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罪認罰具結書簽署見證機制的應然樣態

劉睿 羅艷

摘要：“辯護人或者值班律師在場”作為認罪認罰具結書的簽署見證要求，其立法目的是保障辯護權的有效行使，是基于保障認罪認罰自愿性和量刑建議協商一致的考量。然而，在職權主義背景下，目前見證者的法律幫助狀況，并不能充分發揮功效而為此提供保障。因此，認罪認罰具結書的簽署見證機制應當設立相對獨立的法律幫助環節，由檢察機關向見證者提供足額便利，由見證者向犯罪嫌疑人提供有效法律幫助，以確保認罪認罰的自愿性和量刑建議的協商一致。

關鍵詞：認罪認罰;具結書;簽署見證;辯護權

一、引言

現行刑事訴訟法規定認罪認罰具結書（以下簡稱具結書）的簽署應當在辯護人或者值班律師在場的情況下進行，“辯護人或者值班律師在場”就因此而成為具結書成功簽署的必要條件，筆者將這一規定稱為具結書的“簽署見證”機制。實踐中，在審查起訴環節，檢察機關訊問犯罪嫌疑人時，對擬起訴的罪名和量刑建議的告知以犯罪嫌疑人認罪認罰為前提，在訊問結束之后才會通知值班律師到場[4]，這就導致案件是否適用認罪認罰從寬程序的決定在具結書簽署之前就已經形成;有的值班律師會在一天之內參與大量認罪認罰案件的處理，對具結書的簽署見證過于倉促[5];甚至有辦案人員表示，律師參與認罪認罰案件僅限于具結書的簽署見證環節，且在大多數情況下根本不知道自己見證案件的具體內容[3]。以上問題引發筆者反思：具結書簽署見證機制的立法目的是什么？其應然樣態為何？為此，本文主要以“辯護人或者值班律師在場”為核心，圍繞具結書簽署見證機制的立法目的和主要制約因素兩個方面探尋其應然樣態，以利今后進一步的學習和研究。

二、立法目的和主要制約因素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是2018年刑事訴訟法進行修訂的重要內容，“兩高三部”又于 2019年10月11日發布《關于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以下簡稱《指導意見》），針對制度的基本原則、關鍵標準的把握、辯護權的保障等實踐中出現的問題作了進一步要求和規定。此后，《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則》（以下簡稱《高檢規則》）于2019年12月30日頒布，并于當日施行。上述規范性文件從不同實施角度對認罪認罰從寬案件的辦理作了規定，雖大同小異，其中關于具結書簽署見證的內容也是聊聊數言[6]，但在認罪認罰從寬的背景下，可基本窺見具結書簽署見證機制的立法本意。同時，筆者也將以立法目的為基礎，從現行規范入手，探尋制約機制發展的根本性因素，以探尋機制發展雛形。

（一）立法目的：辯護權的有效行使

“以審判為中心”的刑事訴訟制度要求，審判對認定事實和適用法律起決定性作用，偵查、起訴的審前準備活動均應面向審判、服從審判[1]。因此，根據刑事訴訟法第190條第2款“被告人認罪認罰的，審判長應當告知被告人享有的訴訟權利和認罪認罰的法律規定，審査認罪認罰的自愿性和認罪認罰具結書內容的真實性、合法性。”的規定，具結書的簽署見證作為審查起訴階段的審前準備活動，應按審判要求的案件標準進行，檢察機關應當保障犯罪嫌疑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和具結書內容的真實性與合法性。結合《指導意見》第31條關于“具結書應當包括犯罪嫌疑人如實供述罪行、同意量刑建議、程序適用等內容，由犯罪嫌疑人、辯護人或者值班律師簽名”的規定，筆者認為，辯護人或值班律師在場，雖形式上起“見證”具結書簽署的作用，但因簽名表示簽字者對所簽書面含義的一種內心確認，要求辯護人或值班律師在具結書上簽名，就是要求其認可具結書的相關內容，這實質上形成了對前述檢察機關保障自愿認罪認罰和具結書內容真實、合法之義務的一種監督或制約。不僅如此，對值班律師而言，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提供法律幫助，確保認罪認罰自愿性是值班律師的職責，那么其在具結書上簽字的行為更代表了對自己法律幫助效果的確認。由此可知，立法安排在辯護人或者值班律師在場的情況下簽署具結書的首要目的，在于通過見證者對犯罪嫌疑人進行法律幫助和對控方的監督制約，來保障認罪認罰的自愿性。

此外，同意量刑建議作為具結書的重要內容，既是案件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前提，也是犯罪嫌疑人通過認罪、認罰來爭取從寬處理而與檢察機關達成一致的協商結果。作為制度適用前提的量刑建議，要求檢察機關負責控辯之間的量刑協商事項，并在平等自愿協商的基礎上發揮主導作用[2]，這一點，《指導意見》第33條“人民檢察院提出量刑建議前，應當充分聽取犯罪嫌疑人、辯護人或者值班律師的意見，盡量協商一致。”的規定就是完美的體現。而作為協商結果的量刑建議，要求辯方能夠對此形成合理預期，避免因盲目預期而導致無法從寬處理，繼而造成犯罪嫌疑人合法權益的損害。在沒有辯護人的刑事案件中，值班律師就是犯罪嫌疑人彌補法律缺陷的主要依靠，由此，立法安排“辯護人或者值班律師在場”對具結書進行簽署簽證的次要目的就不言自明，即保障量刑建議的協商一致。

綜前所述，具結書的簽署見證機制要求辯護人或者值班律師在場，其立法目的是從制度層面保障犯罪嫌疑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以及從法律力量方面保障量刑建議的協商一致。一言以蔽之，對具結書進行簽署見證的立法目的就是：保障辯護權的有效行使。

（二）職權主義：制約機制發揮功效的根本原因

實體真實主義的訴訟目的在我國有深厚的歷史土壤，決定了職權主義將在很長一段時期內繼續占據我國刑事司法理念的主導地位。新頒布實施的《高檢規則》第267條關于“人民檢察院受理案件后，犯罪嫌疑人自愿認罪認罰、沒有辯護人的，應當通知值班律師為其提供法律幫助”的規定，正是我國職權主義司法理念的縮影。該條第1款強調，應當保障犯罪嫌疑人獲得有效法律幫助，確保其了解認罪認罰的性質和法律后果而自愿認罪認罰。但該條第2款表達的意思卻是，通知值班律師為犯罪嫌疑人提供法律幫助以其自愿認罪認罰為前提，實際上是要求辯護權在充分行使之前就表示妥協。嚴格來講，這是一個因果關系的邏輯矛盾問題，基于犯罪嫌疑人在面對檢察機關刑事追訴時的絕對弱勢，其辯護權的有效行使必然需要獲得律師專業力量的幫助，所以犯罪嫌疑人獲得的法律幫助理應在其自愿作出認罪認罰決定之前，不能“既要馬兒跑又不給馬兒吃草”。

所以，拋開量刑協商機制缺失、值班律師制度保障不足等淺層因素外，職權主義觀念才是限制具結書簽署見證機制充分發揮功效的根本原因。為確保犯罪嫌疑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保障量刑建議的協商一致，需要進一步轉變司法觀念，適當改善認罪認罰案件中辯護權的行使環境，比如在具結書簽署見證之前，設立相對獨立的環節，由辯護人或值班律師對犯罪嫌疑人進行有效的法律幫助。

三、應然樣態：法律幫助環節的設立

前文已明確具結書簽署見證機制的立法目的乃是辯護權的有效行使，并從阻礙機制發展的根本原因析得，在具結書簽署見證之前有必要設立相對獨立的環節，對犯罪嫌疑人進行法律幫助。從邏輯角度看，法律幫助環節主要涉及作為法律幫助主體的辯護人或值班律師，與作為被幫助對象的犯罪嫌疑人之間的刑事法律援助關系。然而，由于作出法律幫助的基礎是對案件基本情況的掌握和與犯罪嫌疑人進行溝通的情況，所以本環節還涉及檢察機關。三者之間的關系為：辯護人或值班律師向犯罪嫌疑人提供法律幫助，檢察機關在對犯罪嫌疑人進行控訴的同時，還應為這種法律幫助提供便利。結合文章的考量角度，本環節主要討論法律幫助及為此提供便利的設立。

（一）檢察機關應提供足額便利

作為對犯罪嫌疑人進行法律幫助的前提和基礎，檢察機關能為這種法律幫助提供多大程度的便利條件直接關乎法律幫助的執行和效果。有相關研究表明，值班律師群體才是認罪認罰案件中律師參與隊伍的主力軍[7]，因此其參與辦案的情況對認罪認罰案件律師辯護的整體效果至關重要。筆者所言“足額便利”是指在審查起訴階段，值班律師應當擁有與辯護律師相同的辦案權限。雖然法律援助是值班律師在審前階段發揮的主要作用，但從律師辯護全覆蓋和有效辯護的角度講，犯罪嫌疑人有權獲得與委托律師具有同質性的辯護支撐，這種辯護支撐不應因其接受的法律幫助來自于值班律師而有所差別。否則，這樣的法律幫助既不具有制度合理性，也缺乏法理合理性。換言之，律師辯護效果的差異，可以與個人職業能力有關，但絕不應該由律師辦案權限的差別所致。

因此，在法律幫助環節，值班律師應享有與辯護人相同的權利，以確保犯罪嫌疑人獲得有效的法律幫助，主要有兩個方面：一方面是獲得通知權。從值班律師在審查起訴階段介入案件的時間看，值班律師有權在案件移送審查起訴之日及時獲得前往閱卷的書面通知。對于犯罪嫌疑人已在偵查階段認罪認罰的案件，檢察機關應及時通知其值班律師閱卷以向犯罪嫌疑人提供法律幫助并進行量刑問題的溝通，盡快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對于偵查階段未認罪認罰的案件，檢察機關應及時通知法律援助機構指派值班律師前往閱卷，做好法律幫助的前期準備工作。另一方面是閱卷權。閱卷權是獲得通知權的內容，是值班律師對具結書進行簽署見證的第一步，基于法律幫助有效性和認罪認罰自愿性的考慮，閱卷的范圍應當包括偵查證據卷在內，方便在會見犯罪嫌疑人時進行證據核實。這既有利于引導犯罪嫌疑人作出合理的量刑預期，又體現《指導意見》強調探索證據開示制度[8]的基本精神，同時也是合作或協商性司法的應有之義。此外，應當注意閱卷的方式。除了查閱外，還應包括摘抄、復制等，《刑事訴訟法》第40條規定辯護律師可以查閱、摘抄、復制案卷材料，而新出臺的《高檢規則》僅規定了值班律師可以查閱案件材料、了解案情，這種閱卷方式的差別造成了值班律師法律幫助與律師辯護的差別化，在認罪認罰案件強調訴訟效率的背景下，閱卷方式的局限更加不利于值班律師盡快掌握案情以開展法律幫助工作。

（二）法律幫助應勤勉盡責

法律幫助是值班律師對具結書進行簽署見證的第二步，其有效性是犯罪嫌疑人認罪認罰自愿性的必然要求，所以也是本環節最為核心的步驟。法律幫助主要是與犯罪嫌疑人進行溝通，涉及會見權的問題，目前立法已為此提供了制度支撐[9]，那么溝通的主要內容就成了重點觀注對象。維護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合法權利，確保其在充分了解認罪認罰性質和法律后果的情況下自愿認罪認罰是值班律師辦理認罪認罰案件的職責[10]，各規范已對值班律師辦理認罪認罰案件的職責權限進行了規定[11]，顯然這些內容構成了法律幫助的主要內容，也是值班律師應當履職盡責的主要對象。除此之外，基于維護犯罪嫌疑人合法權益的考量，筆者認為值班律師還應對以下兩個方面的內容履行勤勉義務：第一，引導犯罪嫌疑人對量刑建議形成合理預期。犯罪嫌疑人形成合理的量刑預期是后期量刑協商環節的談判基礎，盲目預期只會對其合法權益造成損害。按照相關規定，值班律師只負有消極的幫助義務，即對涉嫌或指控的罪名、相關法律規定，認罪認罰的性質和法律后果以及程序適用等相關內容提出建議，以供犯罪嫌疑人參考。這個意義上的法律幫助僅僅起到介紹作用，對辯護權的有效行使效果并不明顯，甚至可能導致因犯罪嫌疑人的量刑期望值過高而無法達成量刑協商一致的局面。因此，值班律師在介紹相關內容的基礎上，應注意幫助與教育并行，積極地規勸、引導犯罪嫌疑人，準確認識其行為的社會危險性，繼而形成合理的量刑預期;第二，爭取被害方諒解，進行調解、和解以及賠償損失、賠禮道歉等的達成。如前所述，在沒有辯護人的刑事案件中，值班律師就是犯罪嫌疑人有效行使辯護權的主要依靠，而和解協議、調解協議的達成及退贓退賠、賠償損失、賠禮道歉等又是犯罪嫌疑人認罰和從寬的主要考量因素，所以值班律師應當對此積極作為才能更好地保障辯護權的有效行使，同時也能夠起到利用其中間調和人的角色優勢，修復被破壞的社會關系的作用。應當說明的是，這涉及到值班律師的調查取證權問題，今后的法律修訂應對此作出進一步規制。

在法律幫助環節，還有兩個綜合問題需要強調：其一，就是值班律師進行閱卷和會見犯罪嫌疑人，均應當限期進行，可以由檢察機關在案件移送審查之日打包通知，以免影響認罪認罰案件的辦理效率。其二，值班律師經閱卷和會見，如果認為犯罪嫌疑人根本不構成犯罪，或發現案件存在刑訊逼供等事實或線索的，應當及時向檢察機關提出處理意見。

四、結論

保障辯護權有效行使作為具結書簽署見證機制的立法目的，決定了機制本身的實質性要求并非單純地“看一眼”或“簽個字”那么簡單。毫無疑問，機制的運行現狀并沒有充分發揮功效，更遑論實現其制度價值，究其緣由，是職權主義背景下難以保障法律幫助的有效性所致。為此，有必要在具結書簽署見證之前，設立一個相對獨立的環節，由見證者對犯罪嫌疑人進行法律幫助，以確保法律幫助在前，認罪認罰決定在后。如此一來，具結書的簽署見證機制就能有效保障認罪認罰的自愿性，以利實現其制度價值。聯系具有多樣性的特點，本文只是從立法目的和主要制約因素的角度初步探討了相對獨立的法律幫助環節的設立，而未涉及其他環節諸如相對獨立的量刑協商環節、更加規范的簽署見證環節等。筆者在此拋磚引玉，為鼓勵他人，也未勉勵自己。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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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周新.認罪認罰被追訴人權利保障問題實證研究[J].法商研究，2020（01）：36.

[4] 馬曉雯.檢察環節辦理認罪認罰案件的理解和運用——以陜州區人民檢察院為樣本[J].法制與社會，2019（35）：86.

[5]施珠妹，郭航.認罪認罰自愿性保障的實證考察[J].凈月學刊，2018（02）：26-27.

[6]具體包括：《刑事訴訟法》第174條，《指導意見》第14、31、56條，《高檢規則》第272條.

[7]周新：《認罪認罰被追訴人權利保障問題實證研究》，載《法商研究》2020年01期，第32頁。“刑事案件律師辯護的全覆蓋，從規模和數量上為推動認罪認罰案件被追訴人權利保障體系的建立提供了可能，律師介入率達99.49%，基本實現了律師參與的全覆蓋，而其中由值班律師參與的案件所占比例高達93%，因此，值班律師成為認罪認罰案件中律師參與隊伍的主力軍。”

[8]《指導意見》第29條規定：“人民檢察院可以針對案件具體情況，探索證據開示制度，保障犯罪嫌疑人的知情權和認罪認罰的真實性及自愿性。”

[9]《刑事訴訟法》第36條規定：“人民法院、人民檢察院、看守所應當告知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有權約見值班律師，并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約見值班律師提供便利。”此外，《指導意見》第12條第2款規定：“值班律師可以會見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看守所應當為值班律師會見提供便利。”前者是犯罪嫌疑人的法律幫助權問題，后者涉及到值班律師主動會見的問題，為幫助者與被幫助者之間打通了溝通渠道.

[10]《指導意見》第12條第1款.

[11]具體包括：《刑事訴訟法》第36、173條，《指導意見》第10、12、13、14、22、27、31、33、39條，《高檢規則》第72、261、267、269條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