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上個世紀60年代上學的。那時因為“文革”,完全沒有什么中考、高考壓力問題。家里克服困難供我上學的唯一理由,就是父母反復對我說“不做睜眼瞎”了。至于什么叫“睜眼瞎”,當時只有模糊的理解。幾十年后,老母親在我北京的家里過春節的一個場景,讓我切切實實、清清楚楚地感受了什么叫做“睜眼瞎”。
那一天上午,我靜靜地站在母親的身后,看見老人在沙發上枯坐無聊,一會打開電視、一會關上電視,如此反復了好幾次。而就在同一時間,在隔壁的一個房間里,我的老父親正在津津有味地閱讀我推薦給他的小說《白鹿原》……母親一生辛勞、聰慧,為家庭、社會貢獻甚多。但就因為是文盲,即便是在文化最為豐裕的都城北京,即便是在滿屋子都是書的教授兒子的家里,太多文化上的“美味佳肴”她都無福享用。而我的老父親,一個上個世紀五十年代速成師范畢業生,在同一個時空里所能擁有的美好精神體驗,當然就遠遠不止于閱讀小說《白鹿原》了。在那一刻,我突然為一種時代造成的荒誕所震驚:母親、父親,這兩位相濡以沫一生的老人,朝夕相處但實際上卻身處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睜眼瞎”,其實就是你明明看清了許多符號,卻無法讀懂那些符號的意義吧。某種意義上說,“睜眼瞎”的一生,就是在蒙昧狀態中被局限著的生命歷程。“不做睜眼瞎”,大概也就是百姓語言所能精確表達的教育目的了。
人生沒有從蒙昧的局限中超越的“睜眼瞎”狀態,其實包括了若干層級。而所謂接受教育、“不做睜眼瞎”,當然也可以理解為對這些層級的超越。
“睜眼瞎”狀態的第一個層級,是人對自然世界的無知。現代人逐漸免于原始人對于風雨雷電等自然現象的不解與恐懼,完全得益于科學技術的日漸昌明。但即便是當代社會,仍然有許多人相信“神醫”、迷信某一種食物可以包醫百病,等等。可見一百年前五四運動所提倡的向“賽先生”(自然科學)學習,永遠是教育事業必須完成的普度眾生、讓人擺脫愚昧的大功德。就像不識字連上廁所區分“男”“女”都會顯得困難那樣,接受教育的最初也是最基本的意義,當是讓人知道自然世界的真相與意義,以便高效率地工作與生活。兒童從對自然界的無知中超越出來,其實就是人類告別叢林歷史的個體復演。
“睜眼瞎”狀態的第二個層級,是人對社會關系的無知。孟子曾經感嘆道:“人之異于禽獸者,幾希!”可見,明了社會關系的真相、在社會關系上獲得啟蒙并非易事。這是因為作為動物的一種,人按照趨利避害的“原則”生存是理所當然且不需要努力的本能。但從叢林時代開始,人類就是“社會性動物”,人之所以高于其他動物,其高明之處也在于我們能夠合作,能夠利他、貢獻甚至犧牲。許多人不能在道德層面獲得解放,一生都處于物欲寫在臉上的“禽獸”狀態,當然是十分可惜的事情。教育就是要讓所有的學習者擺脫社會關系領域的蒙昧,獲得教養,也獲得只屬于人的高貴與尊嚴。
“睜眼瞎”狀態的第三個層級,是人對意義人生的無知。關于“賈府的焦大不愛林妹妹”,一般人都只會注意到魯迅所論述的審美的階級性,但是很少人會去關心另外一個也許更為重要的教育課題:愛不愛某種美的事物,是否還需要某些特定審美能力做基礎?同樣,人生苦短,若不能與神圣事物建立聯系,就難以獲得真正的生命意義。許多蒙昧的生命,即便生活在審美和神圣體驗的海洋里,也仍然會因為精神的饑渴而走向枯萎,原因就在于沒有擺脫意義世界的蒙昧。因此,良好的教育當然不僅要教人科學、教人德性,還要幫助人在人生的趣味及意義上脫離苦海。而社會發展程度越高,人們通過教育探究人生意義的需求就越強烈。
日本教育家小原國芳曾經提倡,教育要追求健、富、真、善、美、圣等六種全面的價值。馮友蘭先生也曾經按照人對于世界的“覺解”的不同而將人生分為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四個境界。而我們這里所謂的“不做睜眼瞎”,其實也就是人借助教育讓自己從不同層級的蒙昧狀態中得救、獲得生命的解放與超越而已!
教育當然要為個體的生計服務、為國家與社會的發展開發“人力資源”。但是教育首先應該是“讓人成為一個人”,教育也要“不忘初心”!
但什么才是教育的“初心”呢?一些教育的常識十分重要。
常識之一:對于個體來說,成就有意義的人生是最為重要的。無論是從自然、社會的蒙昧狀態中獲得解放,或者是在審美與意義的世界得以啟蒙,教育的根本使命都是讓每一個學習者的生命更為活潑、生活更為幸福、人生更有意義。所以,那種從幼兒園開始就擇校,上好的小學是為了上好的中學、上好的中學是為了上好的大學、上好的大學是為了找到好的工作、最賺錢的工作等于幸福生活的邏輯是荒謬的——因為一個生活常識是:每一個收入階層都有幸福和不幸福的人!學習音樂應該是為了進入美好的音樂王國而非只求考級過關,學習科學應當是因為領略科學世界的奇妙而非僅僅求得高分……如何讓兒童因為學習本身的樂趣投入當下的學習,如何讓一個醉心于考古的孩子報考歷史系而非金融學院,我們的教育真的需要安定的心、找回真相、讓智慧回歸。
常識之二:對于社會來說,幸福與和諧的發展是最為重要的。民族國家的競爭是近代世界發展最重要的特征,而幾乎所有國家都提倡“教育立國”的發展戰略。為了民族復興,我們也曾經明確要確立通過教育“使人口大國變成人力資源強國”這樣的國家戰略。這一點,其實與家長們都希望通過教育讓孩子找到“好工作”的邏輯一樣可以理解。但是若只講這個單一邏輯,則會讓人忘記社會發展的“初心”——讓社會成員生活幸福。因此,如何通過制度變革讓百姓在起點、過程、結果上獲得更為公正、優質的教育,從接受不公平、低質量教育的痛苦中獲得解放,應當成為當代中國教育最重要的追求。如果我們在經濟上都要告別“有增長、無發展”的異化狀態,那么在教育上如何促進社會公平正義與和諧發展,或者教育本身就應該成為公正、和諧、幸福的社會生活一部分,就是理所當然的邏輯了。所謂教育現代化,最核心的指標無疑應當是教育制度與教育觀念的現代化。而那種只講升學率、破壞教育生態的制度模式與經濟發展的舊邏輯其實是一丘之貉。
總之,教育學的常識是:教育既有工具性價值,更有本體性價值。只要努力,教育當然會幫助受教育者找到“好工作”,也能夠讓國家“變成人力資源強國”,但全社會都必須清楚的是,教育的根本目的不應當僅僅是這些工具性的目標。不做“睜眼瞎”——擺脫不同層次的蒙昧狀態、提升受教育者的生命質量,才是接受教育的根本目的!
編輯 _ 李剛剛 ? 配圖 _ ?葛金勝
檀傳寶,北京師范大學教育學部教授、教育學部學術委員會主任,北京師范大學公民與道德教育研究中心主任,全國德育學術委員會理事長。
出版專著《德育美學觀》《信仰教育與道德教育》《學校道德教育原理》《教師倫理學專題》《公民教育引論》《自由浪漫與責任——檀傳寶德育十講》及詩文自選集《作為一棵風中的樹》《落槐花》等,發表學術論文、學術評論逾200篇。作品曾獲得中國高校人文社科優秀成果一等獎等重要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