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兵
“若無新變,不能代雄”,這句話若用在學術研究上,可指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學術。20世紀初,隨著西學東漸和現代大學教育體系的確立與完善,中國文學研究領域的學人熱衷于書寫文學史,諸如詩史、詞史、賦史、小說史或戲劇史等。這一傳統一直延續到20世紀八九十年代,相關成果汗牛充棟。21世紀以來,各類“學術史研究”則成為新的學術生長點,如《詩經》研究史、《楚辭》研究史、諸子研究史、《文選》研究史、《文心雕龍》研究史以及陶詩、杜詩、蘇詞研究史等,不一而足,紛紛被納入“千年更始,世紀回望”的學術視野。這其實也正符合學術自身發生、發展的規律——新千年伊始,具有現代意義的學術研究走過了一個世紀,有必要加以回顧與展望。對學術史研究的熱情關注與不斷拓展,承載的是一代學人承前啟后、繼往開來的學術追求。
同濟大學劉強教授的《世說新語研究史論》(以下簡稱《史論》)一書便是在上述時代背景和學術語境中誕生的成果。《史論》是一部學術史性質的論著,于2019年由復旦大學出版社出版。全書40萬字,有史有論,史論結合,頗具創新與開拓意義。該著緒論從《世說新語》(以下簡稱《世說》)的成書及影響談起,為讀者勾勒了一幅“世說學”研究史的畫卷。同時,該著也間接回答了“世說學”研究如何繼往開來這一學術命題,為當下方興未艾的“世說學”研究作出了多方面的貢獻。
首先,該著值得關注的是縱橫貫通的學術史意識以及史論結合的書寫方式。通讀全書,可見其縱向的貫通意識,如該著從成書及影響談起,然后將1500多年的研究史納入考察視野,可謂貫通古今。章節與章節之間以及章節內部,又體現出“比較的、聯系的”意識,對于每個時代都找出代表性成果,一一加以述評、考辨。全書縱橫交織,構建了一幅相對完整的“世說學”研究史圖景。而在具體的個案研究過程中,亦不失時機地品評得失,發表個人見解。該著的撰寫思路正如其“后記”所說:
本書的寫作,頗有一些自加難度的意思,私心總想擺脫文學史或小說史的通常視域,而試圖在文化史、思想史甚至心靈史的觀照之下,盡可能地拓展“世說學”的認識疆域與闡釋空間。……最初的對于“史”的描述已經不能讓我滿足,因而不得不訴諸于更為繁難的“論”。尤其是,每當發現前人研究中的疑點和疏失時,似乎也很難做到視若無睹和無動于衷,當初在“引論”中未曾充分發揮的探索欲時常冒進,難以遏止。于是,“史”和“論”之外,又不時輔之以“考”與“辨”;而基于“史實”的“事實判斷”,也不得不讓位于基于“史識”的“價值判斷”。
例如,關于《世說新語》的成書問題,面對前人“義慶獨撰”或“成于眾手”等諸多說法,劉強指出:
在《世說》的編撰過程中,劉義慶絕非僅僅是袖手旁觀的掛名“主編”或“總編輯”,而是“筆削自己”的“第一作者”,其對《世說》之編撰體例、思想趣味及整體風格,起著至為關鍵的作用。
他認為不可忽視劉義慶才是《世說》最重要的編撰者這一問題。同時,對書名、版本、卷次及門類這些眾說紛紜的話題,也是綜合前人,再做考論。又如,在宋代“世說學”一章,強調汪藻為自劉孝標以來《世說》研究的最大功臣,對汪藻《世說敘錄》及《考異》的予以詳細介紹,并結合汪藻二書以及同時人相關文獻,探明宋初《世說》版本流傳之大要。然后梳理宋代《世說》文獻中的家藏本、相關筆記小說、《世說》校注以及各種仿作,既勾勒出宋代“世說學”的概貌,又不乏扎實的考辨。同時,該著的學術價值還在于發掘、整理、評述了每一個時代相對重要的“世說學”研究成果,其中不少是被當代學界遺漏或遺忘的。如歷代關于《世說》的注家甚眾,南朝一般人只關注劉孝標注,而史敬胤的選注亦功不可沒;至近現代,劉盼遂、余嘉錫等人常為后人稱道,而李審言、沈劍知等人則近乎被遺忘或忽略。劉強用心搜求原始資料,舉證剖析,從而充實、完善了關于“世說學”校注系統的歷史鏈條。
其次,該著給人啟發的是多元觀照的研究路徑。全書從文學、歷史、哲學、美學等多角度展開對“世說學”研究史的回顧與總結,其中又不乏人本主義、人文情懷的觀照,可謂一次“匯通研究”的展示。例如,該著緒論在探究《世說》成書的文化淵源時,采取“深從六藝溯流別”的路徑,原始要終,洞流索源,認為史傳、子書、志人小說、玄學及清談為其整個的文化土壤。此宏觀視野遠比局限于文體學樣式或文獻學的語詞溯源更為開闊。如對《晉書》與《世說》關系、劉知幾譏評《世說》的探討,屬于史學角度的觀照;對唐寫本殘卷、宋代家藏本的來龍去脈及其價值的發掘,則屬于文獻學角度的考察;對郝懿行的《世說》文字訓詁、劉淇的《世說》虛詞考釋等的介紹,則屬于語言學角度的研究。又如,該著明代“世說學”一章,依次論及何良俊《何氏語林》、王世貞《世說新語補》、王世懋對《世說》的貢獻、李贄《世說》評點、焦竑的世說學研究及續仿、凌濛初對世說學的貢獻,并專節敘述晚明“世說體”系列仿作。涉及對象眾多,領域各異,可見其多角度切入的研究路徑。其中,對李贄與《世說新語》的考察,具有梳理考辨思想史的意義;對“世說學”的首倡者和奠基人王世懋的發現,具有為“世說學”概念及學術史追根溯源的意義。同時,該著對于每個時代的“世說學”研究,總體上都能結合時代的歷史文化背景,尤其是士人風氣與學術思潮來展開論述,將研究對象置于學術史的坐標,分析其價值與意義所在。如清代“世說學”一章,第一節以清初顧炎武、錢大昕、孫志祖、趙翼、郝懿行等為例,探討易代之際及樸學背景下的“世說學”研究。第四節論及王先謙與《世說新語》,認為:“王先謙所撰僅三千余字的《世說新語考證》還是對《世說》版本及流傳情況的第一次有系統、較全面的梳理和研究,標志著‘世說學由傳統向現代過渡的開始。”另外,在總結當代臺灣“世說學”成就之后,認為臺灣學人為“世說學”研究提供了一種新的學術生長點,即取徑思想史、學術史與人學史的理路,糅合文獻學、文化學、文學及美學的研究方法,對《世說》及魏晉士風進行或宏觀或微觀的探照,進而對“一種更為多元、綜合、深入的‘世說學研究”提出期待。
再次,該著最富創意和學術貢獻的一點,是關于“世說學”理論的倡導與實踐。何謂“世說學”?其概念、內涵與外延何在?本書從“世說學”概念的提出,到研究內容和范疇的界定,都有了更為完善的學理性、系統性的思考。如劉強在此著之前就曾提出“世說學”涉及“六大板塊”——文獻學、文體學、美學、接受學、文化學及語言學,在該書中則進一步提出尚有“詮釋學或曰詮解研究”值得關注:“所謂詮解,即詮釋解讀之意,其與注釋疏解不同者,在于其已由具體文字名物的形下探究躍至對哲學思想、美學闡釋、精神史或心靈史探究、人學研究乃至存在困境的形上追問。”另外,他在關注歷代“世說體”續仿之作的同時,提出了“類世說”著作的概念,將沈約《俗說》和殷蕓《小說》納入研究視野。由此可見,該著的研究框架、章節設置與案例選擇,都基本依據其構想的“世說學”研究板塊來進行。在第七章《當代“世說學”》中,劉強結合自己曾提出“世說學”研究的六大系統(即文獻、文體、美學、接受、文化、語言),對臺灣地區近60年“世說學”研究做了專題介紹。另外,在該著的附錄部分有兩篇專題文章,分別為《歸名教與任自然——〈世說〉研究史上的“名教”與“自然”之爭》和《〈世說新語〉與〈紅樓夢〉的文化共性》,可視為劉強對“世說學”研究中的“關鍵詞研究”和“比較研究”的探索與示范。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該著并非為完成科研任務的“急就章”,而是厚積薄發的成果。其源頭可追溯至劉強2003年于復旦大學完成的博士畢業論文《世說學引論》。該書“后記”亦曰:
本書的謀篇布局正是要編織一張“世說學”的大網,“世說學”研究,主要工作大概可以分作三塊:一是文獻整理,先后完成了《世說新語會評》《清世說新語校注》《世說新語資料匯編》三書。二是理論建構、文本新評和學術史梳理,先后完成了《世說學引論》《有竹居新評世說新語》和《世說新語研究史論》三書。三是社會傳播和大眾普及,陸續出版了《一種風流吾最愛:世說新語今讀》《竹林七賢》《魏晉風流十講:〈世說新語〉中的奇風異俗》。
可見,《史論》一書是劉強近20年學術積累的集中展示,也包涵著他對未來“世說學”研究的期待與展望。
當然,學術探究永無止境,《史論》一書自然也未窮盡“世說學”研究的所有論題。這應該是限于該著的體例以及作者的精力,如域外漢學中的“世說學”、歷代文論家的“世說學”等,亦可進入《世說》研究史的論題。
(作者系黃淮學院《天中學刊》副主編,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