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明
我被毀了。
我的身體,我的精神,我的心靈,我的健康,我的感情,我的愛欲,我的夢幻,我的理想,我的快樂……我具體或抽象的一切,諸如我的工作,我的食欲,我的睡眠,我的夢幻,全被毀了。總而言之,我的整個人生都被毀了,沒藥可救了。顯然,這種毀滅不可逆轉,更無法中止,也還沒有結束,我就像一個從高空往下墜落的人(猶如深淵中的下墜者或從機艙躍出的跳傘者),很快就會下墜到底,但畢竟仍在中途。這種墜落一再被延宕,我無數次恐懼而絕望地閉上雙眼,卻發覺自己暫時安然無恙,至少雙腳仍安穩地踩在厚實的地面上。換言之,我并非是那種墜落式的毀滅,而是一種緩慢地滲透的、難以覺察的慢性中毒或溫水煮青蛙式的扼殺,當我醒悟過來時,已在劫難逃。但我的毀滅并非是一種夸張或抽象的說辭,而是步步緊逼的。我的生命還沒有毀滅,還在茍延殘喘,我的毀滅就還不是一個事實,但這種毀滅的感覺是如此強烈,即使我還活著,也只是行尸走肉。這種狀態,好比一棵樹正在被電鋸切割,一把刀在磨刀石上磨礪,一支鉛筆在白紙上耗損,一道堤壩被無休無止的海浪侵蝕,而徹底崩潰是早晚之事。
我不知道毀滅的種子是何時萌芽的,但以前肯定不是這樣。盡管我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說,都是一個平庸的男人,但也有過理想與激情。至少,我有過輕松和快樂。但如今我的生活成了死水一潭,沒有了任何流動或變化的可能性。我就像一段朽木,對內部的腐敗及咬噬的白蟻無能為力,像蟻穴空大的堤壩,在排山倒海的洪峰撲來之前無路可退。我的生活就像一顆蛀空的齲齒,除了拔掉毫無辦法。后來,我終于可以確定,這跟我的婚姻有關——具體來說,就是跟我的妻子林真有關。當然,主要責任在我,我不是推卸責任的人。盡管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過錯。但這個婚姻或妻子都是我選擇的,就像我登上了一架將要發生空難的飛機或將要沉入海底的客輪,那也是我的選擇。我只能抱怨自己運氣不好。畢竟,我的實際情況沒那么糟糕。盡管如此,我還是要說跟林真有關。甚至,她就是我痛苦的根源。結婚七年了,我對此越來越有了把握。我們這艘婚姻之船的觸礁,她該負主要責任。婚姻的解體乃是早晚之事,我在耐心地等待。一是等待航行中命中注定的暗礁,一是等待她下達離婚的通知。奇怪的是,盡管她在這場婚姻之中沒有品嘗到任何甜蜜的滋味,卻也沒有提出終結的跡象。后來,我才逐漸看清了這種麻木不仁的本質,愈加感到心灰意冷。我一直在等待的礁石卻杳無蹤影。那個“暗礁”,也就是解開謎團的線索或鑰匙。這也許是我獲救的契機,至少,我可以離開她而毫不留戀。我喜歡她,這當然遠談不上是愛情,但她畢竟是一個很有魅力的女人。雖然她給我帶來的全是壓抑和痛苦,我也離不開她。我等待的“暗礁”,就是她的出軌或外遇,或者是她珍藏在心頭的一個男人,但這一直沒有出現。有時,不禁讓人懷疑,我一直咬定或預測的這樣一塊礁石,到底是否存在。
在洞房花燭之夜,我已隱約覺得不妥,卻又說不出不妥在哪兒。這種疑神疑鬼的狀態折磨了我近七年,既無法咬實,又無法冰釋。如果說進洞房指的是新婚夫婦顛龍倒鳳,那么我們算得上名副其實,我還是初嘗禁果。林真堅持要在結婚之后才跟我親熱,好在我們在“相親”后不到三個月就結婚了,這點時間不算什么。在今天,很少戀人能熬到結婚才親熱,因而“進洞房”也就有名無實,更沒有過去那種莊嚴神秘的儀式感。當然,所謂的洞房花燭夜,也只是一種帶有象征和詩意的說法,而我們親熱時既無花燭,也不在夜晚。那天上午,我們吃完早餐,就相偕到民政局登記了,之后回到我按揭的一套二居室,在那張新床上完成了所謂洞房花燭夜最重要的環節。當初,我提出了小范圍擺酒的打算,跟她商議說,婚禮之事,未能免俗,恐怕還是得擺幾桌。林真是潮汕人,據說當地婚俗繁瑣之至,讓人頭疼,我本來就聞虎色變,但沒想到,她主張新事新辦,婚禮從簡。這讓我大出意料,又如釋重負。
“我們就在婚床上舉行婚禮好了。”她嫣然一笑,臉泛紅暈,這句話曾讓我心旌搖蕩。之前,她一直沒談過她的雙親,也沒提出讓我們見面。我終于小心翼翼地提出了禮金之事,她說,虧你還是一個詩人呢,太庸俗了,我好歹也是一個新時代的知識女性。我是獨生女,父親多年前死于一場車禍,母親一直在鄉下寡居,到時她會過來陪我們小住。我說,總得有所表示吧,蜜月期可以去旅行。她說,那兒也不想去,就在家里安安靜靜地呆幾天吧,心情好,哪兒都是好風景。后來,我才發現,她在結婚之前跟我相處的那兩個多月,是她這六七年來少見的愜意時光,容光煥發,笑逐顏開,偶爾還妙語連珠,整個人像一株枝葉茂盛、汁液飽滿的南方植物,開了一樹繁花。也正是這種熱情感染了我,雙方互動頻繁而溝通順暢,這跟墜入愛河無關。經人介紹的大齡結婚候選人,談什么愛,說什么情?我們都心知肚明,無非是找一個革命伴侶式的結婚對象罷了。后來,我才想起來,正是她稍顯夸飾造作及充滿技術性的笑容露出了馬腳,但這也說明了她很看重我本人及跟我的交往。
相識的時候,我三十二歲,她二十七歲。我說過了,我是一個平庸的男人,矮個子,出身卑微,家境貧寒,在粵西的一個農民家庭長大,大學畢業后好不容易在省城謀了一份《果城文藝》的編輯工作。對果城衣飾摩登的妙齡女郎并無吸引力。而我又性格沉悶,不解風情。這使我成了情場上的失敗者。但她似乎特別看重我這一點,說我為人實在,穩重可靠,這只能解釋為緣分了。我在情場上曾遍體鱗傷,我當然愛過女人,還不止一個,卻從未收獲過甜蜜的愛情。因此,那些情場上的遭遇戰,只有我一個人在戰斗,仿佛陷入了龐大而無形的無物之陣,充其量只是一個暗戀者或單相思,說起來真是一把辛酸淚。我對愛情最終感到絕望,大約是在二十五歲,我痛定思痛,自以為棄愛情而取配偶,事情就變得簡單多了。我開始托朋友介紹對象,五六年中相親了十幾二十次,無一不以失敗告終。在那些年輕女人看來,作為情人,我缺少浪漫,沒有激情;而作為配偶,又缺少實力,沒有安全感。既擦不出愛情的火花,又不能提供安穩幸福的生活條件,總之一無是處。
有時候,我攬鏡自照,鏡中是一個清秀而憂郁的男子,我真有那么差嗎?是的,我在業余也寫點朦朧詩,這是我的愛好,發表得不多。我內心最隱秘的風景或風暴,沒必要公諸于眾,但偶爾發表的幾首,已足以引人矚目,猶如烏云中泄露的閃電,會像一束強光于剎那間照亮我平庸的人生。怎么說我也是一位詩人。林真從未嘲弄過我的寫作,相反對此充滿敬意,這讓我心存感激。說也奇怪,我在結婚之后,反倒在女人面前有了自信,談笑風生,居然被不少女性認為是有趣之人。有人認為,我自信的原因是詩藝大進,并逐漸在果城詩壇占了一席之地。其實我很清楚,這跟林真有關,誰娶了這樣一位大美人做老婆,都不會再在女人面前自卑了。至少,我算是嘗到情與愛的滋味了。
但林真的條件很好,不像是那種沒人追求的人,要不是高不成低不就,就是遇人不淑,吃過了苦頭,不像我在情場上是一張白紙,顆粒無收。而她肯定碩果累累,像夏日的打谷場,收割了好幾撥稻穗。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問。但她否認了這種說辭。她說:“我從未談過戀愛,渾渾噩噩,就蹉跎了好時光,一轉眼就成了明日黃花,但沒想到還能釣到你這樣的大魚,就像太陽快下山了,我居然還在夕光中遭遇了一處好景致。我覺得你蠻好,我喜歡你。我慶幸之前一直不受污染而得以保持清白,我會將自己完整地交給你,你值得擁有一個幸福的家庭。我慶幸在對的時間遇到了對的人,如果換了早幾年,我可能就錯過你了。”她容貌俏麗,眼大腿長,身材高挑,胸脯鼓突,臀部豐滿。更難得的是,她談吐優雅,舉止大方,賢良淑德,這跟她的教書生涯頗為相稱,跟我對潮汕女人的想象也十分吻合。這樣的女人不可能缺乏追求者。
然而,林真在新婚之日,并沒有如她所說的將自己“完整”地交給我,她早已是一片破損的風景。我留意到,她沒有流血。當然,我雖然出身農民,但好歹沒有那種惡心的處女情結。但那場性事仍乏善可陳,潦草了事。那時我沒有任何經驗,能順利完成已非易事,也將她的冷淡當成了羞澀,倒沒有多想。她的肌膚白皙而溫暖,我激情澎湃,折騰幾下就夠了。但隨著時日的推移,我越來越覺得不妥。及至后來,我跟精于此道的女人好過,才知道林真不算是跟我親熱,充其量是她允許我進入她的花園或禁區,而她卻又熟視無睹或閉門不見乃至干脆溜出門去了。她要么是一個旁觀者,要么就逃之夭夭,總之不參與,不反對,即使在現場,也毫無作為。我不必回想跟她第一次跟我的場景,因為后來的每一次都儼然是那一次的翻版,這就說不過去了。我的腦海經常浮現出這樣的鏡頭:她閉著雙眼,盡管她嘴角擠出笑意,但臉色蒼白而非潮紅;她全身冰涼,雙腿夾緊,就像木頭那樣一動不動,仿佛凍僵了的大馬哈魚,仿佛那是痛苦之事,至少她毫無歡愉可言。后來的無數次,我加入了不少前戲,她依然毫無改觀。但她的身材實在是太美妙了,我總是激情勃發。后來,我才發現,她一直是在枯燥如沙漠的狀態下讓我折騰的。我注意到她的神態是冷淡的、古怪的,也不像是羞愧、內疚或痛苦及厭煩,總之沒有任何快樂及熱情。她的表情就是看不出有什么表情。但這絕不是正常的。她任由我長驅直入,或流連忘返,而她漠不關心。林真對我的每次求歡都不抗拒,但次次都要求戴套,說有套就會潤滑些,沒那么痛。但這又何嘗不是避孕的有效手段?每一次她都確實被疼痛撕裂了。
林真的身體是對我開放的,我可以出入自如,但她是不合作的。她的精神世界就像一座吊橋高掛的城池,我不得其門而入。她漆黑一團,密不透風,我對她一無所知。不管是過去的她、未來的她還是現在的她,我永遠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有時,她對我擠出笑容,有時在嘆氣或沉默,但沒有什么交流。她的心靈對我封閉,事實上,她的身體又何嘗不是?她只是在盡一個妻子的義務而從不主動。這幾年來,我先后相好上的幾個女人,譬如雷、楚和虹,論相貌及身材都無法跟林真相提并論,但無一例外都讓我欲仙欲死。因為她們既技巧嫻熟,又春情勃發。她們夠投入。我是可以區分性與愛的人。事實上,我從未擁有過愛情,跟林真的不算,跟她們的也不算,但那種歡愉卻是如假包換的。如果林真對我稍多一點熱情,或她至少能將腿張開,肯定比她們好上不知多少倍。但這永遠只能是假設了。事實上,我跟林真分床睡好久了。
上帝要毀滅一個男人的方式有好多種,對我來說,派一個壞女人來就夠了。女人的壞也有好多種,譬如兇悍、嫉妒、冷漠等等,也不用太壞,僅是性冷淡就夠了。但也不怕女人有多壞,只要你能遠走高飛,她再壞也毀不了你。就怕是結了婚又不能離,那就徹底完了。當然,將林真比作壞女人也是不公平的,她堪稱賢惠,如果我們有孩子,她也肯定會是一個稱職的母親。她很勤快,家務活從不讓我插手,她做的飯菜也很不錯,你很難遇到一個不會烹調的潮州女人。她顯然有潔癖,家里總是窗明幾凈,一塵不染,將我的起居飲食照顧得無微不至。當然,除了家長里短、雞毛蒜皮的閑談,毫無精神交流可言,但你還能指望什么呢?她已對我作為一位詩人表達了足夠的尊敬,盡管她從不讀我的詩。作為一個中學數學教員,她不可能讀懂這些充滿隱喻和象征的詩句。從某種程度上說,讀不懂就無法了解我。但我當初要找的是配偶,而不是知音式的讀者或批評家。作為配偶,除了性事不諧,她是無可挑剔的。愛情早遠非我考慮,我父母是盲婚啞嫁,也不妨礙他們生活至今并生育了七個兒女。我村子里的同齡人,除了一兩個外出務工者,又有哪個是自由戀愛或有過什么愛情?
作為一個性冷淡者,林真最大的優點是,我無疑減少了戴綠帽的風險。老實說,剛結婚時,我對此是心生警惕的。好在她甚少外出,更無唱K跳舞的嗜好,也不愛穿金戴銀,涂脂抹粉,這甚得我心。這與其說是老師職業的原因,毋寧說是她的性格使然。她是清水出芙蓉的,總而言之,她除了性冷淡,作為一個妻子,是讓丈夫無可挑剔的。但我的不滿日漸滋長,并最終導致了我的多次出軌,其中有一段地下情曾長達半年之久,那個叫雷的女人對我愛得死去活來,顯然是動了真情,提出要離婚了跟我重建家庭,我很感動,又覺得這是一個諷刺。夫妻之間沒有愛情,而偷情者卻有了真愛。她強調說是因為愛我才愿意寬衣解帶。我深思熟慮之后的結果,乃是落荒而逃。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跟林真離婚,有人會為了褲襠里的那點事去離婚或結婚,但我顯然不是。
林真除了激情匱乏,基本上稱得上是百依百順,我想什么時候親熱都行。其實,這三四年來,我跟她的婚姻早已名存實亡,繼續保持或終結都無所謂。我對她不滿的是,她的身心始終都是對我封閉的,她肯定有什么隱瞞我,但是她矢口否認。她跟我多次長談過,建議我不要再疑神疑鬼了。她說跟學校的心理輔導員也聊過了,覺得自己沒什么問題,在性事上只是缺乏經驗,慢慢磨合就能改善。“無他,唯手熟耳”,甚至她隱隱有指責我之意,說我急吼吼的只顧自己,前戲后戲都略過不提了。一個女人遇到的第一個男人十分重要,將會決定她在性事上的態度、質量乃至心理健康。她微笑著引用了該心理師的話說:“世上哪有性冷淡的女人?只有沒遇到對的男人。”
“你言外之意是我不是對的男人?”我好像不是你遇到的第一個男人,我將這句話硬生生地咽下去了。
“也不是的,你不要灰心,我覺得我們會好起來的。”確實,她也不是沒有努力過,有一次還嘗試了難度高的姿勢,但她的雙腿仍然不肯張開,因此所有姿勢都被打了折扣,并變得滑稽可笑。我對此充滿憐憫。
盡管林真再三否認,但我認定她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她就像是一個謎,一個迷津,一團濃霧,一種不真實的幻覺籠罩著我六七年來的婚姻生活。她只是一個幻影,一個謊言,一個紙人,在我能找到充足的證據之前,這樣論斷有失公允,但我越來越傾向于相信這一點。如果不破解這個迷津,我將終生不得安寧。這個念頭,就像一條毒蛇咬噬著我的心,讓我日夜痛苦。在此之前,我不會跟她離婚,也不會讓她離開,只有揭開了秘密,我才會浴火重生。林真的世界,是將我排斥在外的,我不了解她,不了解這一切。而她的冷淡就像是一個黑洞,在緩慢地將我卷入并吞噬。她顯然另有所屬。但她為什么要結婚并選中我呢?她要的婚姻跟我所理解的顯然不同。
一個男人喪失了性功能,就像一幢建筑物被抽掉了頂梁柱,垮掉是早晚之事,屋頂、墻壁和門窗也必將分崩離析。一個不能使妻子達到性高潮的丈夫顯然不足以稱之為真正的男人。我一直遺憾沒有使林真有過性高潮。我已經失去了這種可能性。自從我陽痿之后,一種巨大的虛假性彌漫在我的生活,這種不真實的感覺,使我的生活乃至我都蒙上了一層虛假的色彩。哪怕我是更真實的偷情者、獵艷者或外遇者,都像是一個虛假的丈夫。我對這種虛假的生活厭煩不堪,但我還得繼續這種虛假。而我始終沒有放棄對真相的探詢。我在跟林真幾次開誠布公的長談及小心翼翼的旁敲側擊之后,知道不可急于求成,也不能正面強攻,林真更不會主動開口,所有的偵探和訪查,都只能在暗中進行。我開始裝作對此逐漸淡忘了,以期林真放松警惕而露出蛛絲馬跡。
林真有一個嗜好是愛喝豆漿。她經常用豆漿機自己制作豆漿。在早餐能喝上一碗鮮甜滑膩的豆漿,的確很享受。但她天天都要喝,喝上了癮,幾乎到了一日三餐都離不開豆漿的地步。以前我不覺得這有什么問題,現在就覺得多少有點病態,以至于我一見到豆漿就煩。豆漿就像是她的毒品。幸好她沒有真的迷上毒品。
自從我陽痿之后,跟林真暗中繃緊的關系反而得到了緩和,至少,她放松多了,反而對我慢慢有了更多的溫存和愛撫,包括擁抱和親吻,這都是過去沒有過的事。但我內心的焦灼絲毫未減。另外,這些愛撫對于一個陽痿癥患者來說,與其說是撫慰,毋寧說是施舍,帶著讓人難堪的憐憫。我清楚,陽痿的根源跟林真有關,尤其是對她帶給我的這種虛假生活十分不滿。這種虛假卻像熱帶雨林的沼澤地那樣真實,黏稠、危險并深不可測,讓我泥足深陷。我們早就分床睡了。
在我的外遇情人之中,虹是最后的一位。她是最愛我的,即使在我陽痿之后,對我的感情仍絲毫未減,她說,我愛你,不是為了跟你睡覺。但至于她愛我什么,連她也說不清楚,只是調皮地說,什么都喜歡。她幾乎每次見面都要跟我膩在床上,哪怕不親熱,不摟抱。有時就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做,只是說話。我陽痿了,她也還是這樣,但這不等于我們沒有性,只是那話兒一蹶不振了。一個陽痿癥患者當然做不了什么,盡管虹的身材接近完美。這有時會讓我想起林真,同樣高大白皙,胸脯飽滿,都沒有生育過。她們就像是兩條彼此相似的河流,只是一條波濤洶涌、熱血沸騰,一條冰封雪飄、寒冷徹骨。虹對我的身體(即使已有殘疾)愛不釋手,貪得無厭,她會撫摸我的身體,在多次嘗試觸摸我軟塌塌的那話兒無果之后,撫摸時就遠遠避開它,以免我尷尬。她在愛撫我的過程中也能得到極大的歡愉。有時,我心生惻隱,也會愛撫她,除了那里派不上用場,可謂無所不用其極。她像一團稀泥軟攤在我懷里,大聲喘息說,沒什么兩樣啊,有時甚至會更好。我苦笑。虹說,我有你就夠了,我不要別人了,我離不開你。你一定要愛我。我又笑了。以前雷也說過類似的話,還說一定要嫁給我,后來分手了,不也活得好好的嗎?女人說的話,千萬不要當真,她們也不一定是在說假話,但總是變幻莫測。
喜歡過我的女人,理由五花八門。有的說我幽默,有的說我可靠,有的說我談吐非凡見解不俗,有的人說我床上功夫了得雄風大振,有的說我不庸俗、長相好看、風流倜儻等等,但都不如虹說的讓我震驚。她說我具有女人的氣質。她又解釋說,自己豪邁超拔,頗具男兒氣概,這種女性身上的陽剛跟我身上的女性氣質尤其契合,簡直是天作之合。我望著她,除了眉毛像小刀,臉略呈方形,她一米七的身高,雙乳高聳,蜂腰肥臀,全身上下哪有一點男人的模樣?我有點哭笑不得。
如果說這個世上有一個女人離不開我,恐怕就是林真了。我很奇怪自己有這樣的想法。這也同樣是毫無道理的,但我想來想去,依然斷定林真離不開我,至少她不想離開。否則,她不會對我的多次外遇只眼開只眼閉。看來,她對我或婚姻是滿意的。無論我曾經出軌過多少次且遠未終結(我即使陽痿了,仍跟虹保持著某種不見容于道德或被常人視之為不正當的關系),甚至,我出軌之后,林真似乎對我更滿意了,我仿佛聽到她暗中吁出了一口長氣。這么好看的女人,沒有正常的性生活,真是可惜了。有時,我也想過她莫非是同性戀者,但旋即打消了這個念頭。我看不出她對任何女人有過好感,況且以前她對我是來者不拒的。據說“拉拉”對男人的身體畏如蛇蝎。
大約在半年前的一個深夜,林真忽然摸到了我的床上,她在親我的嘴,黑暗之中,她的喘息聲猶如母獸的鼻息。她的嘴在往下移動。這是破天荒的舉動。我幾乎將她當成了虹。她伏在我的身上,全身發熱,仿佛煎鍋里的奶酪在融化,而死水一潭的只是我。我嘆了一口氣。她全身在顫抖,仿佛被卷入了自己制造的漩渦之中。與其說是她開竅了,毋寧說是睡美人復蘇了。然而,我的性功能早已喪失,太遺憾了。我在愁悶和苦楚交織的沮喪中撫摸她……林真大叫一聲,她以我從未想過的方式,在毫無征兆中突然達到了高潮,還說出了一個清晰卻不明確的詞語,一個兩個字或兩個音節的詞語,這個詞語像一根銳利而無形的釘子,楔入了我的記憶。她伏在我的身上,大汗淋漓。我輕輕撫摸著她的背部,光滑細嫩,她讓我想起了虹。我百感交集。
但半年過去了,林真再也沒有類似的舉動及身體反應。她的性冷淡卷土重來。她對我的愛撫逐漸減少乃至完全消失,仿佛她長達兩年對我的溫存只是出于對我陽痿的同情和安慰,但卻又如何解釋她突如其來的情欲呢?本來,我還擔心她身體復蘇而我無能為力,通常,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總是如狼似虎,欲壑難填。盡管她依然沒有外出應酬的習慣,也看不出外遇的跡象,平時也不涂脂抹粉,卻更注重衣飾打扮了,顯得容光煥發,楚楚動人。她就像在雨露中將最內在最隱秘的花瓣打開了,嬌艷欲滴,這是一種真正的怒放,沒有任何障礙,更不會有任何保留。這一切讓我瞠目結舌。盡管她解釋說,我跟自己和解了,我跟你也會的,我對此充滿信心,你要有耐心。你在我最艱苦的時候收容了我,我不會讓你失望的。但這仍然無法給我真正的安慰。說是收容,那言重了,真要是收容,那也是相互收容。那時候,也不會有女人要我。以前,她未能生育,我一度以為是自己的問題,但我曾讓雷致孕之后,就知道是林真懷不上小孩了。
這半年來,我一直在琢磨她嘴里吐出的那個詞語是什么,當晚我就意識到了其重要性,這顯然是一條線索,將隱藏著重要的信息。如果她叫的是“媽呀”“天呀”或“老公”之類,都不算什么問題,但卻是“YangKun”,這可能是一個人的姓名,也可能是某個寵物狗的稱呼,總之什么都有可能。我的第一個反應是“楊坤”,又不禁啞然失笑,一個中學數學教師,當然跟娛樂界的紅歌星扯不上什么關系,我雖然在詩壇上名氣漸大,但距離名人仍大有差距。這兩個讀音,有無數種組合的可能,譬如“陽昆”“羊琨”,我在嘗試了一個下午之后,根本無法破譯,終于放棄了。但我仍然憑直覺認定,這是一個人的名字,而且不會是女性。
那個晚上發生的情景,就像探照燈那樣打在這六七年來泥濘不堪的婚姻之路上,我由此開始追憶這幾年跟林真共同生活的種種情景和細節。我發現不少稀奇古怪的事情都能得到合理的解釋,乃至如夢初醒。在跟林真走入洞房的那一天開始,我必將到來的毀滅就已經啟動了,甚至可以追溯到遇到她的那一天。自始至終,我都認為林真是一個善良的人,她肯定不是要存心欺騙,而是實有難言之癮。我甚至有點后悔對她之前的詰問了,如果她真的遭遇了慘痛之事,那么我就顯得太殘忍了。但她為什么偏偏選中了我呢?我曾不解乃至憤懣,后來覺得這是命運的安排,就無法解釋了。自從半年前的那個夜晚(她雖然對那個夜晚發生的反常之事避而不談,但我也清楚在她心中的分量,那才是她遲到的、真正的新婚之夜),她倒似乎對我真的發生了感情,這跟夫妻之情或長久滋生的親情還是不同的,我能區分。可惜,這來得太遲了,我在二十五歲之后,就不再相信愛情了,無法再愛上別人了,或者說喪失了愛的能力。否則,我在確定雷、虹等人真愛我的時候,會跟林真離婚而梅開二度,我只要提出,我想林真會答應的。后來,我發現自己太一廂情愿了,對林真太不了解了。
我現在惟一關心的是,為什么會糟糕到了這步田地?即使毀滅是不可避免的,我也得想辦法延宕這種毀滅的降臨,至少要搞清楚毀滅的原因。這是我的宿命。我儼然是潛伏在妻子身邊的密探。我將以百倍的熱忱和更大的隱忍去解開這個謎團。這將是我救贖之路。我也再三告誡或提醒自己,無論是什么樣的結果,都得有承受的心理準備,并且千萬不能傷害到林真一分一毫。別看她在常人面前并無異樣,但只有我知道她的壓抑、焦慮、痛苦是何等深重,且承受了不知多少年,她肯定比我難受多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女人,她的性冷淡若非與生俱來,就不會無緣無故,但她既然有過性欲勃發的時候,就排除了病癥是天生的可能。
我決定從調查她的出生地及家庭入手。我發現對她的家庭及出生背景一無所知。我看過她的身份證,但上面寫的戶籍地址在果城,她多年前曾在果城供過一套小房子。她于一九八四年出生于潮州,二○○六年畢業于南方師范大學數學系,分配到果城天河區第三中學執教,彼時早已取消了福利分房的待遇。她從未提出帶我去她的家鄉,有時,我出差到潮州,跟她談起韓江、湘子橋、牌坊街及鳳凰山,她也不接腔,顯得毫無興趣。在潮州高鐵開通的那一年,我提議說一起去看她母親,她說,你想見她,讓她來就是了,我不想去。后來又補充了一句,要去你自己去!結婚這些年來,我也就見過幾次岳母,平均每年不到一次。剛結婚那陣,岳母何惠貞來住過幾天,通常,沒有幾個人喜歡跟岳母住,但何惠貞比我想象的要好相處。說是五十出頭的人了,她看起來只有四十來歲,身形窈窕,一張鵝蛋臉仍很飽滿,看不到什么皺紋,身材居然保持得很好。這跟我想象中的小老太婆反差極大。有時,我望著惠貞精神恍惚,我承認曾有過一些難以啟齒的念頭。
我跟她很談得來,看來,她對我這個女婿還算滿意。林真甚至笑著說:“看來你喜歡她勝于我啊,我媽不喜歡你叫她媽,直呼其名即可。她也不高興別人老是叫她老人家,或者打聽她的年齡。”我跟惠貞的交流是平等的,暢通無阻。惠貞說:“林真性格有些孤僻,不太愛跟人交往,你得多多擔待。”從外表上看,我看不出林真有何孤僻,后來我才逐漸領悟了惠貞的意思。我懷疑林真在寒假或暑假瞞著我偷偷去家鄉看何惠貞,否則就太不合情理了。雖然惠貞很獨立,也說習慣了一個人的生活,但林真不說,我就懶得問。
我想起來了,在結婚前接過一個陌生女人的電話,聲音很好聽,對方自稱是林真的母親:“我叫何惠貞,我反對林真和你結婚!原因很簡單,我知道她不愛你,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會幸福的……”她說了一大通,全是林真的缺點,她是如何差勁,如何不適合我,甚至她的腦子還有點不正常之類。我當時也沒聽到心里去,對她的觀點很抵觸,非要有愛情才結婚,那么老子只能一輩子打光棍了。反正我對她也沒有愛情,扯平了。后來,我跟林真輕描淡寫地說:“你媽好像不支持咱們結婚啊。”
林真說:“她一個人住,孤獨慣了,其實也沒有她標榜的那么獨立。她一向是不舍得我出嫁的,我談了好幾個男友,都被她嚇跑了,所以搞得我像個沒人要的剩女,你看我就那么差嗎?她還說我是個神經病,對吧?說我有時會光屁股在大街上奔跑,對吧?她真是什么話都敢說。其實是不想我嫁人,還跟我說了你不知多少壞話,說你這個人靠不住,眼帶桃花,婚后肯定是個到外面鬼混的人。我說,你對子鳴到底了解了多少?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她還說專門去調查過了,說你談了多少個女朋友之類,看來也是一個始亂終棄的貨色。”
我愕然說:“她調查過我?”
“你甭管她,全是胡說八道。我們婚照結,等生米煮成熟飯,她就無話可說了。”
幸虧,我一直保存著惠貞的手機號碼。在印象中,還是她第一次來我家時主動給我的,不知道她為什么要給我,仿佛早已料到有一天會去找她。好多年了,我第一次撥出了這個電話:“喂,是惠貞嗎?”
“是子鳴嗎?你有事嗎?林真沒事吧?”
“沒事,我們都很好,只是我們都想念你了,你有一年多沒來果城了,過來住幾天吧。”
“林真沒事就好。你過來吧,我等你好久了,你一個人來,不要告訴林真。我將地址發給你,你坐高鐵到潮州站,再打的過來。”
我借口去參加一個詩歌活動,得去武漢出差一周,為了說得更逼真一些,我還煞有介事地說,這次我是以詩人的身份參加的,而不是文學編輯。我按圖索驥,很快就來到了潮州牌坊街的一個小區,鳳凰樹枝葉翠綠,如果是六七月,就會綻放滿樹火焰似的花朵,但現在早了點。我預感到這次出行會有收獲。我在內心梳理了一大堆問題,準備一個個跟惠貞說。惠貞的房子半新不舊,干凈整潔,很舒適,沒有通常寡居老人的冷冷清清。我跟惠貞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悔不當初啊,當初聽您的話就好了,我們的婚姻早已名存實亡。”
惠貞說:“你的情況我都了解。按理來說,你既然在外面有了人,就應該勸你跟林真離了,這樣大家都好,但我還是希望你無論如何都不要離婚。你是老實人,林真拖累你了。”
以前,我跟惠貞的交流很順暢,但今天感覺很不自在,氣氛也有點緊張,似乎平白無故就多了一些障礙,不少事情不少話語都不便說出口了。譬如說,林真婚后一直性冷淡,譬如跟林真長期分居等等,本來我當惠貞是朋友,什么都能說,現在卻羞于啟齒了。
“我就是不明白,林真好端端的一個人,為什么會搞到這般田地呢?”我說,“你以前不是在電話里跟我說過嗎?都怪我當時沒聽你的。”
惠貞一臉惘然,說:“除了前幾天你給我打過電話,我跟你從未通過電話,更沒有給你打過電話。如果你想跟林真離婚,我能理解,不會責怪你,但我還是希望你能慎重考慮。老實說吧,我希望你能照顧她一輩子,這孩子命苦,除了你,不會有人真正對她好。但我們不能隱瞞你,得將真相和盤托出,之后你再作決定。但我們所知道的僅是她十八歲之前的事,她十八歲去果城讀書,之后留在果城工作,可能又遭逢了重大變故,結果在二○一〇年初因精神分裂癥發作,入院治療了近一年。其中的原因,她不信任我們,對我們沒提過半句。但我們后來還是知道了,顯然跟失戀有關。”
盡管我知道林真有不少東西瞞著我,但聽惠貞說她患過精神類的疾病,還是讓我大受打擊。現在,惠貞和我,因林真不信任而形成的紐帶而緊緊地擰絞在一起,使我們變成了同盟者乃至合謀者。
惠貞說:“我想重點講述的是她將滿十四周歲的那一年,發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是的,她還差十天就要滿十四周歲了。這是我們的家丑,也是她的恥辱,她受到的傷害讓人發指。如果她不說,我們是沒有權利告訴你的,本來也不想說,但我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告訴你。這對你也許公平一點,至少有助于你對她的了解。她向來是孤傲的,從來不屑于別人的同情。一九九八年夏天,她在楓樹初中念初二時,被她的語文老師劉某搞了。當天放學后,她回家時沒有說,但是我心細如發,覺得她神色有異,在小心而執拗的盤問下獲知了真相。于是,我們將劉某告到了法庭,法院以強奸幼女罪判其無期徒刑入獄,剝奪政治權利終身。自然,劉某仍在服役中。這件事對林真的人生造成了毀滅性的打擊,我們給她轉了學,她消沉了兩三年才慢慢緩過勁來,好在成績沒有受到更大的影響。也許,你也打聽到了什么消息,不妨跟我分享。”
“那真是太不幸了。我什么都沒打聽到,林真對我守口如瓶。她說她完全是一張白紙,從來沒交往過男朋友,更沒有過性經驗。但有時又說她相處過好幾個男友,雖然僅停留于牽手及擁抱等初級階段,卻也有了談婚論嫁的感情,最終又因為您的阻撓而一一告吹。”
“我從來沒有阻撓過她,她能過上正常的婚姻生活,我不知有多高興呢,怎么會橫生枝節?她結婚了,也許就能真正走出往昔的陰影了。我不明白她為什么要這樣說,看來她對我太有成見了,戒備心太重了。”
“她還說你不喜歡我,一直在努力讓我們分手,即使結婚了,也是如此。”
“你親口聽我這樣說過嗎?你還覺得我希望你們離婚嗎?”
“我都被搞糊涂了。她為什么要這樣說呢?她為什么要隱瞞呢?她為什么要嫁給我呢?”
“我對她十八歲之后的事情一無所知。也許,她一直走不出那件事的陰影。她的世界完全向我們封閉了,她就像是一只沉默的蚌。看來,她對你也沒有打開啊,哪怕是露出一點縫隙。你會跟她離婚嗎?”
“謝謝你告訴我這些。我從未想過跟她離婚。”我望著這位風韻猶存的丈母娘,她比六七年前略顯衰老、瘦削,但精神很好,初次見面的驚艷一直停留于腦海,據此可以想見她年輕時有多美麗。林真的容貌及身材并不遜色,但她缺少活力,她冷漠、麻木,表情虛假,讓人覺得總是缺少了內在的火焰。原來,她是一個前精神分裂癥患者。那么,她的某些古怪之處就好理解多了。對她曾被強奸一事,其實跟我猜想的出入不大,至于誰是強奸犯那不重要。但她曾因精神分裂癥入院治療,卻讓我吃驚非小。我慶幸這幾年來,從來沒有跟她紅過臉,沒拍過桌子,氣氛雖然壓抑,但真正的大吵大鬧從未有過,她實在沒犯過什么錯(我不能說性冷淡就是犯錯)。我雖然性格暴躁,但因為后來三番五次的出軌,也就不好吹毛求疵地沖她發火了。
天色已晚,惠貞留我在家里住宿,我答應了。
惠貞仍為林真留著當年的閨房,我在入睡前仔細搜查了一遍,翻看了墻邊的書櫥、衣柜和所有的抽屜,我企圖發現一些有用的線索,最好是她留下的那種帶著小鎖頭的秘密日記簿,我肯定會一錘子將其砸開,那么她十八歲之前的人生經歷必將更詳盡具體地展現于眼前。其實我并不懷疑惠貞的講述,只是覺得過于簡略了。那雖然是一樁大事,但畢竟不是生活的全部,況且惠貞也說林真在數年之后走出了那一片陰影,這個心理轉變也是極其重要的。但是,我失望了。我沒有找到任何關于林真親筆寫下的只言片語。她的書櫥除了課本及參考書,還有不少文學作品集,其中大半是詩集,包括海子、汪國真、余光中、席慕容、紀伯倫和泰戈爾等人的作品,這是我們青少年時代流行的詩集,這些人的詩我也看過,當然,后來我將其拋棄了,有了新的詩歌英雄,譬如里爾克、博爾赫斯和帕斯,所以我成了詩人。可以看出,林真是喜歡詩歌的,至少喜歡讀詩。但我對林真從不閱讀我的詩作又大惑不解。其中一個無名小卒的詩集《在希望的田野上》引起了我的注意,我隨手翻了翻,覺得那些分行文字充滿了陳詞濫調,毫無詩性可言,只是一些詞藻的堆砌。該書扉頁上寫著:如果櫻桃會開口,將是最美麗的嘴唇——與朵朵同學共勉。落款人署名:劉玉興。這句題詞并不出色,又帶著酸腐的氣息,倒是字寫得蠻漂亮,勒口上寫著作者簡介,他是楓樹初中的語文老師。楓樹初中,這不是林真就讀的學校嗎?這不禁引發了我的聯想。我用手機將封面及扉頁上的鋼筆字題簽拍了下來。
第二天,我發現屋里居然多了一個老頭。老人身材高大,略顯佝僂,白發蒼蒼,滿臉愁苦,看上去比惠貞老了不止十歲。他從頭到腳打量著我,瞧得我心里有點發毛。當惠貞介紹說他是她的愛人時,我還以為是她后來找的男人。她解釋說他就是林真的父親,也就是我的老丈人,我吃了一驚,仿佛遇見了鬼魂。林真不是說他遇上車禍死了嗎?但這個疑問讓我硬生生地咽下了喉嚨。惠貞察顏觀色,說:“林真對她爸抱有成見,長大后一直沒有來往,不肯原諒他——”林父做了什么事,林真為什么不肯原諒?一股寒意油然而生,從我的脊椎骨往上竄。老頭梗著脖子說:“我沒有做錯,就應該讓那個衣冠禽獸坐穿牢底。”
我問惠貞:“林真讀初中時也叫這個名字嗎?”
惠貞說:“出了那件事,就在轉學時順帶改了名。”
我沒有跟惠貞提起那本詩集。
從潮州回來,我知道沒有白跑,謎底已呼之欲出。惠貞將這個那么可怕的秘密都告訴我了,就像一壇藏于地下的寶物,已逐漸暴露于我的視線之下,我將壇子四周的泥土刨開了,只要將壇蓋揭開即可。我對林真沒有責怪和怨恨,反倒充滿了同情與憐惜。怪只怪那個該千刀萬剮的強奸犯,好在他也為自己的獸行付出了代價。十四歲的林真,像一株滴著露珠的蓓蕾,含苞欲放,竟就被暴力強行打開了,我感到了一種撕心裂肺的疼痛,五臟六腑仿佛被一只鷹摁在了爪底。誰的人生沒有秘密呢?屈辱或血淚,痛苦或災難,我也有不足為人道的東西。惠貞完全可以不告訴我這些的,她不是想挽救我們的婚姻嗎?但以常理揣度之,我知悉后豈不適得其反?我只能說,惠貞對我洞若觀火。她懂我。我們只見過數次,她確實是心中雪亮的人。可惜林真和我生活了六七年,卻依然陌如路人,互不了解。她也從不關心我的想法。這只能說明,她心里從來沒有我。但她為什么要跟我結婚呢?
我和林真是經單位的女同事方潔介紹認識的。方潔是詩人楊遠的老婆。果城有很多詩人,也有不少詩歌團體或流派,這些群體組織松散或邊界模糊,有的還相互交叉,諸如知識分子寫作、民間寫作、口語寫作、完整性寫作等等,中國詩壇上風光一時的流派,都能找到傳人或代表,儼然是其分舵或連鎖店。這跟果城包容、松散、野生的城市特性有關,移民城市兼收并蓄,海納百川。“五羊詩群”作為一個流派并不顯赫,但五個詩人在詩壇上都能獨當一面。不才如我楊子鳴,也參加過詩刊社的青春詩會。這是五個楊姓詩人的集合,集結于不定期出版的《五羊詩刊》上,這五只“羊”來自天南地北,但因詩在果城結緣,亦是一段佳話。眾所周知,果城別稱花城及羊城,我們以五羊自詡,個中意義不言而喻。自然,“五羊詩群”只是一個松散而隨意的詩歌小團體,近似于兒戲,在詩壇上也不怎么被認可。但我們五人私交甚篤,尤其是我跟楊寬關系很鐵,我對他忠心耿耿,他對我亦信任有加,視為心腹。我堪稱他的金牌打手,每逢楊寬與人論戰,我必沖鋒在前,斬將搴旗,上刀山,下火海,決不皺一下眉頭。我們五個羊在拍板磚上表現得氣吞萬里如虎,我更是以一當十。二○○五年,我們跟北方的“雪山十二狐”在網上論戰,我在詩歌論壇上大呼酣戰,搏斗了一個通宵,發了無數個帖子,還一氣呵成寫出了論證有力的萬言雄文。
我們的領頭羊楊寬,聲名遠播,不惟獨在果城,在全國也算是舉足輕重的七○后詩人。他的夫人李露也是一位七○后知名女詩人,兩人都是少年成名,他們當年的結合,被譽為詩壇的金童玉女。在我看來,李露比她的詩篇更動人。她的詩歌顯得有點淺,一覽無余。她的身體卻曲折動人,橫看成嶺側成峰,顯得高深莫測,氣象萬千。她自然不屬于“五羊詩群”之列,平素亦深居簡出,不像楊寬喜歡熱鬧,經常參加各種活動、聚會或飯局,在飯桌上唾沫亂飛,指點江山,作領袖群倫狀。作為我們的老大,通常只是他一個人在說,我們只有聽的份,他也確實有真才實學,對國內外的詩歌動態了如指掌。當我們還在迷戀海子和戈麥的時候,他已經注意到了多多和歐陽江河,當我們大談艾略特的《荒原》時,他卻引導我們去讀帕斯的《太陽石》,不少聞所未聞的詩人及其作品,都是經他推薦而送上我們案頭的。這十幾年來,楊寬一直是我們的旗手和方向,我們能在詩壇上披荊斬棘、勇往直前,全賴他的指引之功。不僅是我一個人意識到,我們始終跟在他的屁股后面跑。我們雖并列五羊,其實聲譽不可同日而語,要另辟蹊徑,卻又非我們之庸才所能勝任,捫心自問,我們嫉妒過他嗎?
“不,我只妒忌他的艷福。”楊遠擠眉弄眼地笑。開始,我還以為他是指楊寬家有嬌妻,后來才知道楊寬搞女人的水準,絕不亞于他寫詩的能力,且極為隱秘。
坊間傳聞,他有很多風流韻事,又多是捕風捉影,并無真憑實據,至少,他沒有鬧出什么亂子來。據說,他先后有數十位秘密情人,散布于各行各業之中,有的是某公司的董事長,有的是身居要職的官員或文化名人,但也有的身份卑微。有的跟他只是露水夫妻,曇花一現,但也有的保持不正當關系長達十年之久。我對種種傳聞并不懷疑,只是替李露擔憂。朋友們當面表示艷羨或恭維,楊寬亦是臉露微笑,不置可否,既顯得高深莫測,又躊躇滿志。我也是有過幾個情人的人。鑒于我武功已廢,很佩服他的身體。盡管我再三將陽痿歸咎于失敗的婚姻生活,但也自知跟縱欲過度有關。有一段不短的時間,我只不過是周旋于兩個情人之間(林真當然不需要應付),已疲于奔命,焦頭爛額,并為我的最終垮掉奠定了基礎。我幡然醒悟,李露跟林真實有相似之處,都是那種冰雪美人,平時對什么都不屑一顧,尤其是對那些如逐臭之蠅大獻殷勤的男人不理不睬,氣質不凡,卓然傲立。這樣的女人會使丈夫放心,卻未必使丈夫滿意。李露也會性冷淡嗎?幸虧我陽痿了,否則光這個念頭就會讓我想入非非,亢奮不已。
我想起有一次“五羊”聚會,我們都喝高了,楊寬角逐每三年一屆的廣東省魯迅文藝獎詩歌獎,進入終評但未能獲獎。據知情人稱,他以一票之差落敗于一位名不見經傳的打工詩人。那個年頭,打工詩人很吃香。楊寬先是大發牢騷,說評委是如何的有眼無珠,自己的詩歌又是如何了得,至少領先時代十年。我們都安慰他,說別說是省魯獎,就是全國魯獎又算得了什么,每屆評出來不都往往招來網上的罵聲一片嗎?老大的詩寫得好,那可是全國公認的,拿不拿獎都無損于他作為一流詩人的地位。我心中卻嘀咕,老大向來都在嘴上說,詩人一定要獨立,不能講功利,他去參評我就奇怪了,現在沒獲獎又如此受傷,真是讓我想不通。看來每個人都有軟肋。我借著酒意,不客氣地說:“老大,是這個獎需要你,你要這個破獎干嗎?別把破帽子當成桂冠了,你這樣真讓我失望!”楊寬噴著酒氣,不好意思地說:“人都是有弱點的嘛。”忽然,他又沒頭沒腦地說:“子鳴,你艷福不淺啊,林真可是女人中的女人!”當時我也喝多了,沒將這句話放在心上。后來,我越想越覺得不妥。林真不是圈子里的人,我也沒聽說她寫過詩,她也從不參加我們的飯局。換言之,我從未聽聞他們有過交集。
一天,我在辦公室裝作不經意地問方潔:“當年你為什么要將林真介紹給我呢?”
“那是林真的主意,她托人找我的,”方潔說,“我見過她,很奇怪她會看上你,至于你呢,對她肯定是求之不得,你不是一直想結婚嗎?老實說,你不是搶手貨。果然,我一撮合就成事了。你得感謝我這個媒人。”
“她認識我嗎?她這算是毛遂自薦了?”
“你是大詩人啊,名聲在外,她可能留意你好久了,你個小子,算是祖墳冒青煙了。林真,多美麗的一個女人。我看你,以前交往的女人,沒有一個比她好,她又溫柔又賢淑。看你現在多幸福啊。”
“哈哈,她托的那個人是誰?”
“不就是李露么。”
我由李露想到楊寬,臉上逐漸僵硬了。我忽然想起來,“五羊詩群”好久沒有聚會了,至少有半年了吧,也許更久。
自從我陽痿之后,心情異常惡劣,對那種吃吃喝喝山吹海聊的聚會已厭煩不堪,老實說,也吃不下喝不下了,人近中年,身體發福,舉步難艱,身體的各項指標如血脂、尿酸等也居高不下。相反,林真倒是越來越有活力了,氣色也很好。她倒是經常外出吃飯,不是說跟方潔喝咖啡,就是跟周靜逛街,偶爾還會跟羅拉去健身。這是她新交的朋友,到底是何方神圣,我還沒有見過。周靜是她學校里的音樂老師,濃妝艷抹,打扮得像一只花蝴蝶,庸俗之極,沒想到林真會跟她混在一起。我的陽痿癥就像是一副靈丹妙藥,倒使林真恢復了青春。有時,林真因外出頻繁而不好意思地說:“如果你不希望我出門,我就不去,就留在家里好好陪你。”我揮一揮手,說:“你去吧,我在構思一部長詩呢。”
我從潮州回來,聲色不露。林真看來也沒有絲毫覺察。我望著她,她容光煥發,渾身散發著女性的魅力,這種活力帶著猛獸般的野性,跟我記憶中的她判若兩樣。我跟她生活快七年了,近期可能是她最快樂的。她變得讓我感到陌生。她以前對我是閉關鎖國的,而現在給我的這種陌生感,也像一堵無形而堅固的高墻,使我被阻隔于她的天地之外。但不管怎么說,我都看不出她曾是一個精神分裂癥患者。
在“五羊詩群”最終分崩離析之前,楊遠就早已脫離組織了。這也是我后來才發覺的。據說,楊寬將方潔搞到了床上。消息還是李露通知楊遠的。上班時,我望著方潔有點發怔,方潔嬌小甜美,有幾分姿色,但看上去端莊肅穆,不像是水性楊花的女人,這豈非更說明了楊寬的手段?這幾年,我學會了看人不要看表面,虹不也是貞潔如圣女嗎?即使她跟我好上了,也仍守身如玉,但她在床上不也像蕩婦那樣放縱嗎?也許人都是多面的吧,我能深入了解哪幾個側面呢?我跟林真結婚近七年了,又能知曉她多少呢,我對她的內心世界一無所知。
好幾天來,我都在籌謀著約李露見面,當然是只見她一人。沒想到,李露竟約我在明天下午見面了,地點是崗頂的藍調酒吧。她擔心我不去赴約,還加了句:“我可是有猛料要抖的啊,你一定要來!”我當然要去,我對她要抖的猛料早有預感,但還不知道具體內容。李露來了,她梳著個高髻,穿著淺藍色上衣,搭配紫色百褶長裙,臉容蒼白,宛若冰雕,整個人像一朵憂郁的紫羅蘭。我覺得她跟林真乍一看有點像,稱得上是神似。林真是略帶英氣的鵝蛋臉,而李露臉頰瘦削,略顯方形,猶如刀刻斧削,更顯冷艷。倒是林真這幾個月來,宛若死而復生,越來越開朗舒坦,臉上的灰霾已一掃而光。
“你知道我為什么要約你來嗎?”李露說。
“不知道。”
“我不是以同行的名義來的,我好久沒寫詩了,好像你也很久沒有發表新作了。對于我們這樣的人來說,詩歌從來不是什么大救星。我們也不配讓詩歌來拯救。”
“你覺得我們是什么樣的人?”
“只不過是情天欲海里浮沉的可憐蟲罷了。你別打岔,我是以林真情敵的身份來跟你好好談一談的——”
“你不是要說你喜歡我吧?”話一出口,我就為語含譏誚而后悔。
李露不以為忤,說:“她從未愛過你,她愛的是楊寬。”
盡管我對此早有心理準備,但胸口仍是一陣疼痛,如受重擊。原來,那天晚上,林真叫的不是“YangKun”,而是“YangKuan”,也就是“楊寬”。看來當時是我聽錯了。但我怎么會搞錯呢。也許是林真的聲音因神魂顛倒有點含糊和變形。
“現在,我們是同一條陣線上的人了,”李露說,“楊子鳴,你得看清楚形勢。你和我都同時被拋棄了,如果你想保住你的妻子和婚姻,就必須跟我聯合起來。”
“好像你什么都知道啊,就讓全世界的被拋棄者都聯合起來吧。我們要不要先開一間房去聯合聯合?”
“我可是認真的,我必須對情敵了如指掌,”李露白了我一眼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我是做足了功課的。其實這些年來,我暗中盯著林真的一舉一動,她已經沒有任何秘密了。二○○二年的國慶節,我跟楊寬登記結婚了,而她在第三天就跟楊寬睡到了同一張床上。從此持續了近十年之久。楊寬到處拈花惹草,但大都是打一槍換一個地方,露水夫妻,我可以容忍,但林真想鵲巢鳩占,取而代之,這是我無法接受的。總之,我不會退出,楊寬是屬于我的私有物品,就像一雙鞋子,一個衣柜,一只貓狗,我想用就用,不想用就扔掉,但在扔掉之前,卻容不得別人染指。如果她只是偷偷摸摸地來往,我可以視而不見,但要張燈結彩敲鑼打鼓,那可不行。”
“聽說是林真托你找方潔將她介紹給過我的,她為什么要這樣做呢?”
“這符合我的利益,我想她找了個丈夫,總會偃旗息鼓了吧,但沒想到她也就消停了那么幾年,又卷土重來了,這一回來勢洶洶,僅憑我一己之力,恐怕也制她不了,只好找你商量。”
“你希望我做什么呢?”
“你只要緊緊咬住不離婚就行,只要不離,那對狗男女就休想如愿。”
“你也可以堅決不離的。”
“我當然不會離。我知道你是心腸軟的人,所以要告訴你一些事情,我保管你不知道。”李露忽然淚如雨下,哽咽著說不出聲來。
須臾,李露情緒漸穩,又說:“林真跟楊寬有私情近十年,我跟她斗法,寸步不讓,雙方呈僵持局面,誰也占不了半點便宜。楊寬當然也不會舒服,三天兩頭,不是跟我爭斗,就是跟她爭斗,就像風箱里的老鼠,兩頭受氣,坊間傳聞說他風流成性,其實也是在遇到林真之前,遇到林真之后,就只剩下她一人了。她風騷極了,欲壑難填,幾乎將楊寬掏空了,他連我都顧不上了,我知道他也無能為力。他是愛我的,不管他愛過多少個女人,我都是不可替代的,不管林真有多么出色,都不可能奪走我在他心目中的位置。這個騷貨,在十四歲就懂得勾引人了。”
我大吃一驚,問:“十四歲是什么意思?”
“她在十四歲就被人睡大了肚子。肇事者是初二的語文老師,一位剛大學畢業分配來的男子,才二十一歲。他相貌俊秀,談吐風趣,本來是個很受班上女生歡迎的年輕教師。”
“請你不要亂說,你說話要負責任。”
“你今天可以回去跟她對質,看我可有半句妄言?她是不是夠風騷,你比我更清楚。她去勾引人家,卻又誣告是他強奸。可憐的劉老師,今天還在坐班房。班上早熟的少女有哪個不將他當成了白馬王子?但不是誰都能得到他的青睞。她只不過奶子先鼓出來,就將劉老師勾引到手了,卻又告他去坐監。”
“你怎么知道得這么清楚?”
“我是她的同班同學。后來,林真轉學走了,轉眼間就過去了好幾年,我們在果城重逢,她就是化成灰我也認得。當年,她將我們共同的夢中情人搶到了手,還毀了他,如今又要來搶我的老公了,新仇添舊恨,我越想越氣,決計要跟她周旋到底,有本事就來告楊寬強奸她好了。我將她的往昔告訴了楊寬,但他不僅沒離開她,反而愈加憐惜,我悔之莫及,發出了狠話,說,你不分手,我就走。那時我已有孕在身,現在,兒子都上高中了,誰知楊寬說,你開個條件吧,好散好聚,爭斗了八九年,大家都精疲力竭,我也快撐不住了。沒想到在二○一○年初,林真忽然消失了近一年,據說她孤身一人去了西藏旅行,在旅途上大徹大悟,終于放下了愛恨情仇。其實,她是瘋了,到精神病醫院去治療。我雖然說過,要如何如何對她的狠話,其實我什么也沒有做。我甚至沒有跟她正面交鋒過一次,哪怕是面對面的爭吵或打電話都沒有。我只有惟一的一個訴求,就是讓楊寬跟她分手,我不需要跟她直接交涉,她也算是一個受害者,我覺得抓住楊寬就行了。”
“也許楊寬對她做了什么事吧。”
李露不語,良久才說:“我想楊寬也做不出什么事來,他是一個特別善良懦弱的人,否則他早就解脫了,他離開我或離開她都是可以的,但他沒這個膽。他膽小如鼠。他其實也挺可憐的。”她的眼圈又紅了,略為停頓,又說:“二○一○年底,林真回來,忽然約我說,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她領悟到我們不是敵人,楊寬也不是,一輩子不就是幾十年的事嗎?該放下仇恨了。老實說,我也說恨過什么人,后來到西藏走了一趟——我見她態度誠懇,內容虛偽,差點忍不住要拆穿她——她說,我看透了,持慧劍斬情絲,你的婚姻和家庭保住了。老同學,你放心好了,你兒子上小學了吧?為了讓你徹底放心,我會在三個月之內嫁人,人選我都物色好了,但還得有勞老同學穿針引線。我一聽,大喜過望,她去結婚,那對我可是有百利而無一害,只要新郎不是楊寬就行。我說,你要結婚是好事,我恭喜你,但請你不要說是為了讓我放心,我受不起。你去西藏走了那一趟,真是大有收獲啊。我話里帶刺。她說,意中人就是楊子鳴。我以前在所謂的‘五羊詩群聚會上見過你一次,五短身材,尖嘴猴腮,我不知道你有什么好,她為什么要嫁給你。”
“我也不知道,還以為是中了頭彩,后來才知道是一場災難。”
“但很快就輪到我自食其果了,自從你們結婚之后,楊寬就跟我分居了,再也不碰我一下。他跟我說陽痿了。這不僅是冷戰,簡直是報復了。他恢復了以前瘋狂獵艷的習慣,現在圈子里的人都怎樣說他?說他就是一條不知廉恥的公狗,只要是個母的,都會撲上去。我不太懂其中的原因,但肯定跟林真有關。她打擊到了楊寬的痛處,仿佛你是他的軟肋。”
“我不明白這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懂,但事實上你們一結婚,我跟楊寬就完了,好在她跟楊寬也完了。”
“他們斷了,這不正好遂你的愿嗎?你將林真形容得像一個蕩婦,這個不應該有的漏洞會使你所講述的可信度大打折扣。”我虛張聲勢地說。
“你很清楚我所言句句屬實。是的,我可以接受這種局面,不像林真那樣迷戀于性事,我可以一輩子都不要男人,不要說是楊寬,就是劉德華,我也不稀罕。但如果是屬于我的人或一個什么東西,別人要奪走,那可不行。我是為了兒子,至少要為他維護一個名義上的家庭和父親,要不,我在林真跟你結婚時就可以跟楊寬離婚了。我都懶得跟他糾纏了。這個人,狗改不了吃屎。現在,兒子長大了,我確實想過跟他離婚,但沒想到他又和林真搞上了。這一次,林真確有一手,楊寬跟別的女人都斷了。善者不來,來者不善,看來她非要將我逼走不可,但這反而激起了我的斗志,老娘偏要跟她斗一斗!大不了再耗上十年!”
“他們重新好上大約有多久了?”
“應在半年左右。”
這正是我患上陽痿癥的時間,好啊,林真!我感到頭暈眼花,天旋地轉,好一回才穩住心神,說:“你說這么多,就是想我堅決不要離婚?但問題是林真沒跟我談過這個。”我對楊寬并無恨意,只是出乎意料,沒想到性冷淡者也會紅杏出墻,我怎么就沒想到那一次她嘴上叫的就是楊寬呢?也許,她只有跟我才會性冷淡,跟誰都不會,跟楊寬尤其不會。原來,她在嫁給我之前,就給我戴了近十年的綠帽。我想到林真端莊賢淑的模樣,怎么也不像是一個偷野漢的淫婦,更不像是李露嘴里形容的十四歲就想找男人睡的小騷貨。我望著李露,美艷,高傲,一臉神圣不可侵犯的冰清玉潔樣。本來想說幾句:除了這個,難道我們不可以做點別的什么事嗎?譬如說,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之身?但我終究不敢說出口,女人真是太可怕了。我已經跟一個女瘋子結婚了,不能再招惹另一個。李露吐字清晰,聲音冷酷,話語有力,干脆利落,直指核心,不帶絲毫情感,即使在談及跟楊寬的關系時也仿佛與己無關。這不是一盞省油的燈!倒是李露跟我達成了共識,見達到了目的,臉上春暖花開,仿佛有冰雪在融化,明艷不可方物。她跟我加了微信,表示得隨時聯系,隨著事態的發展而及時調整戰術。
李露走了。我盯著她的背影,一陣發怔,我儼然成了她不折不扣的同謀者。惠貞希望我不要離婚,李露也叫我萬萬不可離婚。我之前確實也沒想過離婚,只是想一心一意解開謎團,現在,真相就要水落石出,只等林真的口供及簽字畫押了。那么,這樣的婚姻有何意義?作為一個陽痿癥患者,沒有任何女人值得我大動干戈乃至尋死覓活。我無法想象李露可以為了婚姻跟楊寬打斗了那么多年。這不是我的行事風格。我得跟林真好好談談。
一連好幾天,我的頭腦都亂成了一鍋粥,就像炸了營的馬蜂窩,無數根線索、無數個事件、無數個念頭在頭腦的漩渦中翻來滾去。我舌抵上顎,深呼吸,好不容易才平靜下來,梳理出了幾個要點:1、林真將滿十四歲時遭人強奸,并將強奸犯告了,綜合惠貞和李露的說法,可以確信無疑。這很有可能就是造成了她成年后性冷淡的禍根,隨便一本《性心理學》之類的著作都能找到解釋。2、二○一○年初,約二十六歲的林真入住精神病院治療了近一年,到底是患了精神分裂癥或別的什么精神病,不詳,總之是瘋了,這同樣有惠貞和李露的說法佐證,可信。當年被強奸帶來的創傷和陰影,即使不是發病的誘因,也大有關系吧。最直接的原因具體指什么,我還沒搞清楚,但跟楊寬肯定脫不了干系。比起精神病來,性冷淡就不算什么了,我該慶幸這些年來,她的精神病從未發作過。3、她跟楊寬的關系是整個事件的重中之重,她對楊寬顯然是動了真情的,但楊寬就未必。在我看來,一個可以天天做新郎的男子,當然不會有什么真感情。楊寬終究是辜負她了。但為什么她還要再跟楊寬呢?只能說是放不下,死灰復燃。4、林真的性冷淡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顯然在跟我結婚之前。一個女人熾熱的愛情能獨立于性冷淡之外而存在嗎?她至少愛了楊寬十年。在愛楊寬的那些年,她被人強奸的陰影,極有可能是消散了的吧?所以,她才這么不舍得楊寬?也許是楊寬治好了她的性冷淡也說不定。我永遠忘不了,她惟一一次主動跟我愛撫時全身痙攣大喊大叫的樣子,此后她不再觸碰我了,仿佛我是一件有毒之物。5、林真為什么會選中我呢?這跟愛不愛我無關。無愛亦可結婚,但問題是她偏偏選中了我,以前還以為這是命運的安排,是不可解釋的偶然,是命中注定的緣分,現在綜合了方潔和李露之所言,乃是她的蓄意安排無疑。那么,這里頭就大有文章了。按李露的說法,已經部分解決了這個問題:就是為了報復或攻擊楊寬。那么,李露是因愛生恨了。愛之深,恨之切。這可以理解,但為什么,她一恢復了性欲,又迫不及待地向楊寬投懷送抱,并打算跟他共結連理白頭偕老?這是哪門子的愛又是哪門子的恨?……這一連串讓人頭痛的問題,恐怕只能由林真親自來解答了。
在一個周六的午后,林真梳妝打扮了,竟略施粉黛,又打算出門去。之前,我已習以為常,這次卻擋在門口,將她的挎包摘下來,扔在客廳的沙發上,說:“這次你不能出去,不管你是去陪周靜喝茶還是陪羅拉快跑!”我說得斬釘截鐵,接近于咬牙切齒。她不屑地望著我,我知道她看不起我。但她總算老實地坐了下來,往手機上發了個微信。我的語氣稍為和緩,說:“我想跟你好好談談。大家開誠布公,可以向你保證,我沒有半點惡意。你想怎么樣都行,甚至可以答應你離婚。”
“誰說我要跟你離婚?子鳴,你多心了,你對我好我是曉得的。”她似乎松了一口氣。
“你的性冷淡跟你將滿十四歲時的那件事有關系吧?”我字斟句酌地說,惟恐刺激了她,畢竟,她是一個前精神病患者。
“你什么都知道了?我不知道你是從哪個渠道打聽到的,但你都應該聽我說一遍。我一直想告訴你好久了。子鳴,盡管我不愛你,但你是一個好人,我對不起你。我不應該對你有什么隱瞞,我怕失去你。你對我很重要,你作為一個丈夫,對我很重要。我怎么會跟你離婚?我永遠不會跟你離婚。你要答應我,永遠不要拋棄我——”
這已經是另一個問題了,我心亂如麻,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我得一個一個問題來解決。林真確實做到了坦白,幾乎是有問必答。我也看得出來,她對某些地方仍有所保留,這并非是我無法讓她信任,她是相信我的,而是她無法直面內心最濃重的陰影,譬如,她到底遭遇了什么,以至于被送入了精神病院?我不忍心打破沙鍋問到底。她說得含糊而簡短,但也許正是這些事情使她精神崩潰。她講述的事情,跟惠貞和李露的說辭基本吻合,在關鍵性的細節上卻出入很大,這幾乎改變了事情的性質。其中的關鍵處如下:她在將滿十四歲那年,也就是一九九八年,她的確跟語文老師劉某睡了,但絕對不應該算是強奸,這是她美妙無比的初戀,是她主動獻身的。當時班上那幾個早熟的女生對年輕英俊的劉老師早已虎視眈眈,垂涎欲滴,譬如李露,其實當時李露的胸是班上女生最大的,發育得最好,但劉老師并沒有喜歡她。
“他愛的是我!”林真強調說,雙眼放光!至少是她主動走入劉老師的單身宿舍,并抱住了他。他還是個處男。與其說是她被奪走了童貞,毋寧說是她奪走了他的童貞。第一次撕裂帶來的痛楚,像閃電或烈焰鑄造的徽章,永遠在她的身體打上了烙印,那種疼痛帶來的美好強烈而鋒利,甜蜜而柔和,猶如夢幻之鳥,穿越或占據了她的整個天空(身體里遼闊的天空,地下開辟的天空,此后有四年多,她所有的天空完全被這只大鳥的翅膀所覆蓋,即使鳥已折翼),他們當然不止親熱過一次,在那一個多月里,她幾乎每天都要溜進劉老師的宿舍,爬上他的單人床。劉老師迷醉地抱著她,嘆道:“你就是我的洛麗塔!”后來,林真才知道,作為洛麗塔,她不夠小,作為亨伯特,他還不夠老。劉老師是一位詩人。林真最終沒有愛上詩歌,但天然就具有了對詩人的好感或信賴。
一個多月后,細心的惠貞發現了林真月經異常,幾經盤問之下,她終于露了餡,她居然懷孕了!林真也想過,可能是哪個女同學出于嫉妒而告發,但不能確定。她堅持說,這是談戀愛,劉老師沒有任何逼迫或引誘,她是心甘情愿的。她對“強奸”這個詞語感到陌生而抵觸,這個粗暴而邪惡的字眼,不僅將毀掉劉老師,也會將她純潔的初戀一筆勾銷,這是她無法容忍的。她哭著說:“我愛劉老師,我要非他莫嫁,但請媽媽和爸爸放心,我不會耽誤功課的,我甚至愿意跟劉老師暫時分手,接受媽媽您說的轉學。”惠貞的本意是讓她去墮胎,轉學,寧事息人,她也不忍毀了劉老師的一生,他的人生才剛剛展開呢,他幾乎還是一個大孩子。有哪一個年輕男子能抗拒這樣一個赤身露體的少女呢?她就像一個花骨朵嬌嫩而芬芳。她相信林真的說辭。她只是自責沒有好好教育女兒,以至于林真在危險而狂暴的青春期迷失。
但林父堅持要告劉老師強奸,一股強烈的仇恨或屈辱直沖腦門。他認為女兒不是被灌了迷魂湯就是腦子進了水,但身為父母者,必須保持頭腦清醒,對大奸大惡之徒,絕對不能心軟手軟,必須以法律為準繩,以事實為依據,將那個該死的強奸犯送上法庭!林真肚子里的孽種,就是活生生的證據,而她還未滿十四歲(她還差十來天就滿十四周歲了),無論是林真自愿與否,都該以強奸幼女罪論處!林父得意地說,我專門做過功課了!劉老師果然鋃鐺入獄,從嚴判了無期徒刑,這也應該跟他的職業有關。后來,林真哭著說,我會等他出來,長大后嫁給他,要補償他,我這輩子都要為他做牛做馬!林父咬著牙說,他永遠不會出來了。
如果林真知道后果如此嚴重,肯定不會將劉老師說出來,打死也不會。甚至,哪怕是她再想劉老師,也不會跟他睡覺,就是想睡也要等到成年,至少得滿十四周歲。但她畢竟還是一個大孩子,這樣的大風大浪不是她能應付的。她恨死了父親,從此不再跟他來往,這也是她跟我說父親死于車禍的原因。一種巨大的負疚感幾乎將她壓垮,她覺得自己就是一個罪人。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她幾乎不敢跟男人有什么接觸,對男子的追求更是拒斥、反感乃至惡心,覺得自己簡直就是一朵有毒的罌粟花。
二○○二年秋天,十八歲的林真遇上了橫空出世的青年詩人楊寬。那時,她還是大一新生,楊寬雖然只大她幾歲,卻已大學畢業,是華語詩壇冉冉上升的新星。楊寬瘋狂地追求她,并成功驅除了她內心的陰影,說是讓她重獲新生并不過分。他們同居了。楊寬在性愛上的高深造詣,遠非初出茅廬的劉老師可比,林真度過了一段快樂時光。但才一個來月,楊寬就像一只莽撞的昆蟲落入了李露精心編織的蛛網。要不是林真未到婚齡,她早就跟楊寬結婚了,也許就沒有李露后來的事了。她們確實是同班同學,但她比林真大了兩三歲,怪不得當時她的胸脯那么大。她耍了手段,懷上了楊寬的孩子,并以此逼迫他,否則就去自殺,一尸兩命。換言之,橫刀奪愛的是李露,而不是林真。但我不客氣地指出,楊寬不應該一腳踏兩船。
林真為楊寬辯解說:“是我無法離開他,只有他可以使我忘卻對劉老師的思念及歉疚,而別人都不能。我無法愛上別人了。楊寬也離不開我,至少在身體上離不開。他對我是真愛。他跟我說過,無論他跟李露拿了多少個結婚證,他的老婆都是我,只能是我,惟一的一個。請再給他七八年,之后,他一定會離婚了并迎娶我,之前虧欠我的一切,將會加倍補償,當然,在此之前,也要像夫妻那樣過日子,不會虧待我。我都相信了。我除了相信,別無選擇。我懷著愛意和期待,做了楊寬近十年的秘密情人。我想過為他生一個小孩,但怎么也懷不上,去醫院檢查,發現我患了不育癥,極有可能是我十四歲那年墮胎不當,落下了病根。近十年來,我跟楊寬的關系,從未中斷過,直至期滿。我等來的不是捷報,而是一盆冷水。他跟我說,我們結束了,早就結束了。他甚至沒有解釋,我相信他也拿不出什么像樣的解釋。楊寬說,你真傻,我沒想到你會這么傻,隨隨便便的一句話,你卻當了真。其實,當時我那樣的一句話,不過是比較委婉的分手措辭罷了。我當場就崩潰了,哭著說,你說謊,你在騙人,否則,你為什么那么癡迷我的身體?為什么跟我好了那么久?為什么每次都那么好?楊寬垂下了頭,他的眼圈也紅了。后來,我才知道,他跟我分手是有苦衷的,李露在背后做了不少事情。楊寬是一個猶豫不決的人,拿不起,放不下,要不當初就不會入其彀中了。他被李露嚇到了,到底具體是什么事,我沒問他,可能是李露沖他動了刀子,又或者是要自殺,他也是為了保命吧。我可以理解他。楊寬還是不懂我,他以為沖我說了狠話,我就會走了,傷心了,失望了。但他不知道,我就是絕望了,也離不開他。”
我對此提出質疑:“林真,你太天真了。你敢說這不是楊寬的主意?”但林真不相信。關于她在二○一○年初被送入精神病院的事,她也沒有回避,看來實有其事,但很快就痊愈了,在醫院呆得不算久。她強大的康復意志來源于復仇愿望的支撐,這讓我感到陌生而恐懼。
“幸好,我的身體扛不住了。感謝那場疾病。它救了我,也救了楊寬。如果不是那個避難所,我可能會選擇去做傻事,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么事來。而在那個避難所里,你就是想自殺也不可能。”
“你好像將那里形容成了伊甸園之類的好地方。”
“當然不是。我在那里遭受了非人的折磨。我頭痛欲裂,幻視幻聽,在噩夢中發狂,但一切,都比不上被女看守強奸更讓我感到屈辱和惡心。請注意,是女看守,她們用鐵鍬般的舌頭強行撬開了我的私處,這可能是我后來聞性色變的根源吧。之前,我跟楊寬一直好好的,老實說,你每次向我求歡,我都充滿厭惡和恐懼,但又不能拒絕。我需要一個丈夫。但也只有那種極端禁錮的痛苦,才可以將我失戀的劇痛慢慢對沖、融解并消除。失去了楊寬,又喚醒了我對劉老師的思念,那可是疊加的、雙倍的痛苦。在避難所里,我接受了西藥治療、中醫治療、心理療法,乃至電擊,我可以活下來了。終于,我頭腦里那一大堆狂暴而陰郁的念頭逐漸平息下來,身體各種各樣的癥候也像大禹治理過的洪水,各得其所。無論怎么說,我可以繼續活著了。”
我瞠目結舌,沒想到有人會感激自己患上了精神病。我知道,精神病人要入院治療,得由直系親屬送去,我問:“是誰送你去的?”
“除了我媽還能有誰?”
我想起了何惠貞說的那一番話,沒有吭聲。我對惠貞從不懷疑。但林真現在似乎也沒有說謊的必要。
“我在那個避難所里閱讀了大量關于心理學方面的著作,我發現自己長期存在著心理問題。我治療了近三個月才出院,又返回老家靜養了一個月。身體的種種癥狀消除了,但情緒仍壞得很,老是失眠,盜汗,這又是憂郁癥的預兆。快到暑假了,我一個人去了西藏,我需要一場風暴蕩滌內心的抑郁與愁苦,只有高原的狂風、泥石流、烈日和冰雹,才能剝離我內心積郁的硬殼,那是我往日憂愁與痛苦的化石。與其說我是去朝圣,毋寧說是在歷險,要么脫胎換骨,要么死在路上。我張開懷抱迎接這一切,包括艷遇、打劫、強奸乃至死亡,這都算不了什么,我做好準備了,就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事實上,我在西藏游走的兩三個月里,以拉薩為中心,沿阿里北線走了拉薩河、岡巴拉神山、羊卓雍錯、白居寺、扎什倫布寺,之后順著雅魯藏布江大峽谷,走了魯朗、波密、然烏湖、墨脫。其他地方,譬如江孜、亞東、多情措、卓木拉日雪山、卡若拉冰川、林芝等等,也略有涉足或目睹,我跟一個普通的背包驢友沒什么兩樣。我每去一條路線,就換一個旅游團,團友都是陌生人,也就不算是什么旅伴。普通人進藏,一次未必會呆這么久。雖然歷盡艱險,但我并不孤獨,曬得像炭條那樣黑,身體卻強健多了。我在群山之上得到了撫慰,風景愈合了我內心的傷痕。高原的天空明亮得像通透的寶石,像透明的湖水,使人安寧,尤其是在夜晚,墨綠色的天幕上綴滿了大星,閃光如鉆石、水滴,顯得無限神秘而遙遠,又似乎觸手可及。那種群星在緩慢轉動的聲音,仿佛從你心底的最深處升起,你像在聆聽宇宙的歌唱,又像聽到了自己的低語,甚至是內在從未發出過的、最隱秘的聲音。是需要好好傾聽一下自己的時候了。我感激這段旅程——旅途順利得出奇,沒有什么奇遇,也沒有什么危險,這是命運之神的眷顧,除了跋山涉水的千辛萬苦——這是對精神隱疾的治療。在秋天到來之際,我返回了果城。我離開課堂有一段時間了,但一回來,立即投入了新生活。除了正常工作,我還決定去結婚。我猶如鳳凰涅槃,浴火重生,我需要一個復活的儀式,告別過去那聲名狼藉的生活。除了結婚,沒有更好的了。”
“為什么要選擇我?”
“我雖然不愛你——事實上我不可能再去愛任何人了——但我喜歡你,至少,你看上去不討厭。我不明白楊寬為什么討厭你。他最討厭的人就是你了,在他的眼中,你一文不值,你就像下水道里的老鼠那樣,頭尖額窄,形容猥瑣,骯臟丑陋,你就像一堆糞便那樣發臭。子鳴,你就是他的一個奴才,一條圍著他搖尾巴的狗。”
“我明白了,你是要通過跟我結婚去實現對楊寬的打擊報復,你似乎達到目的了。你根本沒有放下,你恨他!你何苦呢。”
“放下?你說得倒輕巧,你愛過嗎?有人愛過你嗎?你嘗過愛的滋味嗎?你被拋棄過嗎?你知道我為他付出了多少嗎?我十八歲開始跟他,一直到二十七歲,你算算有多少年?那是我的青春,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年華,但他居然因為李露這樣的一個婊子,就徹底拋棄了我。你叫我不恨他?如果他不愛我就算了,但知道他是愛我的,他愛我卻又可以離開我,這讓我想不通!我不甘心。你不懂得愛就不要亂說!”
“那么,你說愛是什么呢?”
林真一怔,張口結舌,緩了一口氣才說:“我愿意為他做任何事情,哪怕是獻出生命也在所不惜。你有過嗎?”
“我當然沒有,但楊寬會為你獻出生命嗎?如果不能,他算不算愛你?對于一個不愛你的人,你這樣為他痛苦值得嗎?”
“他傷害了我,我也必須讓他付出代價。”
“但你快樂嗎?”
“我離不開他。”林真答非所問。
“林真,報復是毫無意義的,”我耐心地說,“如果他愛你,對你只會痛惜與憐憫,而不會受到一點傷害。如果他不愛你,那么你跟誰結婚他都無所謂。”
“結婚之事,不管他愛不愛我,都不會因此而痛苦,但由此引發的嫉妒、惡心之類,卻多少總會讓他難受。”
“你想過沒有?他為什么不要你?這已說明了一切。”
“那么又如何解釋他終究離不開我?每個人都是復雜的。不要簡單下結論。我就是要他離不開我,不管用什么辦法。現在他朝思暮想的就是跟李露離婚了,再跟我結婚。男人就是賤,只有徹底失去了,才懂得珍惜。我選擇了跟你結婚,這僅是第一步,第二步就是要讓他重新來追求我,日思夜想都是跟我結婚,等他上鉤了,我卻又偏不聽從。但我不會跟你離婚的,我怕自己受不了跟他結婚的誘惑。我承認利用了你。我以為天下烏鴉一般黑,你也不是什么好人,老實講,你在外頭尋花問柳,這減輕了我的負罪感。我們算是扯平了。但我發現你雖然咸濕(粵語,源出于英語hamshop,是淫穢、好色之意,帶有廣式英語的歷史胎記),但好歹還是一個善良的人,是一個純真的人,我不應該利用你。如果你想離婚,我會答應你的,你再去找一個好女人吧。要不,就從老相好里挑一個,也許你的那個病會好起來。”
“其實你可以跟我離婚了,再跟楊寬結婚的,這次他不會退縮了。”我試探著說。
“太晚了,我看透他了。”
“其實,你不愛他,你愛的不是他,你終究忘不了那個人。”
“哪個人?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她瞪著我,怒氣沖沖。
“請你不要回避了。你很清楚我都知道了。”
“但在那些年里,我心里確實只有他,沒有別人了。”她將頭轉過去,淚水涌出了眼眶。
“那不是真正的遺忘,而是一種隱蔽的逃避。也許,你對那個人的傷害,還有補救的可能,情況不會像你想象的那么糟。當年要告他的也不是你,你不必將責任大包大攬。你對父親、對楊寬的懲罰可以停止了。如果說,你跟我的婚姻,目的是為了懲罰楊寬,那么我覺得你沒有必要維持。”
林真望著我,淚流滿面。我抱著她。我輕輕拍著她的背部。她一動不動。我抱著她的姿勢有點僵硬,中間仿佛隔著一塊透明而無形的玻璃,我覺得我們的關系也有些古怪和滑稽。我們不像是情侶,倒像是戰壕上的兩個傷兵,或兩個劫后余生的戰友。而我們是夫妻。我們既同床異夢,又是同一條陣線上的人。林真在我的懷抱里顫栗。她就像是一只躲在巢穴里舔著傷口的母獸。我想,林真其實也不愛楊寬,她愛的是那個初中語文老師,楊寬只是一個容器,剛好能承載她對那個人的愛情,她只是通過楊寬的身體去愛那個身陷囹圄的初戀情人。但也有可能不是這樣。我不忍心去說出我的揣測。
我想起了李露對我的請求,李露算什么?我不會跟她做任何交易。我不是任何人的同謀,不要說不是她的,也不是惠貞和林真的。但我更不愿意看著林真因愛生恨,成了一個復仇女神。這決非她的天性。我看著林真,因仇恨而鐵青的臉,面目猙獰,我對她充滿憐憫,心中滋長出一種莫名而崇高的情感。我決定要幫助林真消彌仇恨。這不僅是她的救贖之路,也同樣是我的。我感到沐浴在愛圣潔而純凈的光輝之中,跟占有或欲望無關,也不是奉獻和犧牲,卻有點類似于古代俠客拔刀相助,猶如雷鋒看到老大娘在風雨之夜跋涉,就忍不住要送她回家,并端上一杯熱茶和一盆燒熱了的洗腳水。這是一種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高尚情操。是大愛,是普度眾生。至少,這于我并無損失。盡管楊寬瞧不起我,但我也不記仇。沒有人值得我拿仇恨去折磨自己。我早就被折磨得夠嗆了。
出于對林真的同情與憐惜,也許還有這幾年婚姻生活的相濡以沫而建立的親情,我的人生有了目的和方向,這使我似乎減緩了在虛空中墜落的速度,仿佛墜落之地不再是深淵、巖石或汪洋,而是芳草如茵的綠草坪,上面還放置著一個充滿了空氣的大氣墊。我太樂觀了。盡管安全著陸多半是空想,但我幾乎忘記了自己瀕臨毀滅的處境,一心只是想著如何拯救林真。我就像一個在暴風雨中手忙腳亂登上了救生艇的人,還在想著挽救下沉中的泰坦尼克號;就像一個在高空中匆忙跳傘逃命的人,還在考慮著如何修復正在天空解體的飛機。正是那種只要將林真解救出來就能使我擺脫困境的想法,使我變得生機勃勃。從前,我是一個自由散漫的人,閑翻書,寫點詩,自得其樂,閱讀就是閑逛,寫作就是游蕩,做什么事情都沒有計劃,更沒有目的性。出于對女人的愛慕,弄得我像一尾落入漁網的魚那樣遍體鱗傷。而一段從天而降又夢幻般的婚姻,并未給我帶來過什么幸福,反而使我陷入泥潭。我算是領教過性愛、愛情和婚姻的滋味了。現在,我可以隨時跟一個女人離婚,也可以隨之跟另一個女人結婚,來去自如,再無掛礙。
要拯救林真,殊非易事,她被仇恨遮蔽了雙眼。當務之急是使她解除對楊寬的恨意,而最深的根源是她對劉老師的愛情和負罪感,這猶如扛在肩頭上的十字架,從未放下。當年,她利用了自己對楊寬的迷戀,填充了“喪失”或傷害劉老師留下的巨大空白,那么,她又何嘗不能利用她對劉老師的愛去祛除她對楊寬的怨恨呢?前提是她還愛劉老師嗎?劉老師還能讓她愛嗎?畢竟事隔多年,物是人非,他可是一個被判了無期徒刑的人。他還愛她嗎?如果說他不恨的話。多年的習詩體會,使我深知一個熱愛過寫作的人,不會輕易放下他的筆,哪怕他才華平庸——尤其是一個身陷囹圄的人,他將如何打發那漫長而煎熬的關押生涯?除了繁重的、勞苦的強制性勞動,還有什么比一支筆一張紙是更好的救命稻草?在無邊痛苦而漆黑的海洋之上,我仿佛看見他以筆作筏,苦苦泅渡。但是,當我上網搜索“劉玉興”時,卻沒有任何有用的消息或線索。時間過去了二十年,他現在怎么樣了?
我撥通了惠貞的電話:“劉玉興現在的情況怎么樣?”
惠貞的回答沒有讓我失望。她對“強奸”事件的來龍去脈了如指掌,她跟女兒共同承擔了對劉玉興的負疚和悔責。盡管她是一個恪守傳統道德的人,甚至死忠于舊道德的貞節觀,男女授受不親,若非明媒正娶,即使是合法或正常的愛戀,也得要求女的守身如玉,男的坐懷不亂。劉玉興當然也有責任。惠貞很清楚劉老師目前的情況,他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
劉老師服刑時,惠貞有去看他(當年,她也跟林真一樣,拼命反對林父去告劉老師,未果,她跟丈夫分居至今。她無法原諒丈夫,也只是分居,并未離異,接近于老死不相往來,惠貞不想見他。這種說法真是匪夷所思,但我相信惠貞做得出來。從我上次看到岳父的情形看來,他的嘴臉讓人反感,他形容猥瑣就不說了,但臉上那種與生俱來的狡黠乃至兇狠讓人想起刁民。也許,他們分居還有別的原因。他配不上她。二十年前,惠貞未滿四十歲,我能設想她的綽約風姿。她獨自一人居住,從未有另起爐灶的打算),兩人偶爾也會通信。據說劉老師早就不寫詩了,至少他沒有再發表。他將主要精力都放在對某些廚用小家電的研制和開發上。在判決之前,他就清楚了讓一個初二女生懷孕是何等可怕之事,他不敢乞求惠貞一家人的原諒。他是罪有應得。在入獄后的第三年,他拒絕了惠貞的探視及任何方式的聯系。他說,不想再介入她們家的生活了,以免影響林真的學業。就讓他老死監獄好了,這也是他罪有應得。從此,無論是惠貞去電話還是寫信,他均不理不睬。但不料,到了二○○八年,惠貞又收到了他的一封信,很簡短,說他因在獄中積極接受教育改造,表現出色,自學成才,尤其是因為他在研制小家電上取得的成就,遂因“有發明創造或者重大技術革新的”而被視為有“重大立功表現”,獲得了多次減刑,將在坐滿二十年牢后刑滿釋放,剝奪政治權利的期限亦相應改為五年。
惠貞將手上的信紙翻來覆去地細看,這封信,除了劉老師減刑的消息,她無法讀到更多的潛臺詞,但敏感的她認為這其中包含了千言萬語,卻又無從破譯。也許僅有字面的意思,是她想多了。她倒是注意到信封上的落款是廣東西北部的一個監獄。十年之中,他轉了兩次監獄。她坐車專門去探望他,他跟她見了,他戴了一副寬框的近視鏡,顯得文質彬彬,像個知識分子,甚至比當年更像是中學老師了,精神也很好。他說,目前一切都好,他將會在四十不惑之后出獄。他不后悔因為跟林真的事而坐牢。事實上,那短暫的一個多月,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他靠一次次的反芻往事而度過了這十年煉獄,并還有勇氣繼續坐下去。他一如既往,從不問起林真的情況。他只說,他不會擔心她將會擁有一個美好的前程。林真是一個聰明的女孩,且意志過人。他說得并不多,言簡意賅,他再次強調說,這是他最后一次見她了。
惠貞將監獄的名稱及地址用微信發給我。她知道我的意思。但她說,你只能靠碰運氣了,畢竟又過了這么多年。
我的運氣很不錯,在監獄見到了劉老師。我跟他短暫地交談,說我是林真首任也是現任合法丈夫,,但估計很快就要離婚了,她從未愛過我。盡管他沒有刻意讓我談起林真,但我還是簡明扼要地談起了所了解的林真,她成親后的婚姻與外遇(說是愛戀可能更準確)——她在那近十年所受的折磨及現在對楊寬可笑而愚蠢的所謂報復。末了,我說,她的內心深處從來沒有放下過你。盡管她嘴上不說,但我能確定。
劉老師靜靜地聽著,除了因有疑問偶爾插話,極少打斷我,他的淚水濡濕了臉頰。我從沒見過一個中年人或一個罪犯流過這么多眼淚。這不是懺悔的眼淚,也不是感動或悲傷的眼淚,但恐怕都沾了一點邊,這是眼淚固有屬性的集合或熔鑄。這是一個純真的人,幾乎沒有任何世故,監獄就像熔爐鍛煉黃金那樣凈化了他的污穢。但我很少看到有這么干凈的人,仿佛他在遭受了污染之前就被送入了社會的隔離所。監獄的處境也不像我想象的那樣可怕。但真實的情形只有他知道。我了解到,他的主要發明創造是對無渣豆漿機的研發升級,他有一項技術在十多年前取得了國家發明專利。當時的豆漿機普遍有豆渣過多、顆粒較粗的弊端,他受到飛機螺旋槳的啟發,研制了一種類似于螺旋漿的單薄刀片,這種刀片帶有鋸齒,可以使豆漿在最大限度上粉碎而減少碎渣,再配以過濾網,就能使豆漿的質量極大提升,他由此被譽為“監獄里的愛迪生”。作為在監獄里自學成才的發明家并獲得減刑,這不算什么。我好奇的是,他為什么不再寫詩。我來之前做過功課,服刑人員也可以發表文學作品或學術論文,只要沒有被剝奪政治權利就可以,當然有不少限制,不像正常人那樣自由,譬如可以通過服刑所在的監獄或通過委托代理人去實現發表權。他說:“我寫不出了。”他的聲音羞怯,傷感,歷盡滄桑,仿佛丟掉了一個龐大帝國或遺忘了昨夜一個奇幻的夢境。
我望著劉老師,他根本不像是一個強奸犯。我簡短地敘述了林真面臨的困境,并說出了我的建議:“你很快就要出獄了。惟有你才是林真的救贖之路。”這是一個看來顯得瘋狂的計劃,但以我對林真及事情的了解,卻是惟一有效的辦法。為今之計,只能兵行險著。我甚至想好了說服林真的理由:你去嫁給一個強奸犯,這對楊寬將是一個致命的打擊,何況這還是一個強奸過你的重犯。料想李露已將當年的事跟你都說了,如果沒有,我可以代勞。但還有什么比你親口跟楊寬說并邀請他參加你的婚禮更有趣的呢?
劉老師耐心聽我說完,他痛苦地閉上雙眼,仿佛一個溺水者就要往無邊而幽深的海底下沉,他受難的表情像是被宗教裁判所綁在火刑架上燒烤的異教徒。他臉上扭曲的表情讓我驚愕,以至于不知道我對他是幫助還是打擊,是鼓勵還是譏誚,是撫慰還是折磨。他臉色煞白,額頭上冷汗直冒,他無力說出一個字來,他竭盡全力抬起了右手,沖我緩慢地擺了擺,我知道他是示意我離開。我說了句對不起就走了。天地良心,我一點惡意都沒有。
我跟惠貞又通了電話,將探望劉老師的情形復述了一遍,當然沒有提及讓劉老師和林真重續舊緣的想法,我不想將自己變成一個拉皮條的龜公。惠貞在電話那頭長長地嘆息。我對這種類似同謀的關系沉溺其中,發現她對我有一種強大的、渦旋般的吸引力,這太不正常了,也不健康。我要警惕了。我說:“你現在還堅持我必須繼續和林真的婚姻嗎?她從未愛過我,我甚至連代用品都不算,楊寬可能是她以假亂真的代用品,但我不是。只要她對劉老師的愛還存在,那么她對楊寬的恨就沒有容身之所了。我不解的是,你希望我們不要離婚,但你當初又為什么打電話來勸阻我娶她呢?”
惠貞說:“我知道你心中有數。我見過你,你對林真是真的好,你會負責任的,只有你可以拯救林真,至少不會加害于她。至于你說的我曾去電勸阻你,我想你是誤會了,我從來沒有。我不知道你為什么要這樣說,你的記憶是否有誤?我的聲音并不太容易混淆。”
如果不是惠貞,那么我想到是誰了。我又約李露出來喝咖啡,直接問她:“當年冒充惠貞來電勸阻我娶林真的是你嗎?好人是你,壞人也是你,真搞不懂你想干什么。”
“林真當時來找我做媒人,”李露說,“我一時摸不透她葫蘆里賣的是啥藥,但她結婚很符合我的利益,管她跟誰結呢。她是一個十分難纏的人,跟她明爭暗斗了那么多年,我從沒見過這么難纏的人,老實說,她人很單純,并不工于心計,但就是腦子一根筋,一條路走到黑,她認準了的事兒,就是九條牛也拉不回頭,她真是一個偏執狂。當時,我壓根兒就沒想到她不懷好意,還以為她從精神病院出來之后,決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我終于明白了,她為什么能看上你,那是因為她腦子進水了。但我又有點可憐你,我畢竟是將一個精神病患者介紹給你,哪怕她已經痊愈了。所以,我出于惻慍之心,不得不善意地提醒你,我知道你們早晚會出事。我冒充她母親說話當然更有說服力,也有利于掩飾我,我們的潮州口音在外人聽來都差不多。”
“我不離婚有什么好處呢?我想不到有什么好處。”
“你想要什么好處?”
“我就是想不出我有什么好處。”
“我可以做你的情人,”李露挺起胸膛說,“只要你一天不離婚,我就一天是你的情人。”
“你腦子又沒有進水,你怎么會看得上我?一個陽痿癥患者要情人做什么?”
“你跟我好了,就不會陽痿了。你是被林真這個瘋子折磨成這個樣子的。你說你陽痿才幾個月,你還有得救。我看你生龍活虎的,你只是太焦慮了,我有無數種方法可以讓你放松。”
“我對女人沒有半點欲望,我身心都毀了,太累了。”
“陽痿癥患者不是沒有欲望,而是無法順利完成欲望。我建議待會咱們去實踐一下。反正我們是一條船上的人了,我們是戰友,我們有共同的敵人,我們得并肩作戰,我們要殺開一條血路。”
“林真不是我的敵人,楊寬也不是,我不喜歡四處樹敵,也不認為有誰在故意傷害我。其實,他們都是可憐蟲。我想說的是,我打算跟林真離婚。”
“那么,你是決意要跟我為敵了。如果是這樣,你的老大就有麻煩了。”
“楊寬不是我的老大,我沒有老大,甚至我也不想當誰的老大。但我想提醒你一句,他是你的丈夫,你別亂來,你真要亂來,別人也管不著。”
“要不,干脆成全他們兩個得了,咱們也同時喜結連理!”
“你瘋了!”
李露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一跺腳,怒氣沖天,拂袖而去。我知道,她翻臉了。我覺得十分痛快,仿佛這口氣是為了林真而出的。
到了晚上,我跟林真說:“我們還是離了吧,這對我們都有好處。”
“我不離,我對你很滿意,我為什么要離?”
“我可以去法院起訴離婚,你跟楊寬搞外遇了。”
“我從來沒有搞過外遇,搞外遇的人是你。我以前是跟楊寬好過,但那時我還沒有結婚,你可以說我當過第三者——站在李露的角度來看,我就是一個小三,我不在乎——但我沒搞過外遇。我跟你和跟楊寬不同。”
“你現在就跟楊寬搞外遇。”
“你什么時候見過我跟他在一起?他還想跟我結婚呢,他倒是想得美。”
“你跟楊寬的情況我掌握得很清楚。我不跟你吵,你會在三個月之內跟我離婚的。”
“我從不搞外遇,要跟男人睡覺就堂堂正正地去睡,否則我就不睡。”
“是的,你十四歲就堂堂正正地跟男人睡了。”
林真望著我,臉色漲得通紅,就像一座活火山的巖漿在內部攪動、翻滾,乃至七竅生煙,但最終沒有爆發,她甚至笑了,說:“你覺得這樣說有勁就這樣說好了。”
我的聲音變小了,說:“離不離是我們的事,我想離了。之后你跟楊寬或隨便什么人做什么,我都管不著。”
“我說了,我不離。”
我就不信林真不去找楊寬睡覺,不管他陽痿與否,他們肯定都有貓膩。否則,他怎么想著非要跟林真成家不可呢?像我陽痿了,見了李露這樣的大美人都沒有感覺。我都快變成太監了。現在,一些關鍵性的問題,我已心中有數,但還需要被證實,譬如,楊寬當年為什么不娶林真,反而娶了李露?楊寬承諾過數年后會棄李露而娶林真,為何又反悔了?事隔多年之后,楊寬為什么又想娶林真而她卻一口回絕?他們在搞什么鬼把戲!看來,林真對楊寬的愛戀是復雜的,說不清的,而楊寬對她又何嘗不是如此?但這些問題錯綜復雜,不能光聽林真的一面之辭,還得聽聽楊寬的說法。
于是,我約楊寬到一家小餐館吃晚飯。我們至少有大半年不見了,確切地說,自從我陽痿之后,無論在任何場合都見不到楊寬了,仿佛他對我的陽痿負有直接責任。真是奇怪。很多事情看起來都是沒有由頭的,但將其置于一個足夠廣闊的背景之中,卻發現其中有千絲萬縷的聯系。林真不知多早就跟他暗渡陳倉了,也許他們從未分離過。她嫁給我只是在耍障眼法,甚至,她選擇我說不定都是他的主意。我被當猴耍了。
一開頭,我們假惺惺地寒暄,并關心對方的詩歌創作。楊寬說:“五羊詩群在詩壇上立足了十幾年,眼看就要沒落了,真是可惜。楊遠他們幾個是江郎才盡了,我不管,子鳴你有大才,一定得堅持下去。我覺得當初還是沒起好詩群的名稱,羊這種生靈,終究是馴服柔弱之物,也勢單力薄,難成大器,要逐鹿中原,揮師北伐,至少也得起個‘珠江五龍‘廣東十虎之類……”
我單刀直入,說:“我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常言道,朋友妻,不可欺,我不知道老大就如何下得了手?”
“我跟林真的感情早就過去了,那都是陳年舊事了,那時你們還不認識。我們的交往也沒有任何交集。所以,請你注意你的措辭。她嫁給你之后,我們可沒有什么來往,信不信由你。林真不是你想象的那種人!你還有什么問題?”
我注視著楊寬,將心中的疑問接二連三地拋了出來。
楊寬說:“我確實跟林真相愛在前,李露是后來橫插一腳的。我一開始就想跟林真結婚,但她不肯,她可以跟我同居,甚至做我的情人,就是不肯跟我結婚。當然,剛相識時她也沒到結婚年齡。但她從未承諾過有朝一日會跟我結婚。后來我才知道,她不愛我。不愛我是因為心中早有了別人,至于那個人是誰,我要到二○一○年才從她的口中知道。她居然愛上了一個強奸犯。但是她也離不開我,離開我就會痛苦得發狂,她將我當成了那個罪犯的替代品,是有效而可靠的鎮定劑。我知悉真相后,傷心透頂,決定要跟她斷絕關系,從此恩斷義絕,再不來往。我恨她,她真的沒必要將這個殘酷的消息告訴我,否則我是不會絕望的。李露嫁給我,原來也是她的授意。她利用李露作為一根粗大的繩索來捆縛我,她們是發小,是同班同學,是一伙的。至少,她們在戕害我這一點上,是不折不扣的合謀者。我懷疑她們是同性戀。那些年,我都被這兩個人同心協力里應外合,牢牢地控制了。誰說過我現在很想跟林真結婚?太搞笑了。是的,沒錯,我一直想跟李露離婚,這是一個吃人不吐骨頭的白骨精,我被她害慘了,但她只是林真的一個打手,背后的操縱者乃是林真。她真是貌若春花,心如蛇蝎。這幾年,我見到她就躲,很慶幸終于擺脫了她,現在,老兄你是接班人了,我怎么會想去跟她結婚呢?她現在不是你的老婆嗎?”
我忍不住笑了,倒不是因為他的這番話使我吃驚,而是因為這番話沒有使我吃驚,我將他的觀點提煉出來說:“事實上,當初你想跟林真結婚,但她不想結,因為她不愛你。之后,你們徹底分手了,當你知道她愛上的是別人,你死心了。那天,你們之間肯定發生了極其可怕的事,否則,她也不會因為精神分裂而被送入精神病院。對吧?請你不要回避,顯然,她不愛你,卻也離不開你,因為你雖然是一件代用品,但在當時同樣是不可替代的;你愛她,卻發現自己只是一件代用品,這是你無法忍受的。于是,你立馬提出分手,光是分手,還不足以使她崩潰,你還做了什么事,對吧?你做了什么呢?”
我話音剛落,頭部就被一件重物猛擊,我聽到了頭骨碎裂的聲音,之后就昏倒了。等我醒過來,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我躺在果城市第二人民醫院的病床上,頭纏繃帶,頭部及胸部都疼痛難忍。據目擊者稱,我的朋友突然掄起椅子砸在我的腦袋上,還瘋狂地撲過來沖我拳打腳踢,嘴里不停地叫:“我做了什么?我做了什么?我他媽的都做了什么?”據他們說,我的這位哥們有些不正常,但哪有一個狂怒的施暴者看上去會正常呢?如果不是餐館的幾個員工見義勇為,及時一擁而上,合力將他制服并報了警,后果將不堪設想。我更堅定了自己的猜測,他并不比我高明,我肯定戳到了他的痛處。我笑了。
我完全可以控告楊寬犯了故意傷害罪,但冤家宜解不宜結,我決定不予追究。據說,他在拘留所里失控了,在咒神罵鬼,痛哭流涕,乃至大小便失禁,全無著名詩人的風范,直至被李露保釋回家才漸趨平靜。
在我住院期間,林真無微不至地照顧我,盡到了伴侶的本分。她問我:“你說了什么,讓他受到這么大的刺激?”我微笑說:“你堅持不離婚,他會打死我的。”林真默不作聲。
我在醫院躺了近兩個月,身體才逐漸痊愈。頭部的傷口不算太重,雖然縫了四針,但沒有造成嚴重的腦震蕩。當時,楊寬是操起椅腳砸向我的,落在我頭部上的椅靠背裹著很厚的牛皮。倒是胸部的肋骨被楊寬踢斷了一根。我想不通林真為什么不愿跟我離婚。她不愛我,也不依賴,甚至我對她也可有可無,看來也不像她說的那樣,我是她手上對付楊寬的一張王牌。總之,我想不通。我覺得要對付楊寬,光是李露一個就夠了。在叫我們不要離婚的這一點上,她們確實有共同的利益,不像是情敵,但也不可能是友軍或盟友。其實,我也不是非要跟林真離婚不可,我只是想知道,林真離婚之后,她將何去何從?我深感好奇。之前,只想著如何拯救林真,如今卻換來楊寬的一頓暴打,我發現自己不是救世主。我只想早點從這一大堆恩怨是非愛恨情仇的漩渦中擺脫出來,我擔心楊寬下次要動刀子。
想來想去,解鈴還須系鈴人,我對林真說:“姑奶奶,就請你高抬貴手,放過我吧,求你放我一馬。劉老師還有一個月就要出來了。”
林真望著我,瞪著美麗而迷惘的大眼睛,置若罔聞。
大約又過了半個月,林真跟我說:“你安全了,我也安全了。李露先是將獵艷者楊寬關入了婚姻的牢籠,又將陽痿癥患者楊寬關入了精神病院——”
林真跟我耐心地轉述說,當時他們在家里先是口角,繼而大打出手。楊寬突然咆哮如雷,他將李露全身剝光了,用尼龍繩捆住她的手,將她拖到住宅小區的小廣場示眾,并在李露的脖子上掛了一塊紙皮,寫著“破鞋”兩個大字的紙皮在李露裸露而險峻的胸脯上晃晃蕩蕩。但奇怪的是,他也同樣赤身露體,胸掛紙皮,紙皮上面則用綠色的顏料畫了一只烏龜,筆法潦草,萌態可掬。李露神態平靜,異常配合,全無驚惶及羞澀之感,仿佛她才是這次游街示眾的導演者,而楊寬胯下的物什昂首奮發,甚為壯觀,毫無李露曾經說過的陽痿癥特征。等到有人來干預,已有數百個圍觀者大飽眼福了。李露的身材可是一流的。采取行動的不是小區保安,也不是警察,而是精神病院的人。四個穿著白大褂的壯漢從一輛貌似救護車的白色面包車里沖出,將李露解救出來,迅速將楊寬抓上了車。赤裸的李露裹在一張床單里,神色自若。她放心了,由此實現了對楊寬的全部占有和控制。一個精神病人,已經沒有能力再逼她離婚了,也不會再有任何女人跟她爭奪一個瘋子了。楊寬逃無可逃。李露經常去精神病院看望他,并給他帶去幾本詩集之類的讀物,盡管他對讀寫已無興趣和能力。剛入精神病院,他還很囂張,大喊大叫,手舞足蹈,還說要放火將醫院一把火燒了,但很快鎮定劑、電擊和緊身衣就使他變乖了,就像是一個迷途知返的孩子。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愛他。
“這一切,都是李露親口告訴我的,”林真說,“我相信當天肯定是李露挑起戰爭的,她肯定說了什么話或做了事情,我覺得她蓄謀已久。這一切都在李露的算計之中,她太了解他了。可怕的楊寬,就這樣落入了她的陷阱。”
“現在,你還恨楊寬嗎?”我問。
“我從未愛過他。”林真答非所問。
“你想想吧,他還是蠻可憐的,他本來才華橫溢,享譽詩壇,可惜了。如今‘五羊詩群這個字號在江湖上再也沒有了。”
就這樣,林真終于答應了我離婚的請求。倘若她關于楊寬或她的說法屬實,那么繼續維持我的婚姻對她已毫無意義。
“看來,楊寬有生之年都只能在精神病院呆了,”我盯著林真說,“并不是每個人都能在患上精神分裂癥后又治好出院的。”
我恢復了單身漢的生活,也遠離了一切女人,包括對我一往情深的虹。無欲一身輕。其實我已不需要女人,不僅僅是身體上的,精神上也有排斥,也許我除了身體有問題,其他方面也出狀況了。我擺脫了高處墜落并摔得粉身碎骨的危險,終于安全著陸了。或者說,我雖然確從高空中下墜,但我身上的降落傘發揮了正常的作用。如果說性功能障礙對于男人是一種毀滅,那么我早已無藥可救,但我的焦慮已經消失,困擾多時的失眠也沒有了,我已經從憂郁癥的沼澤地脫身而出。那真是九死一生。好在我安全了,至少使我不會步楊寬的后塵。我像一艘誤入歧途的小船擺脫了暗礁之林。這并不容易。我不是一名出色的水手。以前,我試圖接觸女性的海域,只是淺嘗輒止,嗆了幾口海水,總算及時上岸。這次因為揚帆出海,深入大洋,風吹浪打,就差點舟覆人亡。
我現在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獨身主義者了,但這又有什么。那歷代的高僧隱士是不必說了,不少俗世中的高人就不需要女人,照樣可以大有作為,譬如克爾凱郭爾、尼采、康德和卡夫卡。當然,每個獨身主義者的情況都不一樣,譬如達·芬奇,越來越被認為是同性戀者。誰知道呢。譬如叔本華,雖然終生痛恨女人,但似乎很難說他擺脫了對女人或性愛的依賴。至于蘇曼殊則是一個情種,雖幾度出家,仍斬不斷情絲糾纏。貝多芬一生中愛慕過無數女人,但從未啜飲過愛情的甘泉。司湯達的情況與之相若,我讀過他的《愛情論》,儼然是百科全書式的戀愛之書,也是一部寫給貴婦人美蒂爾德而沒有回應的另類情書。他的墓志銘這樣寫:阿里果·貝爾,寫作過,戀愛過,生活過。這個聲稱“我愛上了愛情”的超級情種,與其說他“戀愛過”,毋寧是說他經歷了一系列戀愛的失敗與痛苦,他可以說是一個充滿激情而屢屢碰壁的單戀、苦戀者。他才華驚世是不消說了,在女人面前也衣著時髦,機智風趣,談吐非凡,卻因其貌不揚而在情場上郁郁不得志。比起司馬遷、蔡倫、鄭和等偉人,我總算多了一點物件,這是荒唐年月的遺址、婚姻生活的廢墟,我雖然丟失了某件生銹的鑰匙,但也使我保存了更多寶藏。可以說,我大有毒蛇咬腕、壯士斷臂的味道,我拯救了我的人生。
這幾年的生活波譎云詭,充滿了驚濤駭浪,危機四伏,我猶如生活在一部懸疑兼情色的電影之中,在閃來爍去的刀光劍影之中,乳波臀浪,亦此起彼伏。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我告誡自己說,不要再招惹女人了,也不要再接受女人的求愛。我辭掉了《果城文藝》雜志社的編輯工作,也不再寫詩了,但我覺得心里倒是涌起了講述故事的欲望。我以林真的故事為素材,精心創作了一部長篇小說《光明天使》。書名借用的是美國女小說家喬伊斯·卡羅爾·歐茨的作品。我喜歡那部小說的暗黑、鋒利和狂暴,內容并無相關。我不知道林真到底是天使還是魔鬼,是的,她有著天使的面孔和魔鬼的身材,但我對她的內心世界一無所知,那是熱帶沼澤般瘋狂混亂而泥濘的地帶,又像亞馬遜雨林里的鮮花與野獸,美好而狂暴,這恐怕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吧。她潛意識里的欲望,卻被我敏銳地意識到了。無論如何,她都是一個受害者,不管她在十四歲還是在成年之后,都因為情欲的驅使撲向男人,猶如在暗夜撲向火焰的飛蛾,接近了毀滅的邊緣。她符合我對理想情人的一切想象,她的美好,是我追求過的那些女人的美好之總和。然而,這個美好的女人,只有“無意識之下的欲望之海”在瘋狂地涌動,卻最終以性冷淡的形式出現于我的床榻。我有時想起惠貞,覺得潛伏在內心林莽里的猛獸一息尚存,蠢蠢欲動。我曾無數次升起給惠貞打電話的念頭,但都被內心猶如拳頭般揮起的警告喝止了。這也是無意識之下的欲望,卻被我意識到了。但這卻是不正常而羞于啟齒的,于是,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星火燎原之前將其撲滅。
書稿草成之后,我在一遍遍的修改增刪之中完成了對往事的遺忘或厭倦,每修改一次,就淡忘一分。當我修改完畢,已經徹底做到了對相關歲月、人與往事的遺忘,或不再受其困擾。李露和林真遠離了我的視線,我跟“五羊”中的另外三只羊也不再聯系了,我淡出了詩壇。我的書出版了,書商建議我更名為《幽暗天使》,我已經無所謂了。我已經有了下一部小說的構思,是寫一個少年犯在監獄中瘋狂地思念一個中年女教師的故事。一個初中生在燠熱夏夜潛伏于女教師的單身宿舍,趁女教師熟睡之機,順利完成了對女教師豐滿肉體的占有。少年剛一進入,女教師就驚醒了,尖叫一聲,將他推開,并順手刮了他一個耳光,但他畢竟進入了。而女教師高大健碩,那個少年則羸弱瘦削,身體單薄,要說他能得逞,也多少讓人生疑。遂有人說是女教師誘奸,但也有人說是男生蓄謀已久,以暴力脅迫,他持刀入室,甚至用鐵錘將女教師擊昏,手段之惡劣、殘忍,讓人發指……更多的情景與細節猶如萬花筒般涌現,數不清的故事與場景則像懸崖上的瀑布傾潑下來。這幾乎是一部唾手可得的小說。我不知道靈感來自哪兒,但主人公的原型倘若說跟劉老師無關的話,那么惠貞也肯定是那個女教師的原型,我需要寫出一本書來擺脫她。這樣說,倒是泄露了我的陰暗心理。對不起,她是無辜而清白的。
到了二○一八年夏天,林真忽然給我打來電話說:“我在拉薩西南的羊湖,湖泊就像鑲嵌在雪山之間的巨大寶石,太美了。我真應該早點來的。我還是第一次來呢。”
我想起她以前說過的話,但不想揭穿或糾正她,問:“你是一個人嗎?”
“不,和我的丈夫。楊子鳴,我丈夫說向你問好!”
【責任編輯朱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