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元濤
DOI:10.16758/j.cnki.1004-9371.2020.02.004
古代雅典政治家伯里克利曾經如此詮釋雅典民主:“我們的制度之所以被稱為民主政治,因為政權是在全體公民手中,而不是在少數人手中。”雅典民主的本質是國家的至高權力屬于全體公民,其表現形式為公民大會定期集會,共商國是。廣義而言,公民大會通過的決定,被稱作“法令”(psephisma)。古典時代,雅典人刊布了大量的法令,重要者被刻勒于石,置立于諸如衛城、廣場等公共場所。雅典人刊刻法令的習慣,一方面源自雅典強盛的綜合國力和悠久的文化傳統,另一方面則與雅典所行的民主政治密切相關。作為民主政治主要的權力機構,公民大會和議事會均參與了法令的制定和實施過程:前者擁有決定權,只有經過全體公民投票表決,議案才能變成法令;后者擁有審議權和執行權,負責法令的草擬、討論、議決以及頒行。
議事會司書(Secretary of Boule)為議事會和公民大會服務,具體負責城邦法令的記錄與刊布。由于工作原因,議事會司書經常出現在雅典法令之中,是法令銘文提及最為頻繁的雅典職官之一;這一職官往往與城邦的權力機構和主要官員一同出現在法令的特定位置,職責重大、地位顯要,因此被譽為雅典國家的首席司書(principal secretary)。如同民主制度的確立并非一蹴而就,議事會司書制度也經歷了一個改革與調整的復雜過程,職官的術語名稱、選任方式、任職期限等細節方面的變化,無疑是民主制度自我發展和完善的一個縮影。本文以議事會司書為研究對象,基于豐富的銘文資料以及亞里士多德的約略記載,考察議事會司書的術語流變、職掌權責和制度沿革,進而管窺民主權力機構的決策程序和政治實踐。
議事會及民眾決定——阿卡馬斯為輪值部落,□□斯波斯為司書,奈□□□□戴斯為主席,萊昂為提議者——如次:
為法塞利斯人刻記本法令。若某一法塞利斯人在雅典發生(合同)糾紛,案件應由軍事執政官在雅典審理,情形與基奧斯人相同,但其他地方無此權利。糾紛引發的其他案件應依據同法塞利斯人的現行協議審理。□□□□□□□宜廢除。若其他官員接受了針對某一法塞利斯人的案件□□□□□□□□;若他給出判決,則判決無效。若有人違背本法令,他將欠付雅典娜女神1萬德拉克馬。議事會司書須將本法令刻于石碑之上,立于衛城,其費用由法塞利斯人承擔。
這篇法令主要由兩個部分構成:首段銘文是法令的開篇(Prescript),公布了與法令頒行相關的基本信息;第二段銘文構成了法令的正文,記錄了法令的具體條文。法令正文中提到了“議事會司書”,而且還對議事會司書的工作進行了具體的解釋。實際上,古典時代的雅典法令已經形成較為固定的書寫格式,而開篇和正文是一篇完整的法令銘文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值得注意的是,法令開篇常會以動詞形式(不是法令正文中的名詞形式)提到“某人為司書”;雖然不是議事會司書,但法令的形成離不開議事會及其職官的參與,所以開篇中的“司書”無疑就是正文中的“議事會司書”。此外,議事會司書通常是與城邦的權力機構(議事會和公民大會)和主要官員(如執政官、議事會主席等)一同出現在法令開篇中,這足以說明,這個司書不僅擔負著重要的職責,而且還享有較高的社會威望。因此,議事會司書被視作雅典國家的首席司書,是所有司書中等級最高的職官。
公元前5世紀中期以后,“議事會司書”開始越來越多地出現在雅典的法令銘文之中。具體而言,議事會司書負責將公民大會通過的決議刻記在石碑之上,并明確石碑的存放地點。下表摘取了公元前5世紀中期至公元前4世紀晚期雅典法令銘文中的典型句例,旨在展示銘文表述中與議事會司書相關的慣用句式。
如上表所示,議事會司書的職責總是與法令的刊布有關,而相應的銘文表述也形成了固定的格式。學者亨利指出,銘文表述一般包含六個要素,它們依次是:1、負責刊刻事宜的司書,2、有關文獻刊刻的說明,3、刊刻的具體文本,4、刻記文本的載體,5、立碑的說明,6、立碑的地點。以法塞利斯法令為例,對應的要素如下:1、“議事會司書”,2、動詞“刻”的命令式,3、“本法令”,4、“石碑”,5、動詞“放、立”的命令式,6、“在衛城”。不過,并非所有的法令銘文均具備以上的六個要素,而第一個要素(即議事會司書)缺失的銘文并不少見。有的銘文僅僅提到了司書,但未表明其是否為議事會服務,有的銘文甚至沒有提到司書,但是我們知道,負責法令刊刻事宜的職官顯然是議事會司書。
簡言之,議事會司書是雅典民主政治實踐中比較活躍和重要的職官,他為議事會和公民大會服務,其主要職責是將公民大會的決議勒石刊布,公之于眾。雅典人習慣在法令的正文中明確議事會司書的這一職責,而且會使用與之相關的名詞術語——“議事會司書”。當然,法令開篇同樣會以“某人為司書”的動詞形式介紹議事會司書任職者的個人信息。
公元前357年,《雅典與卡魯斯圖斯盟約法令》(IG Ⅱ2124)是最早提及這一名稱的銘文證據。法令第2—3行記載:“輪值議事會司書須刻記本法令于衛城之上。民眾司庫須從法令刊布專款中撥款,用作刻碑費用。”可見,輪值議事會司書的工作也是刻碑立石,與此前的議事會司書的職責幾乎無異。
然而,這個輪值議事會司書和議事會司書是否指代同一職官呢?學界對此聚訟紛紜,有的學者認為二者可以等同,別無二致;有的學者則認為是兩個司書,各自的職責有所不同。雙方的分歧主要集中于一篇關于所謂“銅鋪”(Chalkotheke)的財物名錄的法令(IG Ⅱ2120),銘文第11—24行記載:
……輪值議事會還須指派公共奴隸埃烏克萊斯前往衛城,記下銅鋪內的物品。在藏室開放之際,他須依據城邦依次查檢每一樣物品,并且計數。輪值議事會司書與其他掌管城邦文獻的司書各自留存記錄。在所有數字被復查和抄寫后,議事會司書須將其刻記在石碑之上,并將石刻立于銅鋪前。至于刻石費用,議事會諸司庫將從議事會法令基金中出資30德拉克馬。議事會司書將抄寫石刻
上關于銅鋪內的財物的清單……這篇法令的正文同時提到了輪值議事會司書和議事會司書,但二者承擔的工作是不同的:輪值議事會司書須同名叫埃烏克萊斯(Eukles)的公共奴隸(demosios)和其他司書合作,清點并記錄“銅鋪”的財物;議事會司書的工作是負責將這些信息刻在石碑上,立于“銅鋪”之前。由此看來,議事會司書和輪值議事會司書的職責有所不同:前者依照慣例依舊負責石碑刊刻事宜,后者雖然同樣承擔記錄的工作,但可能與法令的刊刻無關。至少在法令文本的記錄者看來,二者的差別足夠明顯,以致需要在法令內容中加以區分。
由于議事會司書和輪值議事會司書均被冠以議事會的頭銜,名與實容易被混淆,所以我們需要借助其他證據來判斷二者的異同。一條重要的線索是,從公元前363/362年起,雅典法令開篇提及的司書的任期是1年,而不再按照每年10個輪值期交替選任。因為在4篇被定期在這一年的雅典法令中,開篇雖然分別記錄了不同的輪值部落,但是卻都提到了同一個司書。此后,我們沒有發現在同一年中有多個司書輪流任職的現象。據此推測,雅典國家的首席司書此時已經變成了年選官。這個固定出現在雅典法令開篇之中的年選官因此具備了名年的屬性,作用與名年執政官類似,他也被當代學者稱作名年司書(eponymous secretary)。
公元前343/342年的一篇雅典法令(IG Ⅱ2223)刻有“輪值議事會司書”,該詞的下一行寫著任職者的名字——阿伊基羅斯德莫的提莫斯塞奈斯(Timosthenes of Aigilia)之子克萊奧斯特拉圖斯(Kleostratus)。但這個人在另外兩篇雅典法令(IG Ⅱ2224和IG Ⅱ2225)的開篇中卻以名年司書的身份再次出現。結合這3篇銘文的內容,我們可以斷定,輪值議事會司書實際上就是雅典這一年的名年司書。然而,定期在公元前353/352年的3篇銘文卻給出不同的答案。根據《希臘銘文》第2卷第2版第138和139篇銘文(IG Ⅱ2138和IG Ⅱ2139)記載,這一年的名年司書是帕勒內德莫的多羅塞奧斯(Dorotheos of Pallene)之子菲羅克戴斯(Philokedes),與之一同出現在開篇中的是當年的執政官修德摩斯(Thoudemos)。又據《希臘銘文補編》第19卷第129篇(SEG 19 129)雅典法令的正文記載,在修德摩斯擔任執政官期間,司書菲羅克戴斯負責刻石立碑。這里的菲羅克戴斯儼然是負責法令刊刻事宜的議事會司書。它說明議事會司書與名年司書也是同一人。回顧之前的《雅典與卡魯斯圖斯盟約法令》,其中已經說明輪值議事會司書負責刻碑立石,這與議事會司書的工作相同。
與充足的銘文資料相比,傳世文獻對議事會司書制度鮮有提及,僅有亞里士多德留下了簡短的描述。《雅典政制》(Aristotle,Ath.Pol.54.3)記載:
又有一個官吏,稱為主席團書記(即輪值議事會司書),亦以抽簽任用,他負責管理文書,保管已經通過的法令,并監督抄寫一切其他文書,他并列席議事會。以前,這個官吏是用舉手選舉的,而且通常是選任最著名而可靠的人,因為這個官吏的名字是刻在同盟記錄、任命領事和授與公民權的紀念碑上面的;但是現在它已成為一種抽簽選舉的官職。又有一個監督法律的官吏,亦以抽簽選舉,他也列席議事會,而且有一切法律的抄本。民眾會并以舉手選舉一個書記,專在民眾會和議事會中宣讀文書;他除了作為一個宣讀員之外,沒有別的職務。
亞里士多德主要列舉了3個司書,分別是輪值議事會司書、法律司書以及傳令司書。他們均須列席議事會,為其服務:輪值議事會司書主要負責文字記錄工作,法律司書熟知法律,傳令司書負責告知,他們貢獻各自的專業技能,保障議事會和公民大會的順利召開。相比之下,輪值議事會司書似乎比其他兩個司書更加重要,“因為這個官吏的名字是刻在同盟記錄、任命領事和授與公民權的紀念碑上面的”,而且他的職責更為亞里士多德強調:“他負責管理文書,保管已經通過的法令,并監督抄寫一切其他文書。”可見,亞里士多德筆下的輪值議事會司書的職責與雅典法令銘文中的議事會司書基本符合。
關于議事會司書的具體職責,銘文資料與亞里士多德的記載稍有不同。銘文資料顯示,雅典法令的刊布是議事會司書的主要工作。《雅典政制》卻暗示他的職責更加寬泛:除了雅典法令之外,他還須管理在議事會和公民大會上形成的其他文書。然而,亞里士多德并未對文書進行定義和分類,只是將文書分為“法令”和“一切其他文書”。如此簡單的、非此即彼的劃分方法,突出了法令之于議事會司書工作的意義和價值。在他看來,法令顯然是最為重要的一類文書,是司書主要的工作對象,正如銘文資料顯示的那樣。眾所周知,法令是議事會和公民大會通過的決議。在古典時代,特別是公元前4世紀,雅典國家的方針政策多以法令的形式出現。法令形成的大致流程如下:個人的建議擬作草案,提交議事會;經由議事會預先審議后形成議案,提交公民大會;經由公民大會的投票表決,通過者成為城邦的法令。在法令的形成過程中,公民大會是國家最高的權力機關,對議案有最終的決定權,但是沒有審議權;議事會擁有預先審議(probouleusis)的職能,有時會為公民大會提供積極的建議。凡是經過議事會和公民大會的批準而形成的法令均會被記錄在案,重要者將被刻在石碑上。可見,石刻銘文雖然是法令最終的呈現形式,但在法令勒石刊布之前,文獻的保存形式并非石刻,而極有可能與草紙、木板等易損的書寫材料有關。相應地,議事會司書的工作不僅集中于城邦法令的刊刻事宜,而且還須整理和保存法令形成過程中的文字記錄。當然,由于議事會司書的責任重大,工作繁多,僅靠其一人完成所有工作是不可能的,所以,亞里士多德所提到的“負責”、“監督”可理解為文獻的記錄和保存工作并不需要議事會司書親力親為,具體的記錄工作可能由擅長書寫的奴隸承擔,而法令的刻寫事宜則由專業的刻工來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