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子維
久違的擺地攤、逛集市的體驗又回來了。
總理點贊成都,各地再次松綁,城管直接電話喊你出來擺攤。受到熱點的感召,媒體興奮,段子手高產,五菱汽車躺贏,甚至還有專家搞出了“萬億地攤經濟”的概念。
浩浩蕩蕩的地攤大軍,仿佛成了一種新生事物,一下子從潮底翻上浪尖。
那么,一個“2米×2米”的小攤位,為什么能帶來如此之大的想象空間?
黃昏時分,下班和散步的高峰期,也是地攤出攤的黃金時期。穿過某條五百來米的街道,似乎要耗盡全部心力,叫賣聲充斥著四周:烤紅薯、炒冷面、冰粉涼蝦、煎餅果子、耳環首飾、打折T恤。
香味和低價吸引著行人走走停停,正是在這種煙火氣的細節中,許多人度過了記憶中的夜晚。
隨著城市環境整治的到來,沒有了小商小販的市井生活,只剩下整齊劃一的青磚皮子,以及領著擴音器的廣場舞大媽。如今地攤又重啟,久不待見乃至深陷“貓鼠游戲”的小攤小販們,終于迎來高光時刻。
與以往不同的是,這一次,地攤,成了現象級現象。
“地攤經濟概念股”的股票市場直奔漲停,互聯網企業紛紛入局。向地攤投來的目光遠不止于此,江湖上,還有不絕于耳的“擺地攤暴富神話”。
一會兒說,90后女子晚上擺地攤日賣四千買下奧迪獎勵自己;一會兒說,大排檔業主每天收入三萬元;一會兒說,城管同志分配發展地攤的任務指標。
經此一傳,全民沸騰,紛紛琢磨:去擺個攤兒?人力資源可以去相面,程序員可以去修電腦,《地攤經濟紅寶書》在朋友圈及群組間四散傳開。一度被大眾視為“邊緣經濟”的擺地攤,而今正在往“C位”靠攏。
地攤經濟不是新生事物。這個看起來是個再微末不過的小事,其實在中國,幾乎貫穿了上下五千年的朝代更替和商業更迭,一直是不少人力爭的權利—“擺攤權”。從古至今,都是如此。
最典型的有兩個時刻。一是宋代的“坊市合一”。宋朝改“坊”(居民住宅)與“市”(商業交易區)的隔離,將原先住宅坊區內臨街的民宅陸續開啟店鋪,取消“宵禁”,打破“日中為市”的慣例,早市、夜市應運而生,釋放了很大的經濟活力。
二是改革開放背景下的“個體戶”浪潮。雖然只有40年,但地攤成就了許多人,留下了許多故事。比如柳傳志賣冰箱,馬云賣鮮花,宗慶后賣棒冰和文具,劉強東在中關村小攤位賣碟片。
這兩個歷史上有關于地攤的黃金時期,都展示了地攤經濟的好處:販夫走卒、引車賣漿,人類最原始、也是最有生命力的商業活動之一,同時,小本生意的背后,寄寓著充滿無限可能性的人生理想。
2020年,再次重啟的地攤經濟,又不太一樣。盡管它有一種詩意的浪漫,仿佛一句煙火氣就讓人重拾起城市的溫度,但那不是現實。
現實是,中國經濟規模目前高居世界第二,但還是有很多不能忽略的“就業困難群眾”和低收入人群。正如總理所言,6億人月收入1000元,雖然統計口徑不同,但這個數據是中國的一部分家底的截面。
官方數字顯示,如今中國的城鎮調查失業率已超過6%,創下歷史高位。這些人的生計問題,其實是社會穩定的基本盤。而地攤經濟此刻重新來到輿論中心,正是因為它承載了底層謀生的最低出口。
大眾狂歡版的地攤經濟,是一個誤讀。真正的地攤,沒有浪漫。它不過是一個“草根生意”“窮人經濟”,讓底層人能隨時隨地利用自己勤勞的雙手做點小本買賣。
這個看起來是個再微末不過的小事,其實在中國,幾乎貫穿了上下五千年的朝代更替和商業更迭,一直是不少人力爭的權利—“擺攤權”。
常做這種小本買賣的主要是下崗職工、外來務工人員、城市無業人員,還有一部分殘疾人。他們對擺地攤的訴求只有一個:盡早實現盈利,養家糊口。
練攤這一行看起來簡單,但也不容易。
首先是“創業資金”有大有小,但也需要一定的投入。
所謂“人民需要什么,五菱就生產什么”,顯然有些“不接地氣”。火爆的五菱改裝車不僅一輛要好幾萬元,而且開這種車還需要有駕照。這兩項就攔下了幾乎所有攤主,而真正愿意花錢去買五菱的人,大都是原來的生意人。
對于攤主來說,前期花大投入買個車不劃算,不如直接買個破三輪代替。省錢,是要義。其他裝備也一脈相承,比如塑料凳,家里有的,就直接用。而那些稍微高進階的裝備,比如碎冰機,是“咸魚淘的二手”。
至于從哪兒進的貨,攤主們向南風窗記者透露,相比以前需要一個地方一個地方地跑、找貨源,現在“網上就有很多,淘寶、拼多多都能找到想賣的貨,價格和線下差不多”。
其次,擺攤可以賺錢,但賺的是辛苦錢、血汗錢,甚至以犧牲正常作息和身體健康為代價。
擺攤和打工不同。打工需要關注一小塊事情,但是擺攤則需要關注整個流程,包括供應鏈。只有等擺地攤摸清了貨源和規律之后,才可以賺錢。
同時,你需要起早貪黑,不帶停歇,忍受夏天蚊子咬、冬天寒風吹,除了下大雨沒法賣的時候在家休息,也就是過年能玩兩天了。現實的情況恰恰是過年的時候生意一般比往常好,那么過年玩兩天也是一個奢望,終其一年基本上是不會休息的。
雖說城管同志叫你去擺地攤,但城市終究要管理,要有規劃地分時段經營,比如規定每晚7點到11點出攤。對攤主來說,除了營業的4個小時應對川流不息的客群,他們付出的時間遠遠超出4小時。白天,倉庫備貨。晚上,路面整理,再從熱鬧的集市回到偏遠的出租屋,已經凌晨一兩點了。
最后,地攤雖小,商業競爭當然也要發生。生意好的時候,旁邊的攤販眼紅,動不動就被威脅,不走就整人,或是盜走商品,又成了社會問題。
如果完成了這三項挑戰,地攤的收益到底有多大?
一位有過兩年擺攤經驗的廣州攤主告訴南風窗記者,他曾與無數攤主打過交道,“年入百萬、日盈利一萬的,是能上電視的少數人,那種擺攤兩三天就虧本不賣了的,很正常,更多人不過是正常收入,每日也就100~400元”。
那么,地攤的收益有沒有可能增大,掙大錢呢?
經濟學通常假設,資本投入的邊際效率是遞減的,練攤的投入不多,但多半也符合這個規律。換句話說,靠著練攤,解決生計是一條看得見的路,但要靠這個致富就有些夸張了。
因為這種商業模式的“固有缺陷”—缺乏規模效應,所以發展前景往往不被看好,加之缺乏抵押物(煤爐、板凳、三輪車肯定不行),所以攤主要接入金融系統,獲得融資,往往比較困難。
這也決定了少數得以擴大規模的攤主,要更上層樓,成為企業主,就會面臨一條金融資源的溝壑。
比如,《貧窮的本質》一書就指出,窮人的生意如果進行擴大的話,就會有一個矛盾—即使初始收益很高,但隨著規模的擴大,平均收益反倒將被迅速拉低。
舉例而言。一個人做小飾品地攤生意,投入了10元,獲得50件飾品,一天賣完后得到了5元的收益。當他擴大規模后,投入了100元。其中,用76元獲得380件飾品,又租了三天攤位、雇了三天零工共花了24元。三天后,商品賣完,他收回114元。
把三天14元的收益與一天5元的收益一對比,你就知道,地攤這種生意,擴大規模是不值得的。
為何如此?最直接的原因有兩個,一是所處行業的利潤率太低,新增的利潤,很容易被新增人工成本侵蝕;二是他們無法從金融機構借貸,從而獲得金融杠桿帶來的收益。
對于窮人來說,經營小生意并不是很賺錢的方法。那么,他們為什么還要參與到擺賣地攤之中?原因在于,解決就業,開辟新的收入渠道。
這種自發的就業方式,實實在在地緩解了就業壓力。這次,成都一夜之間以3.6萬個流動商販的攤位拉動了10萬人就業,在后疫情時代的經濟恢復過程中顯得尤為難能可貴。
在中國臺灣也一樣,超過2%的人口,50余萬人擺攤為生,每年貢獻了超過5500億元新臺幣的收入,其價值超過了臺灣GDP的4%。值得注意的是,在臺灣,食品攤販的收入又占到了八成,而攤販上的食品消費,又占到了臺灣人總的食品消費的兩成多。
超過2%的人口,50余萬人擺攤為生,每年貢獻了超過5500億元新臺幣的收入,其價值超過了臺灣GDP的4%。
誰會在地攤上消費?從地攤經濟的需求者來說,他們的消費水平也處于最底層,從外賣小哥到洗頭妹到攤主,大飯店進不起,高級商場進不起,只能吃最便宜的、穿最便宜的、用最便宜的,而地攤上低價的日常用品、食物等滿足了這一點。也就是說,地攤經濟真正迎合了低收入群體的消費需求,為囊中羞澀的消費者提供了場景。
持續數月的疫情,有人失業,有人收入下降,越是底層勞動者,承受的壓力越大。當攤主賺錢后,地攤本身其實豐富了消費市場的商品供給,是低收入群體能夠過好生活的重要保障。
“地攤經濟學”,可以說是國家政策釋放的一個紅利,是千方百計保就業和促消費的措施。本質上,“地攤經濟學”是一次供需之間的重新分配,幫助資源和生產要素流動到當下更需要的人手中。
數據證明了這一點。根據支付平臺“支付寶”的數據統計,截至5月底,中國已有1200萬家小店和路邊攤收入同比增長,實現反彈。
另一方面,質疑地攤經濟的聲音認為地攤是個威脅,致使垃圾成堆,還搶走了正規商鋪的生意。
顯然,前者并不是問題,有待管理部門出臺更周全的政策,進行規范管理。
那么,后者呢?這很好理解,消費群體被重新分配了。在同一個地段,放開了地攤后,原本會去沿街商鋪的客源,現在一部分人很可能只需路過時“看一眼”,就在地攤上買了。如果我們把市場當作一個零和博弈的市場,你得到了消費者,我就失去了。
的確,用這樣的角度去思考,有可能對這些商鋪不公平。但如果從發掘全社會消費的角度來看,地攤還是有它的合理性。
地攤本質是分級消費,用經濟學的話來說,是一種價格歧視(price discrimination),這里的“歧視”并非貶義詞,而是指商品或服務的提供者在向不同的接受者提供相同等級、相同質量的商品或服務時,在接受者之間實行不同的銷售價格或收費標準,從而最大程度發掘需求,調動人們的消費欲望。
貧窮容易限制想象力。中國社會的多元化和復雜化,一直都超乎我們的想象,消費的分層需求異常旺盛,而地攤正好滿足了這種需求。
它來得正是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