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君涵

美國文學家愛倫·坡以驚世駭俗的詩歌風格為世界文壇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在對詩歌之美的探索與追求的基礎上,他著重強調了音樂與詩歌的密切關系。細觀坡詩歌中的各類意象,結合坡對詩歌音樂性的獨特思考,本文旨在以原型批評理論中的“瑪納”原型為縱向軸,考察其運用詩歌音樂意象所營造的不同類型的聽覺效果,并以具體詩篇為例分析其意象產生的潛在心理原型。
憑借天才般的奇思妙想,愛倫·坡摘掉“叮當詩人”的帽子,穩坐了世界文壇大師的寶座。英、法兩國詩人首先發現坡系列詩集的閃光點。詩歌傳入法國后,波德萊爾視之為奇珍異寶,他曾回憶道,“我第一次讀到他的書,令我吃驚和喜悅的是,不但是一些我夢想中的主題,而且幾乎是我曾想到的每一個句子,都已經被他在20年前寫出來了。”保羅·瓦萊里、斯特芳·馬拉美也從坡的詩歌中受惠尤深,在一封交談信件里,瓦萊里這樣寫道:“我贊美坡的理論,如此深刻如此具有博學的潛力;我相信節奏的全能的威力,尤其是暗示性的短語。”
當“五四運動”如火如荼進行時,為尋找新詩的突破口,聞一多、徐志摩等人都不同程度地接觸了坡的詩作,聞一多模仿《鐘聲》的擬聲法創作出《漁陽曲》,坡的成名作《烏鴉》被《文學周報》《創造周報》等報社以各種體式反復翻譯。盡管郭沫若先生批評其“過于做作”,但依舊無法阻止新詩派及后繼的文學愛好者對坡的認同與研究。總之,恐怖、驚悚似乎已經成為他詩歌創作的獨特魅力之火,被沾染墨香的“火炬”點燃。
一、愛倫·坡系列詩歌中的“瑪納”原型
20世紀后,多元的文學理論浪潮席卷歐美大地之時,心理學家榮格挖掘出潛伏在人類集體無意識里“瑪納”“陰影”等多種心理原型,它們與隨后興起的神話原型批評理論碰撞融合,并得到了弗萊以及其他理論批評者的廣泛認同。德裔美籍哲學家蘇珊·朗格在《藝術的問題》中談及,“藝術品也就是情感的形式或是能夠將內在情感系統地呈現出來以供我們認識的形式”。緊跟理論的熱潮,學者們潛心于將理論與具體文學文本結合,隨之出現了一大批以神話原型為支柱的文學分析,坡的系列詩歌也位列其中。當人們將這些原型與坡的詩歌聯系,抽絲剝繭地對這些構成音樂感的意象細細揣摩,事實上,詩歌中那些神秘的氣息、詭異的畫面都能一一得到解釋。其中明顯的就屬“瑪納”原型,它們有的以幽靈、鬼魂的面貌在《睡美人》《烏鴉》中來回游蕩,有的披上神仙、天使的大衣在《尤拉路姆》《十四行詩》系列中施咒作法,它們共同的特征即擁有超自然的能力和神秘莫測的行蹤,并且代表著愛倫·坡的創作靈感,更顯示了作為人類群體中一員的愛倫·坡的深層精神寄托。
不少愛倫·坡的讀者想當然地以為,所有詩歌但凡出自愛倫·坡之筆,永遠離不開鬼魅、墳墓、死亡和夢境,以此輕而易舉地蓋棺定論:愛倫·坡沉湎在自己的憂郁陰冷里不問世事,詩歌寫來寫去沖不出重復單調的黑暗、陰影。更有學者草率斷言:“由于他的現實生活中有一些較為黑暗的部分,因此,他的詩歌創作往往以黑色與夢境作為主旋律,整個作品都籠罩在死亡陰影之中。”
事實正好相反,對自然與社會、物質與精神、宇宙與生命推敲琢磨過的坡在詩歌創作方面有深邃的見解,在其備受爭議的《我發現了》里,他完整地構筑“宇宙統一性”之美。同年發表的《詩律闡釋》,他把“統一性”原則和詩歌匹配起來,提出“詩歌美指的是詩歌音律帶給聽覺的享受”,于坡而言,音樂是他詩歌實踐中的圭臬,詩歌之美、詩歌之統一性必然要借助音樂的力量得以完成,而與之相關的音樂感又是個復雜模糊的概念,它包含大大小小多種元素,發聲物、音色、節奏與韻律缺一不可。發聲物即意象(這里只考慮可能發聲的意象)是音樂感存在的依托;音色,區別于傳統的音品,它是詩歌音樂感產生的背景;節奏及韻律更不用說,坡本人就已經把它抬到“詩歌之靈魂”的位置上。但是,節奏韻律也好,音調音色也罷,無一不是在與音樂意象的聯系之中發揮其魔幻作用。因此,對詩歌中音樂意象的類型、效果及其產生緣由的考究便十分必要。
(一)“瑪納”的柔情蜜語與坡的幻想
縱觀坡的系列詩集,各類意象和音樂元素的配合展現出極盡迥異的聽覺效果,坡所關注的正是這份效果。雖然坡的詩篇向來以恐怖著稱,但換個視角觀之,某種程度上或許它們還與發聲物一起構成和諧的親切感,《亡靈》的靈魂在黑夜里用悠悠微風吹拂著濁世凡塵,像“上帝的呼吸”一樣冰涼但絕不陰冷。值得注意,這些詩歌許多都籠罩在夢的世界里,弗洛伊德曾指出,夢是人類潛意識的反映,在夢里所有愿望都可能以偽裝的形式出現。詩中,坡對美的幻想與期待或許已經戴上面具偽裝成自然世界的萬事萬物。奇怪的是,雖然這些聽覺意象都是自然之物,但它們又忽明忽暗地展露出超自然的力量。《金星》里的星星不單單是天空中靜靜閃爍的星星,它有自主行動的能力;《詩節》里的大地具備和人類談話交流的本事,甚至像擁有巫師的巫術,賦予人類激情之火焰;《傳奇》里,那些靈魂幻化為隨風搖曳沙沙作響的樹葉,仿佛少女般輕柔地與人類訴說甜蜜的私語。可以說,它們皆為自然的饋贈,是坡對“美”的幻想與期望,這些尚且稚嫩的幻想寄托在自然世界里,又以其超自然的力量披上仙子、靈魂的衣袍構造出浪漫的想象。以《致河——》為例:
但當她凝視你的碧波/當碧波粼粼,漣漪陣陣/那為什么,最美麗的河/像是崇拜她的那人/因為在他心里/如在你水上/深深印著她的倩影——他的心對著她穿透靈魂的目光/也會泛起漣漪陣陣……
此段是坡幻想中與神話世界里阿爾伯托的女兒的邂逅,河水的流淌被幻想塑造成迷人的仙女,她與自然為伴并施展著迷幻的魔力。詩的色彩被控制在恰當溫和甚至于有些輕快的范圍之內,每個詩行的詩尾運用短促的細音與舒緩的閉合音交錯,給聽眾營造出一種輕盈靈動之感,輕輕撥弄一兩根“詩弦”,就能彈起陣陣漣漪。在這方面,《詩節》應該算是最優秀的代表:
我們年少時認識一人能與大地溝通/大地與他密談/如他與大地交談在光天化日/在他與生俱來的美中/他熠熠閃耀的生命之火炬被點燃/從太陽和星星,他由之獲得激情/獲得與他心靈相配的激情之光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