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智慧
2020年新冠病毒病大流行使人類寸步難行。與此同時,大熊貓漫步于林間公路,奈良小鹿品嘗路邊綠植,天鵝和海豚重返威尼斯老城,成群山羊閑逛英國小鎮,猴群為爭搶酸奶大鬧泰國街頭……
這些罕見的情形揭示了令人尷尬的現實—原來一個沒有人類的世界如此寧靜和平。
“人類滅絕以后”不再是一個假想,而是一個“后瘟疫時代”發人深省的可能。從生物進化的角度來看,“人類滅絕”是相當“自然”的事情,由此引發的短期和長期的變化,都將十分驚人。合理地“暢想”人類滅絕的后果,不僅僅是破除人類中心主義迷障、清醒認識生態循環的要求,更是重新反思末世猜想、文明意義的最佳契機。
物種滅絕并不“可怕”,反而是重設物種演化的時鐘。考古學家認為地球上發生過5次物種大滅絕,每一次都令地球“煥然新生”。或者可以說,沒有前面的物種滅絕,哺乳動物以及人類也很難有機會站到食物鏈的金字塔頂端。
發生在大約2.52億年前的二疊紀(Permian)大滅絕事件,摧毀了地球上95%以上的海洋物種和70%的陸地物種,包括當時橫霸地球的背鰭爬行動物和大型哺乳類爬行動物。這次大滅絕騰出了空間—術語叫“生態位”,讓恐龍得以演化,并隨即成為地球上的新霸主。白堊紀-第三紀(Cretaceous-Tertiary)的大滅絕又宣告了恐龍時代的落幕,小型哺乳動物成為新世界最強大的物種。物種的大規模滅絕改變的不僅是地球上物種的數量,還有生命的結構。
早期人類采集植物,狩獵動物,生活方式和周圍的動物沒什么太大區別。當人類開始圈養動物、種植植物時,農業出現了,挨餓的情況大大減少,人口顯著增加,智慧和使用工具的能力大幅度增長。工業化的流程工具也出現了,能源被大規模開采,醫學知識的增長消除或減少了事故和疾病對人口數量的影響。其他動物在進化過程中緩慢改變自己來適應自然環境,而人類改變環境以適應自己。人類的文明在進化之外高度發展,也就是說,文明發展的成果不是通過基因而是通過“學習”傳遞給下一代。雖然“聰明”地避開了自然選擇的殘酷法則,但也因此無法享有被自然選擇帶來的長期優勢—人類的“進化”已經中止。
對于人類滅亡、文明消退的誘因,歷史學家與考古學家提出了多種解釋。
氣候變化是一個重要因素。當氣候的穩定性改變,可能造成耕種失敗、饑荒以及荒漠化等災難性后果。阿納薩吉文明(Anasazi)、蒂亞瓦納科文明(Tiwanaku)、阿卡德文明(Akkadians)、瑪雅文明(Mayan)、羅馬帝國(Roman Empire)等在滅亡時都曾經歷突發的氣候變化(通常是干旱)。
財富分配不公也是文明崩潰的主要驅動力。貧富分化不僅會引起社會貧困,還會導致社會沒有足夠能力應對生態、社會以及經濟問題。歷史動力學模擬了平等、人口等因素如何與政治暴力相關聯。統計分析顯示,隨著人口增加,勞動力供大于求,人工變得廉價、社會架構變得頭重腳輕。不平等削弱了集體團結,接下來便是政治動蕩—這一情況周期性出現。
社會架構過于復雜也是個壞處。歷史學家泰恩特(Joseph Tainter)主張,社會最終會在其自身積累的復雜性以及官僚主義的重壓之下倒塌。社會是一個能解決問題的集體,為了解決新的問題,其復雜程度會不斷加劇。然而,這種復雜性所帶來的回報最終將達到一個臨界點,然后新的成果就會反噬這些回報。
人類的文明在進化之外高度發展,也就是說,文明發展的成果不是通過基因而是通過“學習”傳遞給下一代。
能源投資回報率(Energy Return on Investment, EROI)是衡量社會復雜程度增加的另一個因素,指的是能源生產過程中產出和消耗的比值。和復雜性一樣,能源投資回報率也存在一個回報降低的拐點。政治學家荷馬-狄克遜(Thomas Homer-Dixon)在其著作《The Upside of Down》中指出,環境退化導致其主要能源(小麥與紫花苜蓿)的投資回報率下降,羅馬帝國也隨之衰落。
“四騎士”的外部打擊也是致命的。“四騎士”是圣經中所說的戰爭、自然災害、饑荒以及瘟疫。大多數早期農耕國家均因致命瘟疫而迅速消失。新冠病毒來勢洶洶,全球感染病例數超過600萬,也把21世紀的人嚇得不輕。
有時候,物種的滅亡還因“運氣不佳”。進化生物學家以及數據科學家茲立巴特(Indrli ?liobait?)進一步論證了“紅皇后效應”(Red Queen Effect)?!凹t皇后”出自《愛麗絲鏡中游記》,她對愛麗絲說“只有不停地奔跑,才能呆在原地不動”?!凹t皇后效應”力圖證明,所有生物都必須不停地進化,否則就將被變化的環境所淘汰。茲立巴特的研究表明:物種進化的高峰受到競爭條件的限制,而其最初的多樣化發展和最終的滅絕則受到隨機的環境的影響。
最糟糕的情況莫過于以上因素疊加導致的“積重難返”—文明的支柱一根接一根地坍塌,復雜、精巧又緊密相連的社會大廈轟然倒地,人類走向命運的終點。
在一次物種大滅絕之后,食物鏈金字塔上會出現空白。大自然討厭真空,這句話不僅適用于物理學,也適用于生物學。任何一個生態位都不會長期空置,只要有空位出現,很快就會有物種進化出來占據這個位置。
而哪些物種滅絕,生態位何時出現空白,都是極難預測的情況。在一個“隨機應變”的大自然里,推測某一特定情況下的物種演變,相當冒險—幾近于科學幻想。
20世紀80年代初,古生物學作家杜格爾·狄克遜(Dougal Dixon)出版了一本名為《人類滅絕之后:未來動物世界》(After Man: a Zoology of the Future)的圖鑒,勾勒出人類滅絕5000萬年后地球上的生命形態。在他推演的奇幻世界中,有用尾巴當降落傘的鼩鼱,吸血的猴子,啄木頭的木象,半兔半鼠的尖嘴獸,臉如鮮花的小鳥和兩足直立的獅狒。狄克遜認為,人類對精妙的自然平衡造成了毀滅性的影響,因此,當人類滅亡之后,進化本身會出來“收拾殘局”。那些隨著環境改變而調整自身的動物,會進化出全新的體系,并占據人類滅亡而空出來的生態位。
就算把這本書視為“科幻作品”,大多數生物學家還是同意幾百萬年、幾千萬年后的地球肯定會是一個完全陌生的星球。亞利桑那州立大學演化生物學家阿克狄皮斯(Athena Aktipis)曾說:“以我之見,遙遠未來的地球在我們看來會像一顆陌生星球那般離奇?!奔偃缫粋€人從侏羅紀穿越而來,一定會對今天滿世界的小型哺乳動物發呆。
和未來一樣,過去也令人難以想象。據圣路易斯華盛頓大學的演化生物學家羅索斯(Jonathan Losos)的說法,大約5.4億年前的寒武紀(Cambrian)大爆發時候,地球上出現一系列“怪異”和“類似今天動畫電影角色”的奇特生物。羅索斯的著作《不可思議的生命:演化的命運、時機和未來》(Improbable Destinies: Fate, Chance, and the Future of Evolution)一書寫道:“棲息在加拿大伯吉斯頁巖(Burgess Shale)的生命完全可以稱之為怪物?!北热绻终Q蟲,細長的管狀肢體上長滿了兩排巨大的長刺,還長著類似棍子的爪子狀附肢,“像是動畫片《飛出個未來》里的東西”。
基因發展的可能性是無限的,最后成型的只是無限個可能組合中的一個。因此,“怪物”才是地球生命的常態。唯一讓我們感覺不到驚訝的時代,只有我們生存的這個時代。
如果人類是一下子消失的呢?
ASAP Science曾做過一個視頻,回答了這個問題:幾小時內,發電廠的燃料將耗盡,被人類圈養食用的15億頭奶牛、10億頭豬和200億只雞將獲得自由,進入荒野。因為沒人喂食又缺乏生存技巧,它們中的大多數要么餓死,要么被其他動物獵食。
5億只寵物狗和數量相當的家貓,大都會被困在家中餓死,就算逃出家門也將被迫與野生動物競爭,然后成為后者的獵物。一些依賴人類生活垃圾而生存的生物,比如老鼠、蟑螂等,數目將銳減。與此同時,靠人類維生的螨蟲、體虱等,也將隨著人類消失而滅絕。
水泵停止運轉,大水漫過城市。很快,野草和藤蔓植物將爬滿建筑物。木結構的房屋將毀于雷電和火災,最終也難逃白蟻的侵蛀。大約100年后,多數人造建筑物將不復存在,留下來的是大橋、汽車等用鋼鐵制品,但在水和氧氣的共同作用下,它們也會銹蝕解體。
一個物種突然間全部消失,類似于思想實驗,發生的概率很小。
填飽肚子還不是最艱難的事情,保證自己的安全才是。資源有限,人與人之間回到了“霍布斯狀態”,十個罐頭也敵不過一把手槍,這種情況又只能加劇人類的互相殺戮以及滅亡。
較為現實的情況往往是,物種中還有一小部分個體存活,在死亡率遠高于出生率的情況下慢慢消亡。從科幻小說《末日危途》(The Road),到電子游戲《最后生還者》(The Last of Us),以及電影《我是傳奇》(I Am Legend)和《瘋狂的麥克斯》(Mad Max)里,我們都能夠看到類似的故事。
這些故事主要描述幸存者如何在廢墟中生存。比如,要儲備飲用水和罐頭食品,收集戶外服裝,儲備燃料,水必須燒開才能喝下。所有儲備都會耗盡,幸存者必須盡快學會種植糧食、水果、蔬菜,同時制造耕作的工具,學會保持土地的肥力—這是曾困擾人類幾千年的難題。
而且,填飽肚子還不是最艱難的事情,保證自己的安全才是。資源有限,人與人之間回到了“霍布斯狀態”,十個罐頭也敵不過一把手槍,這種情況又只能加劇人類的互相殺戮以及滅亡。這種現象絕非故事創作者的危言聳聽,在20世紀末的巴爾干半島,就有民眾體驗過末世般的生活—在今年新冠病毒病蔓延之時,那些曾發表于國外論壇的,記敘本地城市成為廢墟、政府解體、幫派林立、民眾在“黑暗森林”中自尋活路的“帖子”再度涌現—正因為世界的其他地區大體保持著和平和安定,就愈發顯得這片土地上的幸存者痛失親友、舉目無援、茹毛飲血的恐怖和殘酷。
假如少數幸存者還能活到有閑暇暢想未來的日子,總會意識到重建社會的唯一辦法只能是重新發展知識的認知能力和傳遞能力。而知識,就是理解自然世界的運轉規律,并把對自然的理解融入實用技術發明的相應原則。
小沃爾特·M.米勒的《萊伯維茨的贊歌》是偉大的科幻小說,曾獲得1961年的雨果獎,它以知識的傳承為主線。小說的故事時間從20世紀全球核災難后的六百年到公元3174年,再由另一場全球性核災難到公元3781年,橫跨了一個地球文明從毀滅、復興到再度毀滅的悲愴輪回。
經歷了烈焰、輻射、瘟疫和大屠殺的輪回,萊伯維茨修道院的僧侶們堅守著千年不變的職責:抄寫他們根本無法理解的知識,為人類保留文明的火種,以等待來者—即使根本沒有來者。但抄寫依然一代代悲壯地延續下去。
只是,即使物種再度壯大,社會再度重建,人類的道德本性能否戰勝科學發達所帶來的各種誘惑?是否只有宗教才能守護并救贖人類最后的理性?
如果人類文明的輪回,只不過是一再地重復埋藏在基因里的悲劇,那么,傳承這些最后只能導致自我毀滅的知識,又有什么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