觀點,認為抵押行為構成民事欺詐,其與租車行為不構成牽連犯。
關鍵詞:租車詐騙;質押借款;民事欺詐
一、問題的提出
(一)“兩頭騙”租車詐騙案的判例現狀
案例一:郭輝等合同詐騙案。[1]2015年4月28日,被告二人指使被告人趙志丹通過愛車匯公司經營的PP租車平臺簽訂電子租車合同,租賃吳某的大眾速騰轎車1輛,后將該車以1.5萬元的價格抵押變賣;同年5月4日,被告人等人以同樣手段租賃張燁青的馬自達轎車1輛,在欲抵押變賣的過程中被愛車匯公司工作人員抓獲。法院審理認為:被告人郭輝伙同被告人李慶付、趙志丹等人,以非法占有為目的,在簽訂、履行合同過程中騙取他人財物,數額巨大,三名被告人的行為均已構成合同詐騙罪,依法應予懲處。
案例二:聶某某詐騙案。[2]2015年1月4日,被告人聶某某與上海某汽車租賃公司簽訂租車協議,約定租賃該公司商務轎車一輛。合同簽訂后,其在支付了該公司車輛租金、保證金并提取該租賃車輛的當日,將該車輛的機動車登記證書及機動車行駛證偽造為其本人所有,并于次日將該車抵押給被害人宋某,向其借款10萬元,在償還被害人宋某1萬元后,將剩余借款全部用于賭博揮霍。汽車租賃期限屆滿后,因無法將車輛贖回,其又將車續租,未全部支付租車費。后其在明知已被公安機關通緝的情況下逃匿。法院審理認為:被告人聶某某以非法占有為目的,虛構事實,隱瞞真相,騙取他人財物,數額巨大,侵犯了他人的財產權,其行為已構成詐騙罪。
(二)“同案不同判”的理由
上述兩個案件的基本情況大體相同,前行為是行為人從汽車租賃公司取得車輛,后行為是偽造相關證件并將汽車抵押或質押給第三人,以此從第三人處取得錢款,但兩起案例的判決結果卻各不相同。案例一中法院認為前行為構成合同詐騙,后行為從事后不可罰的角度來看,行為人在合同詐騙他人車輛后的質押車輛行為屬于事后的銷贓行為,沒有侵害新的法益,因此,被告人質押變賣的行為不構成新的犯罪,[1]以此認定構成一罪。案例二法院判決較為籠統地認定了行為構成詐騙罪,對于犯罪數額的認定采用了將所欠租車費與向受害人借款數額相加的方式。
該類詐騙行為的定性爭點主要集中于兩個方面。一是對于租車行為到底應當如何定性。二是對于抵押借款行為應當如何定性,其與租車行為關系如何。本文將對此逐一分析。
二、租車行為的性質界定
(一)相關觀點梳理
對于租車行為的定性,目前主要觀點如下。觀點一:租車行為構成民事欺詐。主要理由為,有些租車行為人使用真實證件,簽訂的租賃合同為有效合同,不具有非法占有目的,且有些租賃合同中雙方還對于租車后出現的轉租、車輛抵押等違約責任做了明確約定,即使租車者之后將汽車抵押借款最多屬于民事欺詐,而不屬于刑法規制的范疇。觀點二:租車行為構成合同詐騙罪。主要理由為行為人具有非法占有目的,在履行租賃合同的過程中侵犯了他人的財產權,并擾亂了汽車租賃市場的秩序。
(二)本文立場
刑事合同詐騙與民事合同欺詐的界分是一個復雜的問題,因為民事欺詐與刑事詐騙在合同履行瑕疵、給對方當事人造成損失等客觀外表特征上相差甚微,特別是在民事欺詐中行為人在簽訂、履行合同的過程中也存在一定的欺詐行為。[3]當前,學界對于二者的界分有多種觀點。有論者認為,對于民事合同欺詐與合同詐騙罪的區分應當把握好主觀心態與客觀表現。[4]有學者對此表示質疑,認為這類綜合分析法實際上無法為區分合同詐騙罪與民事欺詐提供明確的標準,兩者之間的根本區分在于是否無對價占有他人財物,合同詐騙罪是利用簽訂、履行合同而無對價地占有他人財物,而民事欺詐是在簽訂、履行合同的過程中以欺詐方法謀取非法利益。[5]
本文認為應當從以下兩點把握兩者的界分。第一,主觀目的不同。民事合同欺詐中,行為人故意實施欺騙行為,其主觀目的在于通過雙方履行合同來謀取非法財產利益,值得注意的是,其追求的為超越合同正常履行所能帶來的不當利益,本身并無不履行合同的意思。合同詐騙罪要求行為人具有以非法占有為目的的故意,行為人實際上并無真實履行合同的目的,其僅希望通過訂立合同這一方式來實現對于對方財物的不法占有。第二,客觀行為不同。合同詐騙罪無對價占有他人財物,行為方式為作為,民事欺詐以欺詐方法謀取非法利益,其行為方式兼有作為與不作為。
在租車詐騙案件中,行為人租賃汽車后將汽車抵押借款,以此推至其主觀上具有非法占有目的,且其以簽訂合同為掩飾,通過部分履行合同來實現其非法占有的目的,之后將財物無對價占有,合同未得到履行,雖然這期間行為人付出了部分租車費用以誘騙租車行繼續履行合同,也應當被認定為無對價占有他人財物。因此,租車行為不構成民事欺詐,應當構成合同詐騙罪。[6]
三、抵押行為的性質界定
(一)相關觀點梳理
對于將租賃來的車輛質押借款的行為如何定性的問題,學界對此爭議頗多。有論者認為,對此應當根據情況區別分析,若行為人以非法占有為目的,偽造證明、隱瞞真相,應當定性為合同詐騙罪或者詐騙罪;若行為人未對質權人虛構事實、隱瞞真相的,該質押借款行為便不構罪,且因行為人主觀上有牽連意圖、客觀上租車行為與抵押借款行為具有因果關系,故兩行為具有牽連關系。[7]但有論者對于牽連關系不予認同,其認為租車行為與抵押借款行為不具有“內在聯系”,不構成刑法理論上的牽連犯,騙租車輛后犯罪已經達到既遂狀態,質押借款行為只是一種犯罪完成后的銷贓行為。[8]本文認為目前的主要爭點如下:第一、抵押行為如何定性;第二、抵押行為與租車行為的關系。本文將在后文予以重點剖析。
(二)本文立場[9]
1.抵押行為與租車行為不構成牽連犯
一般認為,牽連犯指犯罪的手段行為或結果行為,與目的行為或原因行為之間具有牽連關系。[10]關于牽連關系的判定標準,綜合起來,中外刑法學界主要有主觀說、客觀說與折衷說。折衷說兼顧主觀因素與客觀因素,較為可取。該說認為,認定數行為間是否具有牽連關系應當從主客觀兩方面進行考察,只有在客觀上數行為間通常處于手段或結果的關系,在主觀上認識上行為人具有犯意的繼續,方能認定為牽連關系。具體到租車詐騙案件中,租車行為與抵押借款行為之間具有一定的聯系,但是否符合牽連犯中對于數行為觸犯不同罪名和行為間具有通常的牽連性的要求仍值得進一步探討。行為人客觀上在實施租車詐騙后將車輛質押變現,主觀上也有騙租車輛后進一步騙取借款的故意,前后兩個行為之間具有事實上的關聯,但本文認為其不具有成立牽連犯所要求的牽連關系,“牽連性的有無是應當在主觀上、客觀上予以判定的”[11]。
按照社會的一般觀念,騙取車輛在客觀上并非騙取借款的通常手段,兩個行為具有較強的獨立性,不具有通常的手段與目的行為的特征,不應當認定二者具有牽連關系。對于判斷牽連關系,有論者認為應當堅持以下具體標準:客觀方面,數行為間具有主從關系;主觀方面,行為人追求犯罪目的的同一性。[12]從這個角度來說,租車行為與抵押借款行為是連續實施的,但其更像是并列關系,而很難厘清主次關系。從設置牽連犯本身的初衷來看,之所以將牽連犯作為科刑上的一罪處理,是因為“能夠評價為社會一般的觀念上(自然的觀察、社會的見解上)在類型上一體的事實,或者能夠認為類似作為一罪的結合犯的密切聯系的關系,因而沒有必要作為并合罪獨立給予刑法的評價。”[13]騙租車輛行為侵犯了汽車租賃公司的財產所有權,同時擾亂了汽車租賃市場的秩序,抵押借款行為侵害了抵押權人的財產權益,在一定程度上也擾亂了正常的民間借貸秩序,兩個行為侵犯了不同的法益,作為牽連犯處理不能對行為人的行為進行充分評價。
2.抵押行為屬于民事欺詐
對于合同詐騙罪與民事欺詐的界分問題,前文已經作了充分論述,認為主要應當從主觀目的與客觀行為兩方面來把握。其中在主觀目的中最重要的便是認定行為人是否具有非法占有目的,客觀上行為人需無對價占有對方財物。在質押借款行為中,質押權人的質權確實在一定程度上受到損害,但這是因為行為人未能按期履行還款義務所致,而并非因行為人無對價占有所借錢款所致,雖然行為人確實以偽造汽車所有權證明文件等手段取得借款,且雙方通過合同的形式確立質押關系,但其實質上仍然屬于民事欺詐,而不符合合同詐騙罪的構成要件。
認定合同詐騙罪,在客觀上行為人需滿足無對價占有對方財物的條件。無對價占有并非指行為人無任何財物付出,行為人如果是將部分履行合同作為誘騙對方交付貨物的誘餌,此后在取得對方財物后未交付相應錢款而直接非法占為己有,此時仍然應當認定為無對價占有。在抵押借款中,雖然行為人予以質押的車輛是其騙取來的,但抵押權人的借款具有車輛作為擔保,即使行為人對于借款不予償還,抵押權人也可以通過質押物變現的方式實現債權,因為質押物的價值一般是高于借款的,在此情形下,民事合同關系是客觀存在的,且民事合同因欺詐行為的存在而處于效力待定的狀態。所以抵押借款行為并不符合成立合同詐騙罪所要求的無對價占有對方財物的客觀條件,其不構成合同詐騙罪。事實上,質押權人的損失也不同于合同詐騙罪中受害人的損害,在合同詐騙犯罪中,受害人在將財物交付給受害人后便受到損失,而在質押借款行為中,即使行為人對于借款不予返還,由于存在有效的借款合同與質押物,質押權人便能夠通過處理質押物來彌補財產損失。
實際上,質押借款行為屬于民事欺詐的范疇。民法上的欺詐通常構成要件如下:一、欺詐行為。質押借款中的欺詐行為便是行為人故意偽造車輛的所有權憑證,告知相對人人虛假的所有權信息,進而誘使相對人人作出錯誤意思表示。二、欺詐的故意。這里的故意為雙重故意,在抵押借款中,行為人既有使相對人陷入對于汽車所有權認識錯誤的故意,也有使相對人因其錯誤而簽訂借款合同的故意。[14]三、因果關系。抵押借款行為中,相對人對抵押物所有權產生錯誤認識,并因此產作出借錢的意思表示。四、欺詐的違法性。偽造所有權憑證,假裝自己是汽車的所有權人,顯然達到了社會所不能容許的程度,違反了交易行為中所要求的誠信。綜上所述,抵押行為既不與租車行為構成牽連犯,也不屬于事后不可罰行為,其不構成合同詐騙罪,僅構成民事欺詐。綜上,對于租車詐騙案的刑事處理應當按照合同詐騙罪一罪定罪處罰。
四、結語
“兩頭騙”型案件的數量與復雜程度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與日俱增,但是與此有關的法律規定卻相對滯后,導致司法實踐中對于“兩頭騙”案件的處理在實體認定上存在瑕疵。對于“兩頭騙”型詐騙案件應當如何定性,便成為理論研究者所追尋的目標。本文從租車詐騙案入手,針對其中的實體問題從租車行為與抵押借款行為間的關系入手,結合不同理論剖析案件定性。對于本文的以上探討,以期為相關司法實踐提供有益思路。
參考文獻:
[1]參見愛新覺羅·啟騁、石魏:《騙租機動車并質押變賣的定性》,載《人民司法·案例》2017年第5期,第21-22頁.
[2]參見山西省太原市迎澤區人民法院(2018)晉0106刑初61號刑事判決書.
[3] 參加肖中華:《論合同詐騙罪認定中的若干問題》,載《政法論叢》2002年第2期,第11頁.
[4]參見安之楠:《解構與續造:民事合同欺詐與合同詐騙罪的區分研究》,載《湖湘論壇》2016年第1期,第85-86頁.
[5]參見陳興良:《合同詐騙罪的特殊類型之“兩頭騙”:定性與處理》,載《政治與法律》2016年第4期,第42頁.
[6]對于租車行為構成詐騙罪還是合同詐騙罪,司法判例中也有爭議,本文將在下文予以進一步分析.
[7]參見喬大元:《租賃汽車質押借款行為的法律分析》,載《法學雜志》2009年第10期,第135-137頁.
[8]參見馬曉婷《汽車被租賃質押借款案件的定性》,載《中國檢察官》2013年第9期,第47頁.
[9]為探討實踐判例與學界觀點的合理性,本文在論述抵押行為與租車行為的關系時,均以抵押行為構罪為假設前提,實際上本文認為抵押行為屬于民事欺詐行為.
[10]參見張明楷:《刑法學》(第五版),法律出版社2016年版,第490頁.
[11][日]平野龍一:《刑法總論》,有斐閣1987年版,第427頁,轉引自馬克昌《比較刑法原理:外國刑法學總論》,武漢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801頁.
[12]參見高銘暄、葉良芳:《再論牽連犯》,載《現代法學》2005年第2期,第109-110頁.
[13]馬克昌:《比較刑法學原理:外國刑法學總論》,武漢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728頁.
[14]參見胡長清:《中國民法總論》,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24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