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肖瑤

2020年的新冠肺炎疫情,對全世界而言,都意味著“吃飯”成了一個更嚴峻的問題。
6月9日,聯合國世界糧食計劃署發布的《全球糧食危機報告》顯示,當下共有超過8.2億人正在挨餓,約20億人處于“隱性饑餓”中。到今年年底,全球遭受嚴重饑餓的人口數量將會比去年翻倍。“我們的食品系統正在失靈,而新冠病毒全球大流行則將使情況進一步惡化”,聯合國秘書長古特雷斯表示。
在中國,糧食安全問題也成了今年全國兩會的焦點。
李克強總理在《政府工作報告》里強調的“六保”,其中之一就是“保糧食能源安全”。而農業農村部部長韓長賦,針對社會關切給出了四句回應:“糧食連年豐收,庫存比較充裕,口糧絕對安全,飯碗端在手里。”
全球危機通常伴隨著糧食安全危機,這是被歷史經驗不斷證明的。揆諸中國歷史,糧食問題既是治亂之果,也是治亂之由,“國之大事,死生之地,不可不察”。
我們的飯碗,還端得牢嗎?
全球各地的糧食形勢都深陷緊張狀態。
天災對生存資料的摧毀性影響,我們其實才見識過不久。2019年非洲豬瘟暴發,導致豬肉價格瘋漲、豬肉CPI漲幅創三年新高的情形還近在眼前。
人可以不吃肉,但不能不吃飯。從當前形勢看,吃飯問題絕非高枕無憂。
今年5月初攻襲南亞的蝗災,給印度這個農業生產大國帶來了致命性的一擊。中國農科院植物保護研究所預測,境外沙漠蝗如果得不到控制,夏季遷入我國境內的概率將大幅升高。
蝗蟲所至,糧食減收,甚至絕收。
禍不單行。貿易保護主義甚囂塵上,疫情蔓延全球導致客觀上的貿易停滯,都讓全球化出現逆轉趨勢。過去對以貿易來保障糧食供應的信心,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動搖。
據預估,美國疫情至少將持續到七八月份。事實上,到目前為止,全球疫情都還沒有出現要結束的跡象。這必然促使各國增加糧食戰略儲備量,限制出口。
一些國家已經陸續發布了糧食出口禁令。越南、泰國、印度等主要稻谷農產國家地區都相繼實施了糧食出口緊縮,進入了嚴格的貿易管控期。
糧食貿易問題只是“逆全球化”的一個局部,但它是一個關鍵的局部。“逆全球化”,既是一種嵌入時代的背景,又是一種劇烈的短期現象。而短期的劇烈,只要持續一個糧食生產周期,就足以讓無數國家陷入生存困境。
疫情的暴發使各國普遍傾向于“自力更生”。6月8日,美國橋水投資公司董事長兼首席投資官瑞·達利歐便在中國發展高層論壇上斷言,我們將會看到全球化轉向“自給自足”。“疫后,我們所認識的資本主義將會徹底改變。”
印度總理納倫德拉·莫迪(Narendra Modi)在更早期已指出“一個經濟自力更生的新時代已經開始”。北京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胡泳也作出類似預測:疫情打亂的全球供應鏈,甚至可能倒逼自然經濟復蘇—回歸到自給自足的經濟模式。
問題是,對于許多國家而言,自給,往往并不能自足。
如果“各人自掃門前雪”已成定局,那么中國人靠什么來支撐自己對糧食的信心?
首先,庫存狀況。一是目前的實量儲備,二是貿易封閉下的糧食生產能力。
我國采用糧食收儲政策,大中型城市通過米面油等成品儲備滿足10~15天的供應,從而實現應急保障。據國家統計局發布的信息,2019年中國的稻米總產量接近2.1億噸,穩居全球第一,而2020年,中國居民對大米的消費量預計為1.9億噸左右。
此外,糧食安全的底氣,還取決于耕作能力的“底線”。
“有土斯有糧”,耕地質量直接關系到國家糧食安全。早在2006年全國“兩會”上就提出的“18億畝紅線”,曾是保障糧食生產能力的底線,且不論這條底線近幾年搖擺不定,僅從算術概念上衡量糧食安全問題,對于特殊時期而言,底氣還遠遠不足。
“逆全球化”,既是一種嵌入時代的背景,又是一種劇烈的短期現象。而短期的劇烈,只要持續一個糧食生產周期,就足以讓無數國家陷入生存困境。
眼下春耕已過,能否保住今年的收成,穩住糧食后續供應,成為整個糧食安全問題的關鍵。劍拔弩張的貿易困局中,秋收冬藏的顆粒間,始終暗涌著無數風云變幻。
中國是個農業大國,糧食大國。
距今一萬年前我們就進入了原始農業文明。古諺“民以食為天”的原話是:“王者以民人為天,而民人以食為天。”民為國基,谷為民命。在漫長的皇權專制時代,王朝存毀,國運起伏,政治明晦,幾乎都與糧食的生產狀況息息相關。
中國人在耕作方面也的確天賦異稟。比如間、套復種的多熟制度,比如根據氣象水溫規律摸索出的二十四節氣規律。
黃河流域文明常受洪災,卻比長江流域更能代表古老中華文明,個中原因之一就是黃河流域沃土滋養了最早的農耕文明。美國學者將中國傳統農業模式稱為“永久農業(Permanent Agriculture)”,這個概念影響了后來費孝通的“鄉土中國”理論,人與土自成循環,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四者不失,五谷不絕,百姓有余谷也。
但“風調雨順”終究只是農業生產的理想化。農民靠天吃飯,也苦天災久矣。
人為機制也不見得完美。縱有重農政策為支撐,土地占有制度的不合理、耕者無其田,農業生產技術落后、生產率低下,以家庭為單位的小農經營與自然經濟相互掣肘,多數農民生活極端貧困,貧瘠地區常見餓殍滿地。
饑荒,一直是中國社會進程中最具痛感的災難之一,饑餓,則是國人經受過痕跡最深重的歷史記憶之一。
新中國成立之際,發展工業成了當務之急,但用農業供養工業的路徑行走得極其艱難,加上計劃經濟指導思想的偏頗,迨至50年代,農業生產開始耗盡其后勁,耕地和勞動力都負載不堪。
1960年,大饑荒猶如洪水猛獸席卷了中國大地,這次天災人禍是近代史上最慘痛的饑餓記憶之一。
為什么千萬年的歷史經驗,仍然不能讓中國人擺脫饑餓?
傳統農業之脆弱性的一大關鍵,還得回到土地里來。歷來不斷拉鋸、催化的人地矛盾,既是人的困局,也是地的困局。
早在18世紀末,英國人口學家馬爾薩斯就在《人口原理》一書中概括了其中規律:人口增殖力和土地生產力天然不相等—人口若不受到抑制,會按幾何比率增加,而人類所需的生活資料則是按算術比率增加的。
中國的傳統農業是一種過密型增長(overdue increase)型產業,在勞動投入邊際產量降到零點前,農民通常持續地投入大量勞動,很難取得效益的最大化,人口壓力一旦激增,糧食生產極易捉襟見肘。
著名歷史社會學家黃宗智也曾在20世紀80年代提出“過密化”的概念:迫于社會人口壓力不斷增長,雖然耕種產量總體上不斷增加,但糧食生產的單位勞動邊際效應卻在遞減,最終被鎖定。
根據特殊國情,我國早就摸索到了終結饑餓的唯一解:必須靠提高單位面積糧食產量。而歸根到底,是要靠科技,農藥、土壤改造、種子改良,以及從政治高度保證耕地面積,缺一不可。
可以說,中國人普遍吃飽肚子已經是20世紀80年代以后的事了。經歷過60年代饑荒的袁隆平,在饑餓中苦苦思索:如何盡快研究出提高糧食單產的種植方法,讓每個人都吃得飽飯。
1971年,袁隆平被調到湖南省農業科學院專門研究雜交水稻,僅短短2年的時間,可以畝產1000公斤的超級水稻問世了。
畝產1000公斤到底是個什么概念?在精耕細作的小農經濟模式下,農業畝產受制于人力、技術及自然條件諸種因素,依考據,唐朝盛時,擁有全國最肥沃灌溉農田的太湖地區,畝產不過都才100~160公斤。封關鎖國的王朝生產力進步艱難,到了明清,這個數字也不過漲到300公斤/畝左右。
畝產1000公斤的理想,袁隆平已經實現了,而饑餓的深重記憶,潛伏于包括他在內的一代代人軀體里,暗藏在歷史的體膚里。
某種程度上而言,正是對饑餓的深刻體驗,推動了雜交水稻的突破。
這讓人想起費孝通先生在著作《江村經濟》里提出一個視角:“驅使(華中共產黨運動)成百萬農民進行英勇的長征,其主要動力不是別的,而是饑餓和對土地所有者及收租人的仇恨。”
為拯救受控于未知天災、有限土地的脆弱農業,袁隆平將畢生奉獻給了雜交水稻。用世紀性的突破強調了:無論在盛世還是亂世,永遠都要把飯碗端在自己手里。
從“但存方寸地,留與子孫耕”到“18億畝紅線”,從資源角度出發,吃飽飯的問題,依舊是一個不容小覷的國際戰略性問題。
畝產1000公斤的理想,袁隆平已經實現了,而饑餓的深重記憶,潛伏于包括他在內的一代代人軀體里,暗藏在歷史的體膚里。
半個世紀以來,中國相繼制定和完善了《農業法》《土地管理法》《水土保持法》等一系列法律法規,一定程度抑制了耕地面積銳減的勢頭,提起了對農業生產的重視。
同時也有一些聲音,認為在全球自由貿易條件下,守住耕地的重要性已大大減弱。這種自信,本質上是對中國既有耕地及勞動力“比較優勢”,及國際自由市場分工的過度信任。
過度寄望于市場流通和國際分工的一個關鍵性漏洞,在于沒有意識到糧食作為生存資料的特殊戰略性。而這幾年的貿易紛爭,以及突襲全世界的新冠肺炎疫情,終于以一種慘烈的方式揭示了這一點。
愈加嚴峻的貿易保護風口下,價格驅動型進口不斷增長,進口對農業造成的沖擊也一直存在。另一方面,農業生態因資源的過度開發也面臨著危機,透支、農業人口缺乏等硬傷像一直未曾熄滅的紅燈。
據國家統計局提出的有關部門研究,早在2010年我國平均達到小康水平時,人均糧食需求量就有了420公斤,全國糧食需求總量則為5.88億噸;2030年人均糧食需求量應為440公斤,全國糧食需求總量為7.04億噸。
可以說,未來30年中國將依然面對糧食壓力。
從市場主義的觀點出發,糧食供求波動依循自然規律,短缺、過剩都是必然。在西方資本主義的歷史上,因過剩而銷毀糧食的故事并不陌生。然而著眼我國,耳熟能詳的“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在宏觀視角的糧食生產與消耗方面,也同樣適用。
這提醒我們,再完善的市場體制、再發達的國際分工和全球化,也不可能從源頭解決吃飯問題。
生活在城市里,在手機里看世界,為疫情恐慌,為身邊世界里渺小而用力的個體而動容,但看起來,我們似乎,“永遠、暫時、不必”為吃飯的問題擔憂。
可預見的貿易保護銳增也好,短期儲備與長期耕地緊張的實況也罷,疫情給全球帶來的余震尚不可測。如何應對糧食供應的不確定性、糧食市場升級為更嚴重危機風險的可能性,如何保障一個足以從容應對的糧食安全體系,是“后疫情”時期的當務之急。
真正的糧食安全問題,需要離開手機,回到飯碗里。而飯碗的問題,更要從餐桌上,回到土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