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東升
1946年我家的形勢,和那一年的東北一樣,撲朔迷離。
那一年的夏天,我二叔在大山上放馬,連人帶馬都丟了。和我二叔同一天丟的,還有張大舌頭的閨女。盡管我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商量好了一起丟的,還是事情上的巧合,但這兩件事聯(lián)系到一起,那就是不得了的事情,因?yàn)槲覀兌贾溃瑥埓笊囝^是一個我們?nèi)遣黄鸬闹鲀骸?/p>
當(dāng)有人把這個消息告訴我奶奶的時候,我奶奶一下子就嚇傻了,腦袋里一片空白。一只就要提到井臺上的水桶,隨著她的左手一松,水桶順著轆轤的勁兒,咕嚕嚕掉進(jìn)井里。要不是那個報信的人眼疾手快,我奶奶就可能順著轆轤把的勁兒,掉到大井里了。
但我奶奶也許不知道,再過幾個月的冬天,這口井還是成了她的葬身之地。
保長固固頭(其實(shí)他叫張?zhí)祆驗(yàn)樗念^型好像烏雞雞冠子上面長的那撮毛,所以我們都叫他固固頭)接到鎮(zhèn)公所差人的報信,就好像飛來飛去的水鳥在我們雅漠營子街外河套的水面上彈了個小坑,水面一哆嗦,接著又沒事似的平靜了。
他換個姿勢,女老板問他,保長大哥,還捏咕不?固固頭想都沒想,說別停,好好捏咕,你可得賣賣力氣,弄好了,我給你三里八屯的忽悠忽悠,保你生意紅火。
女老板心領(lǐng)神會,說那是,要不怎么澡堂子一開業(yè),我就招呼您呢?剛才的話我可聽見了,您不去啊?
固固頭睜開皺巴巴的眼睛,說沒事。張大舌頭跟老海家那幾頭爛蒜敢支棱毛,看我不整出他稀屎來。女老板順勢夸他,說,就是,他們還能殺人啊,瞎扯蛋唄!你是誰啊?你是咱們雅漠營子的諸葛亮啊,想呼風(fēng),風(fēng)就來,想喚雨,雨就下了,咱們這嘎達(dá),沒誰都行,缺了保長大哥您,那可就玩不轉(zhuǎn)了。
固固頭一抬腰,順勢抓住女老板的手,說老妹子,只有你了解你哥,啥也別說了,這幾年的氣,一說,眼淚嘩嘩地。說著,兩眼竟霧上了水花。
想想這幾年在雅漠營子當(dāng)保長兩頭受氣的事,固固頭真是越想越憋屈。這些年,日本人跑了,蘇聯(lián)人來了。蘇聯(lián)人扒拉扒拉屁股走了,國民黨和共產(chǎn)黨的軍隊又在拉鋸。雅漠營子雖說是一個鎮(zhèn)子,但山高皇帝遠(yuǎn),水淺王八多,各種勢力都在這里有分支,關(guān)系復(fù)雜得很。固固頭想想自己活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頭一天晚上睡著覺,第二天能自然醒來就是燒高香的事了。這老海家和老張家也是,都不讓人安生歇一會兒,這年頭,有個營生怎么就這么難呢?但轉(zhuǎn)念一想,他收緊的眉毛又舒展開了——你們就鬧扯吧,咋尥蹶子尾巴也翹不到天上去,我這,可踩著你們的小尾巴呢!就放寬了身子,眼皮也漸漸合攏,瞇成一條線了。
迷迷瞪瞪中,好像有人在喊他,他下意識地去摸旁邊的煙槍,他不希望是找自己的,他巴不得有片刻的清閑。但那個人一邊喊,一邊使勁扒拉他,他以為是老板娘又要給他點(diǎn)一炮大煙,但聽著聲音不是。他的眉毛擰成個大疙瘩,眼皮發(fā)粘,就好像被漿糊粘住了似地,要不是昨天晚上和古鎮(zhèn)長打了大半宿麻將,斷也不會疲乏到這個熊樣。
你沒跟鎮(zhèn)長說我去了嗎?固固頭從炕上爬起來,對著鎮(zhèn)公所那個當(dāng)差的吼。
那個當(dāng)差的一臉難色,我說了,但高隊長他們?nèi)チ耍B你的影子都沒看見。張大舌頭腦袋著火,就像一頭叫驢,壓也壓乎不住。那邊都動手了。這回固固頭的眼皮徹底睜開了,腦子也一下子變得清醒,他從小炕上一骨碌,滾爬下地,說妹子,我得走了,我們鎮(zhèn)長跟我急了。不過妹子,哥還得囑咐你幾句,你這手藝還欠火候,再不理順理順,我這腳都叫你給整禿嚕皮了。
說著,嘰勒咕嚕穿上鞋,跟著那個差人,往火石大院趕。
我爺爺聽到我二叔丟了的消息,山羊胡子都要抖折了。他舉起喝了半碗的茶水,連同那只蘭花瓷碗,狠狠地摔到磚地上,炸成了一小堆碎片。他滿臉通紅,太陽穴上的青筋,就好像剛從地里挖出來活蹦亂跳的蚯蚓。他直著二拇手指頭對我奶奶和我媽吼:這是要敗家啊!想想我這一輩子沒吃過一頓消停飯,沒睡過一宿舒服覺,這老海家?guī)纵呑觽飨聛淼幕鶚I(yè),就要?dú)У侥銈儙讉€敗家子的手里,我怎么和祖宗交代?
我奶奶和我媽都不敢言語。我更是不敢看爺爺?shù)淖炷槪那牡嘏艿轿覌寢尩纳砗螅恢皇肿е鴭寢尩氖郑硪恢皇志o緊地拽著媽媽的衣襟。想來也是,我們家的火石生意在爺爺?shù)拇蚶硐拢谶@兵荒馬亂的年月,還能夠維持我們一大家人的生活,還能供我父親和我二叔念國高,真不是一般人家所能承受的。但真的像我爺爺說的那樣,我父親和我二叔在沈陽念書之后,也不知道是對經(jīng)營火石厭倦了,還是眼界開闊了,和爺爺當(dāng)初供他們念書的初衷背道而馳。我的父親喜歡當(dāng)教書先生,在縣城的學(xué)校里教書,把我和母親扔在老家雅漠營子。我二叔更是讓我爺爺失望,國高畢業(yè)回到家里對經(jīng)商一點(diǎn)都不感興趣,而是癡迷地研究果樹嫁接,這讓爺爺看來更是驢唇不對馬嘴。
張大舌頭領(lǐng)著他的老婆和幾個兄弟來鬧過之后,我的奶奶大病了一場。張大舌頭他們這一支子在我們雅漠營子,是一個大戶人家,哥兄弟多,大事小情自然就占優(yōu)勢,和我們家頭些年還有點(diǎn)誤會,我們家本來就提防著他走,生怕和他再有什么牽連。可誰知道有些人和有些事情,你越怕牽連,就越是找上你,讓你躲閃不及。張大舌頭的家族不好惹,這是雅漠營子公認(rèn)的事實(shí)。更為可怕的是,我們還都知道他和歪脖子山的胡子頭大扁豆勾肩搭背。大扁豆是我們這一帶有名的胡子頭,但這些年,和我們家相安無事。比大扁豆更讓我爺爺擔(dān)心的是,張大舌頭的舅舅就在縣公署當(dāng)參事。這年頭,官匪都不好惹。我們老海家,本來就男人少,現(xiàn)在,二叔又和張大舌頭的閨女?dāng)嚭系揭黄穑M管我們家人沒有看到他們一起走,但張大舌頭一口咬定說是有人看見他的閨女五丫和我二叔去了大山,這就讓人有口難辯了。
張大舌頭臨走的時候放下話,閨女,我是不要了,但你們家也別想消停過日子,這事,沒完。
保長固固頭好不容易勸走了張大舌頭,回過頭來勸我奶奶,你們也是,那老二也國高畢業(yè)了,你們也得讓他干點(diǎn)啥,這秧子似地,東門出來,西門進(jìn)的,早晚惹出事端來。我奶奶說,想,咋能沒想,可是他叔你看看這年月,能干啥啊?還不如當(dāng)初不讓他出去了,回來干啥,樣樣都拿不起來。現(xiàn)在也好,丟了就丟了吧,省得三天兩頭的給俺們上眼藥。
你說得倒是輕巧,這么大的活人,說丟就丟了?固固頭反問我奶奶。
那你說他還能上天入地了?
那樣就好了,就怕是再跑到那邊去,那惹的事就更大扯了。
我奶奶知道那邊是什么意思,她那本來就揪著的心,提溜得更緊了。固固頭一看我奶奶的臉色,就把話收回來,說,沒事,有事就找我,張大舌頭我還是能說上去話的。他再牛逼,還能反了天啊,他也一屁股稀屎,這年頭,哪邊勝,還說不準(zhǔn)呢,他也不是傻子,還能往死了逼人?你說是不是大哥?
固固頭問我爺爺。我爺爺盡管沒回答,好像也心領(lǐng)神會。我爺爺說,麻煩兄弟了。
沒事。固固頭見我爺爺也不那么生氣了,就說,估計沒事了,我覺得這件事對大舌頭來說,說是壞事,可也說不定還是一個好事,他們家的那個五丫,也不是個省油的燈。
張大舌頭的閨女五丫在我們這一帶長得有點(diǎn)姿色,前些年還差點(diǎn)被大鼻子的俄羅斯人給禍害了,他們家正急著給她找婆家呢。那個時候,我們這一帶有大姑娘的人家,都害怕大鼻子,一麻袋蘿卜,半口袋黃豆,就能娶到一個媳婦。張大舌頭也做過火石營生,但沒有我們老海家做得景氣,漸漸地他就放棄了,據(jù)說他在外頭做藥品生意,這幾年整得不善,家里不缺錢,他自然不惦記別人的一麻袋蘿卜或是半口袋黃豆,就是倒貼,別的人家也是樂不得的。我二叔畢業(yè)從省城回來的時候,他也托保長固固頭給我二叔介紹過他的閨女,但我二叔好像對一個大姑娘并不感興趣,而是對嫁接果樹著迷。
我二叔一直沒有消息。我爺爺也曾托固固頭向歪脖子山的胡子打聽,但得到的回信是,我二叔并沒有上山入伙,張大舌頭的閨女五丫也不在歪脖子山上。
我爺爺開始動員我父親回家經(jīng)營祖業(yè)。但我父親對火石似乎也不感興趣。
父親是被我爺爺用大棒子攆回家的。
讓人捎信不回,我爺爺親自坐著大馬車到縣城父親教書的學(xué)校,他手里拎著一個大棒子,說你不回家我就打斷你的腿,看你怎么上課堂講課?但當(dāng)時的父親很犟,他真的不想回,我感覺他那個時候就和魯迅一樣,覺得拯救人的精神,比掙錢更加要緊。
可是我爺爺和他想的不一樣,他要對祖宗的基業(yè)和這個家族負(fù)責(zé)。二叔跑了,作為長子的父親責(zé)無旁貸。
父親那個時候,真的不怕爺爺?shù)拇蟀糇印碛驳牟恍校覡敔斁蛠碥浀模驮跔敔斠蛳碌囊粍x那,我父親扶住了他的父親……
我父親聽到兩聲咚咚的悶響。
第一聲響動的時候,父親根本就沒當(dāng)回事。第二聲響動的時候,看書的父親戀戀不舍地移動眼神,身體隨著轉(zhuǎn)椅繞了半圈,戴上眼鏡,不大的眼睛掃描著屋里的物件。他本以為是風(fēng)把窗戶臺上晾著的秫秸簾子吹掉了,但簾子在火熱的窗臺上很舒服地躺著,絲毫沒有要動的意思。
是不是耗子在廚房里折騰?但在他的記憶里好像很久都沒有看到耗子的影子了,倒是沒主的野貓時常出現(xiàn)在夜里,在窗臺上嗖地一閃身,留下一道白或一道黑的影子,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
我父親失望地從廚房里踅回來,把瘦瘦的身子重新埋進(jìn)高大的靠背椅子里,桌面上那本火石拓片線裝書又把他的眼球緊緊地吸牢。
但我經(jīng)過一段時間發(fā)現(xiàn),父親并沒有認(rèn)真去研究爺爺給他的火石書,在這本厚厚的書里面,竟然藏著一個不太厚的小本子。這一年,我已經(jīng)十二歲,也跟著父親和我二叔學(xué)會了很多字,也能看《水滸傳》那樣的大書了。父親一直說要帶我到縣城里念書,可是,一拖再拖,早已經(jīng)過了念書的年齡。父親可能認(rèn)為我看不懂他那本藏著的書,但其實(shí)我已經(jīng)偷偷地看了,那是一個叫魯迅的人寫的《朝花夕拾》。更讓我驚奇的是,父親的那本小冊子里,還夾著一個女人的相片。那個女人梳著和我母親不一樣的頭,有著一股讓人說不出來的好看勁兒。我終于知道我的父親為什么不接我和我的母親去縣城了,原來他和相片上的那個女人過上了。這真讓我火冒三丈,因?yàn)樵谖业难劾铮赣H是我們雅漠營子女人里最好看的,她高高的個子,眉清目秀,和營子里的其他女人相比,真的就像我們營子外面大甸子上盛開的薩日朗花一樣耐看。我不知道父親為什么這樣看不上她?是嫌棄她沒有文化?我那個時候覺得父親就是個兩面人,當(dāng)著爺爺?shù)拿婧孟袷窃谘芯炕鹗珜?shí)際上是在干著一些烏七八糟的事情。
我的父親把桌面上的那本厚書又重新打開,我不知道他是在研究火石圖片,還是在看那個女人的相片,但耳朵里又是咚咚的兩聲,這回他注意到這個聲音來自外面。他極不情愿地站起身,挪動稍稍有些發(fā)麻的右腿,輕輕地推開門,才發(fā)現(xiàn)門外的場地上有六七個人在拉線,一個黑黑的漢子舉起洋鎬在畫出的定點(diǎn)上狠命地刨坑,我父親有些茫然,在這之前他只是聽說張大舌頭說要在火石大院里建一個藥材集市,卻不知道他的動作來得這樣快。那個時候,我父親以為張大舌頭就是在說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話,沒想到他還來真格的了。這年頭,各種生意都不好做,人們吃飯保命都是個事,那藥材說是你想倒弄就能有人來買的?看來這個張大舌頭和我們老海家的那個沒影的仇,還是在心里結(jié)下了。在我們這個鎮(zhèn)子里,陰歷三六九是集,這個規(guī)矩也不知道是哪朝哪代留下來的,我們這三十多家,從打我記事開始,就生活在一圈房子圍成的大院子里,這三十幾戶人家都靠做買賣維持生活,因?yàn)橛幸淮蟀氲娜思以谧龌鹗猓藗兞?xí)慣上把我們這個大院叫做火石大院。這些人家里,有一大半做火石鼻煙壺和火石手鐲,另外的一小半有的賣車馬驢套,鉤竿鐵齒,簸箕掃帚,針頭線腦之類的農(nóng)村生活必需品,另外的幾戶開著飯店,大車店,專門招待關(guān)里來的火石客。
火石,就是書面上說的瑪瑙,我們這里出產(chǎn)這種奇怪的石頭,每年種地的時候,犁鏵的下面就有大大小小的,白的或是紅的火石冒出來,我們小孩子不拿它們當(dāng)回事,撿起來往河里打水漂。但大人們卻把這些大大小小的石頭當(dāng)成來錢的寶貝。他們拿在日頭底下仔細(xì)看,看里面的圖形,研究里面的花紋,然后再經(jīng)過他們的打磨,就成了遠(yuǎn)近聞名的鼻煙壺,手鐲,或是什么小掛件,賣到省城或是關(guān)里的北平,就值不少銀子。據(jù)我爺爺講,我們家做的鼻煙壺,在他爺爺?shù)臓敔數(shù)妮吷希€給老佛爺慈禧進(jìn)貢過呢,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但我父親現(xiàn)在想的不是這些事情,因?yàn)樗麑?shí)在想不出那些人刨坑是干什么。
他湊到那幾個人身邊,瞅準(zhǔn)了一個像是頭目的三棱腦袋男人,問:兄弟,你們這是干嘛?三棱腦袋抬起臉,不冷不熱地回答,壘墻。
和我父親幾乎腳前腳后到達(dá)的幾個院里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為三棱腦袋喝高了,舌頭發(fā)飄,吐字不清楚,就不約而同地又問道,你說什么,干啥?
三棱腦袋點(diǎn)上一根煙,一字一板地重復(fù)說:壘——墻——
這回人們徹底聽清了。
這么說連我們都不能進(jìn)了?和我父親一起念過國高的馬野不解地問。三棱腦袋抽著煙,微笑地點(diǎn)頭。
操!那我的馬車往哪擱?這才給我們留幾尺地兒啊?趕馬車跑運(yùn)輸?shù)膭⒋髩延行┘印?/p>
這回人們才注意到場地上扯著的那道白線繩。賣小掛件的老馬頭邁開大步量了量白線繩到各家院墻的距離。還沒等他量完,三棱腦袋就不耐煩地說,不用量了,咋量也是十五尺。
我操!人們幾乎異口同聲,這不扯淡嗎?十五尺!毛驢車都拐著費(fèi)勁吶,我們還進(jìn)不進(jìn)拉火石料的大馬車啊?
三棱腦袋不耐煩了,把吸了大半截的煙扔掉,用大皮鞋在地面上狠命地一抹,說這就不錯了,按照我們鎮(zhèn)公所的計劃,還從你們各家房子墻根兒算呢,夠照顧你們的了。
人們有些激動,我父親看到劉大壯握起了拳頭,還隱隱約約地聽到了他那憤怒的手指嘎嘎三響。三棱腦袋似乎也從人們變大的眼睛里看出了內(nèi)容。他和緩地一笑,可別沖著我們哥幾個來氣,我們只是干活的,別的就不知道了。
憤怒的人們也覺得和三棱腦袋理論是沒有道理的,橫豎是弄不出個酸甜來的。過去人們只是聽說張大舌頭要立藥材集市,現(xiàn)在怎么變成鎮(zhèn)公所的了?
上孫平家問問。不知道是誰提醒了一句,人們這才醒過腔來,說對,咋說人家也是鎮(zhèn)公所當(dāng)差的,沒準(zhǔn)兒他興許知道。
我父親幾個人敲開孫平家的房門,孫平的老婆迎了出來。這個孫平原來也做點(diǎn)鼻煙壺的生意,但有一年去關(guān)里送貨,被一群散兵給搶了,回來就挑棚不干了,托人上鎮(zhèn)公所當(dāng)差去了。
我父親問,你家老孫在嗎?
在。在炕上死覺呢。孫平的老婆回答說,來吧。人們進(jìn)屋一看,孫平穿個大褲衩子正在炕上打呼嚕。聽到響動,孫平坐起身,抹一把頭上的汗水,跳下地,摸過炕席上的旱煙笸籮,拿起一打卷煙紙遞給我父親他們幾個。
你還能睡著覺?性急的老馬頭把點(diǎn)著的煙按滅在鞋底子上,咱們這都快成死胡同了?
孫平一驚,馬上又回復(fù)了平靜。哎!有啥法子啊,誰讓咱們當(dāng)初要在這蓋房子,給人家集市當(dāng)圍墻呢?
孫平說的沒錯。
他和我父親這些人,都是從上幾輩老人手里繼承下來的房產(chǎn),要是這么說還要追溯到老祖宗?
你可別扯犢子了,你輕手利腳地就有房子住,你咋沒怨祖宗?你在這旮旯沒少掙錢,你咋沒感謝你祖宗?孫平的老婆說話抓理,嗆得孫平直哏嘍。
孫平一邊沖著老婆擺手,一邊說,那咱誰也不怨,就怨咱們命苦!中了吧?
聽孫平說了這句話,我父親的心里還是亂七八糟地沒有譜。
坐——孫平招呼大伙。
我父親把屁股粘到炕沿邊上,說老孫你一定知道是咋回事。原先我以為是張大舌頭在和我們家找茬,在那放空炮,誰知道鎮(zhèn)公所殺出來,這事就不好辦了。
聽我父親這么一說,就好像一下子捅翻了馬蜂窩,原本人們盡管心里怨恨我們家,但都憋在心里沒說,現(xiàn)在聽我父親這么攬責(zé)任地一說,人們都把刀子一樣立著的眼睛戳向我的父親。
都怨你們家老二,閑著沒事竟撩騷。他扒拉扒拉屁股跑了,張大舌頭拿我們開涮了,我們招誰惹誰了?海家老大,你給我們拿個主意。
我父親的臉十分不好看,他覺得,不管張大舌頭怎么折騰,冤有頭,債有主,他不應(yīng)該不分青紅皂白,拿大院說事。但現(xiàn)在的情況是,張大舌頭并沒有出面,怎么去和人家打?qū)猓?/p>
老馬頭看著我父親的臉色,主持公道:咱們大伙別瞎嗆嗆,究竟是張大舌頭還是鎮(zhèn)公所,還沒整明白呢,拿人家先生抹不開,干啥呀!
人們都不吱聲了。
孫平打了個嗨聲,說,知道和不知道還不是一回事。俺在鎮(zhèn)公所也是白丁一個,和你們差不多,你們看看我這嘴,上牙堂上都是泡,聽說要在咱們這院子里開毛驢大集,你說差勁不差勁?
你說啥?開毛驢大集?劉大壯一聽就炸了,這又拉又尿的,將來往邊上一扔,咱們這不成了糞場了?老馬頭把剛才扔到地上的煙又拿起來,孫平的老婆趕緊給他搶下來,說大哥你是氣糊涂了,還是磕磣我呢?說著從煙笸籮里撿起一條紙,撒上煙絲,遞給老馬頭,老馬頭拿手麻利地一卷,用吐沫在接口上一抹,再把頭上的紙掐掉,叼在嘴里,孫平的老婆麻溜兒過來要給他點(diǎn)上,老馬頭送了兩下才插進(jìn)嘴里。
我父親壓住火,盡量讓自己保持理智。但他卻做不到。他努力地閉上眼睛,不去想這個問題,但眼里這些影影綽綽的長著頭發(fā),閃動著眉眼的人,卻一瞬間都變成了長著長長的鬃毛,黑黑的屁股的毛驢,在自己的眼前蹦來晃去,他似乎還聞到了尿騷,以及在驕陽下它們身上散發(fā)出的汗堿味。
是誰出的這餿主意,這不是禍害我們這些家嗎?
老馬頭扔掉煙,問孫平。在張大舌頭前幾天臨走放話的時候,院子里的人們好像都沒拿這話當(dāng)回事,認(rèn)為張大舌頭只不過是寶貝閨女丟了,氣得昏了頭,在雅漠營子這樣一個小鎮(zhèn)子建藥材集市那就是胡扯,因?yàn)檫@里也沒有幾戶采藥材的種藥材的,現(xiàn)讓人們?nèi)シN,擺楞這個買賣,哪有基礎(chǔ)?但把鎮(zhèn)子邊上的毛驢集市挪過來,那還真有可能。我們雅漠營子離山東不遠(yuǎn),山東的阿膠天下出名,我們這里都是山地,養(yǎng)驢種地的人家比養(yǎng)馬的人家多,因?yàn)轶H吃的少,干活照樣有力氣,又不愿意得病,上山坡上干活也伶俐。自打老早,雅漠營子的人們就經(jīng)營兩樣?xùn)|西,一部分人整火石,一部分人養(yǎng)毛驢倒弄毛驢。鎮(zhèn)子里有火石集市,鎮(zhèn)子外頭的甸子邊上有毛驢集市。但這么些年,街外的驢市盡管去的人比上火石大院的人多,可是那,就是一片空地,除了一圈樹林子根本就沒有什么設(shè)施。自古以來,錢財就跟著生意走,什么來錢,做這個行當(dāng)?shù)娜司投唷,F(xiàn)在到處都是兵荒馬亂的,來這倒弄火石的人越來越少,有的時候幾個集,也看不見人影。看來是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了?毛驢集市裝不下,要上火石大院來招搖了?過去火石大院過的是典雅高貴的生活,但現(xiàn)在他們馬上就要和毛驢共處了,那會是怎樣的日子啊?我父親不敢想象。
這是誰定的?劉大壯氣哄哄地問。
孫平面帶難色,好像是古鎮(zhèn)長。
那我要問問他,還讓俺們活不。劉大壯說孫大哥你是官府的人,能見到鎮(zhèn)長,你給我們好好說說情。孫平說你小子今個嘴唇子抹了蜂蜜了?以前你可沒管我叫大哥?劉大壯好像不好意思了,低頭一笑,說平時也見不到你的影啊,上哪叫大哥去?
對,老孫你給我們說說吧!你和當(dāng)官的熟。
孫平把腦袋晃得跟撥浪鼓似的。我說不上去話。也不能說。
你咋的?連孫平的老婆都急了,你敢情不在這里住咋的啊?
孫平表情復(fù)雜地說,不是那么回事。我雖說在鎮(zhèn)公所屌毛不是,但畢竟是官府的人嘛,鎮(zhèn)長定的事情我頭一個反對,我還在那干不干了。
我父親很理解孫平的處境。已經(jīng)四十出頭的人了,弄一份混飯的差事也不容易,這些沒在官府混過的人不知道那里的難處,官大一級壓死人,那真的就是現(xiàn)實(shí)。所以就替孫平解圍說,還是大壯你去問問,你們家不是和古鎮(zhèn)長還粘點(diǎn)親嗎?再者說,你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你沒啥角色,一個趕大車?yán)_的,還是給我們問問。
劉大壯沒了退路,對孫平說,俺那也是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再說了,俺就是個大老粗,沒見過世面,別說鎮(zhèn)長不見我,就是鎮(zhèn)長真的見我了,俺連個響屁都放不出來了。
大伙急得直跺腳,老馬頭示意我父親,事,打你們家起。這話好聽不好說,盡管俺們都知道你們家的為人,也不想怨你們家,你在省城念過國高,又在縣城當(dāng)過先生,口才咋的也比俺們強(qiáng),你出口成章,怕它個逑啊。
我父親仿佛接過一個燙手的山芋,扔不得,拿著又很鬧心。按理說,他的年齡在這些人里面屬于不大不小的那種,三十出頭,四十不到,應(yīng)該說是屬于說話不占地方的時候。這火石大院三十幾戶人家,哪來的都有,南山的兔子北山的鷹,攏不到一塊,身份復(fù)雜,五行八作,樣樣俱全。雖說平時都在一個院子里住著,但各做各的生意,交往不多,對每個人更是了解不夠,更多的時候也就是遇上打個招呼而已。尤其是我父親在外面念書,在縣城教書做先生,對這里的人更是不怎么了解。但事情怎么說,也是禍從我們家起,和張大舌頭多年的積怨,再加上我二叔的不清不白,人們在這關(guān)鍵的時刻選上了自己,于情于理,都說得過去,我父親這個書生就有了一種責(zé)無旁貸的感覺。在他的眼睛里,并不把鎮(zhèn)公所那幾頭蒜放在眼里。論職權(quán),他們沒有管理他的地方,雖說都在鎮(zhèn)里的地盤上住,但并沒有求他們的地方。出外這么些年,連鎮(zhèn)長長得什么樣他都不清楚,怎么找?沒吃過肥豬肉,也見過肥豬走,他這些年,在外面也經(jīng)歷過一些事情,也聽說過和官府的人打交道,怎么處理。所以他覺得,這件事直接找鎮(zhèn)公所,那無異于偷羊還事先跟放羊倌說,他想起了和他一起教書的一個同學(xué),他的姑父就在縣政府管事。
聽說我父親可以在縣政府求人,劉大壯這回嘴更甜了,海大哥你可真行。在我父親的記憶里,好像劉大壯還是第一回把他看成是比他年齡大的人。他摸過孫平家的煙笸籮,給我父親卷上一袋旱煙,我父親深吸了一口,仿佛剛從課堂上下來,有點(diǎn)疲乏,但更有一點(diǎn)成就的興奮感。
經(jīng)我父親這么一說,老馬頭好像也心里有底了,當(dāng)外面咚咚的刨地聲再次響起的時候,他幾步就竄到當(dāng)院里,搶過三棱腦袋手里的洋鎬一下子扔出去老遠(yuǎn)。旁邊的一個小子扔下洋鎬,跑過來一推,老馬頭咣當(dāng)來了個嘴啃泥,爬起來一摸嘴巴,右手通紅,再一摸,一顆門牙落到手心,老馬頭的老伴一驚,嚇得沒脈了。三棱腦袋也嚇傻了,說這活兒沒法干了,出人命了。
我父親剛從縣城回來沒幾天,一天下午他剛走到門外,和院子里的幾個人在說話,就沖著他們走來了一高一矮兩個男人。
我父親不怎么認(rèn)識他們。正好孫平也從鎮(zhèn)公所回來,趕忙掏出一盒大刀牌香煙,給他們點(diǎn)上。然后把那個矮瘦的男人介紹給我父親,說,這就是咱們的張保長,你不認(rèn)識嗎?這個是鎮(zhèn)公所管治安的高隊長,他又把另外一個高大的穿著一身制服拎著警棍的胖子介紹了一下。
那個叫做張保長的人真給人一種高不可攀的感覺,這和他的身材很不相配。他仰著臉問,誰是海日新?
我父親走上前,說我就是。他好像在誰家娶媳婦的事情上和這個張保長見過,好像還在一個酒桌上碰過杯,他剛想伸出手,但看對方并沒有握手的意思,便把剛剛要抬起的右手放回原來的位置。
那個張保長問,你給縣長遞狀子,縣長非常重視,古鎮(zhèn)長先派我們來了解了解情況,但至于說怎么解決,實(shí)際情況我也不太清楚。說著,便和那個高隊長走到場地上,背著兩只瘦手,煞有介事地尋來看去。我父親歷來對端官架子的人沒有什么好感,就是縣長他也不怕,更別說是一個小小的保長。我父親小的時候好像跟著他的父親見過這個保長,其實(shí)都是一個鎮(zhèn)子里住著的人,不像古鎮(zhèn)長是從縣城來的,有啥牛逼的,不就是比我年歲大嗎?看來就是出外念過書,見過世面的小崽子在張保長的眼目里也是小螞蟻一個。我父親在復(fù)雜的心態(tài)中,看看張保長的頭型,才想起了他的外號固固頭。看這個張保長絲毫不記得和自己的一面之緣,就覺得人家不認(rèn)識更好,也跟著他們兩個走了幾步。固固頭馬上回過頭對我父親說,你就別跟著了,我們并不代表你們哪方的觀點(diǎn)。說這話時他的聲音很大,好像是故意透給三棱腦袋他們聽的。
我父親好像吃了個蒼蠅,對這個固固頭有了一種想吐的感覺。
固固頭在紙上畫了三棱腦袋他們畫的界線,很威嚴(yán)地對三棱腦袋說,沒畫差吧?那個男人點(diǎn)頭說,沒有。回過頭固固頭就對我父親他們說,這點(diǎn)破事就是禿子腦袋上的虱子明擺在這,我們回去后要和古鎮(zhèn)長匯報,有什么解決辦法我們再找你們,好不?但我走之前,還得跟你們說一遍,你們反映情況是好的,但一紙訴狀整到縣長那,拿我們這些人當(dāng)打雞巴棍兒了?
我父親連眼都沒抬,直到固固頭他們一溜煙走遠(yuǎn),他才舒了一口長氣。
第二天,那咚咚的聲音真的沒了,刨了一半的坑張牙舞爪地向人們展示著霸道和殘酷。
我父親他們受到了鼓舞,顯然那一紙訴狀產(chǎn)生了作用。
今個咱們就該趁熱打鐵,大壯你通知你們那趟房,馬野你負(fù)責(zé)你們那一趟,老馬大叔你招呼你們那一趟,我找我們這趟房的,我父親有了昨天的基礎(chǔ),顯然有了一點(diǎn)號召力。咱們一會兒就在鎮(zhèn)公所門前集合,人多勢眾,不怕他古鎮(zhèn)長不給個說法。
對!就這么著。不見不散。說啥也不能讓他們整成。
我父親回家墊了幾口飯,和他的同學(xué)馬野一路小跑趕到鎮(zhèn)公所。因?yàn)槁狇R野說劉大壯他們不少人早已經(jīng)到了鎮(zhèn)公所。我父親的心情很是振奮。
但繞過一趟房來到鎮(zhèn)公所的門前,還是沒見到劉大壯他們。我父親說是不是這幾個小子糊弄咱們啊?馬野說不能吧,這都火燒眉毛了,他們還有閑心耍戲咱倆,往旁邊看看吧,興許在哪個犄角旮旯等著咱們呢。
又等了半袋煙的功夫,才見劉大壯他們十幾個人懶懶散散地從道南的廁所那邊過來。我父親一看少了老馬頭,一問,劉大壯說在那。順著劉大壯的手指,我父親一看,嘔,原來在那土坯墻壘的廁所里。便笑著說,老馬大叔怎么這么多尿?尿沒了,呆一會兒見到鎮(zhèn)長就沒尿了。劉大壯說,他是先抖摟抖摟,一會怕看到古鎮(zhèn)長嚇尿褲子嘍。大伙就笑,但都顯得很勉強(qiáng)。雖說暫時丟了老馬頭,但我父親卻發(fā)現(xiàn)多了不少不太認(rèn)識的人。他們這些人有不少都是從關(guān)里來的,在這里鼓搗火石,都買了這里的房子。我父親和韓大剛有過幾回接觸便問,你們怎么也來了?
韓大剛咧嘴一笑,咋不來,俺們比你們更難,撇家舍業(yè)地買了房子,毛驢一進(jìn)來,那不是撞上邪神了嗎?火石客子還誰來啊?其余的兩個沒說話,只是點(diǎn)點(diǎn)頭,但我父親從面相上一看,就知道他們都是老實(shí)疙瘩,來了就好,起碼表明個態(tài)度。劉大壯說,俺們那趟房的兩個老爺們都上北平了,老娘們都說不來。這一點(diǎn)我父親是清楚的,哪趟房都有這種情況。家家都有難念的經(jīng),咱們這些人不拆幫就行。
韓大剛說,海先生你一百個放心,你上省城我也跟著你。
還到不了那個地步,我父親胸有成竹地說,不過這也不是誰跟著誰的事,表面上來看,是我們家老二惹的事,但究竟啥餑餑啥餡,現(xiàn)在還不清楚。既然咱們都在一個大院住著,大伙都有份嘛!劉大壯說就你們先生心眼多。我父親拿眼一夾他,說我可沒你心眼多,我要有你的心眼多,我就不遞那個訴狀了。
劉大壯說,還不是怨你們家老二。
別扯閑蛋了。老馬頭一身輕松地從廁所那邊過來,說,剛才我就想進(jìn)去,可是門口那兩個狗腿子不讓進(jìn)。
馬野說,這就不好整了,他們一擋,咱們就別尋思見鎮(zhèn)長。我父親說,現(xiàn)在是中華民國,又不是滿清政府,人人講民主。我們又不是鬧事,和鎮(zhèn)長說說自己的想法,有什么不讓見的?走,跟著我去跟他們說說。
二十幾個人就往鎮(zhèn)公所的大門走。兩個穿著制服,拎著警棍的家伙大聲喊,你們是干什么的?鎮(zhèn)公所是你們想進(jìn)就能進(jìn)的?
我父親在外面見過世面,對著兩個穿著治安制服的人說,我們想見古鎮(zhèn)長。有大事。
古鎮(zhèn)長不在,上縣城開會去了。一個制服說。
我父親說,我們可都打聽好了,古鎮(zhèn)長在。我父親裝模作樣地在鎮(zhèn)他們。
不在就是不在,我沒工夫跟你們磨嘴皮子。去去去,別耽誤我們辦公。
馬野悄悄地跟我父親說,孫平不是說古鎮(zhèn)長昨天晚上沒走嗎?
那也沒準(zhǔn),備不住有事早上走了呢,那咱們可是傻老婆等苶漢子了。老馬頭別看歲數(shù)大,但耳朵好使,他聽了馬野的話還是不放心。
馬野說,要不找找孫平,問問他啥情況。我父親說,看你的了。馬野給那兩個制服一盒煙,把孫平叫了出來。孫平拐到墻旮旯里,還是不放心,又出去看看那兩個制服,發(fā)現(xiàn)那兩個家伙并沒有注意自己,便樂呵呵地說,古鎮(zhèn)長正挨訓(xùn)呢,你們今個是來正了,省里來了個特派員,你們就在門口起哄,說不定那個大官還興許見你們呢。
孫平的這個方法果然見效。先是來了那個高隊長,接著來了固固頭。固固頭一看是我父親他們,立馬眼珠子一瞪,說,海日新,你不要命了?你知道今天來了什么人嗎?
我父親根本不把固固頭放在眼里,逗弄他說,不是縣長駕到了吧?
固固頭一愣,你小子不愧是先生,你怎么知道?
我父親怕暴露孫平,就說我猜的。
你小子可別整事,給古鎮(zhèn)長上眼藥。我跟你說吧,縣長是沒親自駕到,但省里的特派員來了,鎮(zhèn)長沒工夫搭理你們這點(diǎn)破事,趕緊回家去,該著干啥干啥。
我父親不想跟固固頭扯沒用的,招呼一聲大伙,就往鎮(zhèn)公所里闖。高隊長,固固頭,還有那兩個制服一看陣勢不好,一邊往里退,一邊急赤白臉地喊。
喊聲招來了古鎮(zhèn)長。古鎮(zhèn)長一看這么多人要往里面闖,著急忙慌地問,怎么回事?
固固頭說,還是火石大院那點(diǎn)破事。
古鎮(zhèn)長好像一下子心里有底了,不慌不忙地說,民國政府講民主,你們往縣政府告我,我也不生氣,正好省里的特派員來了,你們可以跟他說說。但話說回來,我也得說說我的理由,要不我冤屈也沒地方說去,你們還以為我在坑你們。我挪毛驢大集也是迫不得已,你們可能不知道,毛驢肉可以給國軍交公糧,毛驢皮還可以煉阿膠,阿膠有補(bǔ)血止血的作用,這些年國軍正在打仗,補(bǔ)血止血的藥需求量很大,街外那個毛驢集市太小了,太偏了,你們發(fā)現(xiàn)沒有,這些年,倒弄火石的幾乎沒人了,可是養(yǎng)驢,倒弄驢的卻越來越多了,什么原因?主要是藥用的地方太多了,現(xiàn)在,我作為國民的鎮(zhèn)長,就要替老百姓著想,我也不瞞你們,有一個人的想法和我的想法不謀而合,他要倒弄更多的毛驢,收皮子,街外的集市放不下,再往邊上擴(kuò)充,就掉進(jìn)河套了,正好你們那火石集市也沒人來,我就尋思利用一下你們那塊閑置的土地,給你們指一條有前途的大道。眼下你們不領(lǐng)情,理解的慢,我們可以慢慢的來。
看來真應(yīng)了那句話,閻王好見,小鬼難搪,看來這個古鎮(zhèn)長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
老馬頭心里很是感動。劉大壯嘴一撇,說你傻帽吧?
好!就是比你強(qiáng)。老馬頭絲毫不讓份兒。
我父親收住笑,一本正經(jīng)地說,你小子怎么爬上去的?
貴人相助,個人努力唄。
原來梁昆的姐夫在省黨部當(dāng)頭頭,梁昆的起步應(yīng)該和他有關(guān)。
你姐夫現(xiàn)在咋樣?
早就回家養(yǎng)老了,現(xiàn)在的位置都是我自己努力的結(jié)果。這一點(diǎn)我父親相信,梁昆的頭腦夠用,不像自己那樣死犟。按梁昆的話就是我父親看小說看多了,就難免藝術(shù)地看待生活,所以梁昆就說,我也很羨慕你啊,除了教書,什么都不想,干我們這一行的心累啊!
我父親說,我現(xiàn)在也不教書了,我回到老家?guī)透赣H打理生意。
梁昆說,所以我盡管知道你就在這個鎮(zhèn)上,從縣城下來,按理說應(yīng)該先知會你一聲,但,誰知道我們的見面竟是在這樣一個場合,老同學(xué),理解我的苦衷吧?從現(xiàn)在起,因?yàn)槟阍谄渲校揖筒缓煤湍憬佑|了,等完事我再請你。
這樣一來,我父親也犯愁了,心想遇上個說了算的熟人,本以為好辦事,更能增加成功的可能性,但現(xiàn)在看來真是像梁昆說的那樣,有點(diǎn)藝術(shù)地看待生活了。末了他還是天真地問了一句,你說這件事能贏嗎?
梁昆不置可否,反問道,你說呢?不合理的事情,就看你怎么操作了?事在人為,你不是不知道這個道理吧?但我可沒有鼓勵你鬧扯的意思啊!先給你透個底吧,我背地里聽人說這個古鎮(zhèn)長背景不淺,我得看看勢頭再說,先弄僵了不好。話說到這,我也相信你的嘴,其實(shí)我不該說這些,因?yàn)槟悴皇峭馊恕?/p>
我父親還要說點(diǎn)什么,但桌上的電話響了。古鎮(zhèn)長走了進(jìn)來。
咚咚——
消失了六七天的聲音在這寂靜的早晨又響了起來。還在睡夢中的我父親心里針扎似的一驚。抬臉一看自己的旁邊,我母親早已經(jīng)不見了,走到廚房里,掀開鍋蓋,只有一碗土豆燉豆角,還有幾個大餅子。我爺爺在我奶奶大病了一場之后,就陪著她去承德看醫(yī)生,我們家里的大事小情都得靠我的父母打理。
咚——咚咚——
響聲又接二連三地震起來。我父親把咬了兩口的大餅子往盤子里一扔,快步來到院外的場地上,韓大剛和劉大壯幾個正同三棱腦袋理論。我父親走到跟前沒好臉色地問三棱腦袋,怎么回事?特派員不是叫停嗎?咋又干起來了?三棱腦袋臉都沒抬,你問我沒用,我只是聽我們當(dāng)家的。
你們當(dāng)家的是誰啊?我父親接著問。
三棱腦袋一驚:我們當(dāng)家的是誰你都不知道?你知道你腳下的地兒現(xiàn)在是誰的不?
不知道啊?
張?zhí)忑堉啦唬亢邶垺腊桑亢邶埵菑埓笊囝^的小名,我父親的心里一抖,他把我們院子里的地買了?
三棱腦袋默默地一笑,知道了就好。去去去,別耽誤我們幾個干活。說著,三棱腦袋拿手轟我父親他們幾個。
我父親他們幾個人在這個早上,徹底蒙圈了。清醒了一會兒,我父親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你們當(dāng)家的就不聽鎮(zhèn)公所的?
呿——三棱腦袋的嘴扁成了鴨子,他們算個逑啊!我們是給當(dāng)家的干活。去去去,一邊呆著去,沒工夫和你們逗哏,我還得干活呢,耽誤了工期我的飯碗就沒了。
劉大壯攥起了拳頭,罵罵咧咧地沖著三棱腦袋使勁,三棱腦袋拎起洋鎬毫不示弱,怎么的?還想動手?把我們當(dāng)家的惹急了讓你們統(tǒng)統(tǒng)滾蛋。
我父親一看勢頭不好,三把兩把拽回眼紅的劉大壯。勸他,走走走,還沒吃飯吧?上我那對付一口,劉大壯掙了掙,就著臺階下了。
來到我家,劉大壯氣還挺足,他們就是熊人。韓大剛握著拳頭,跟他們拼了。
我父親給他們一人搬一把凳子,那樣不行。打打殺殺的這又不是水泊梁山,不是意氣行事的時候,說著,一指自己的腦袋,如今的年月要靠這個。
那你說怎么整吧?韓大剛松開大拳頭,愣愣地瞅著我父親。
這事看來有點(diǎn)兒來頭,把他們幾個叫來咱們好好核計核計。
今個是集,那你不賣貨了?劉大壯問。
我父親說這兵荒馬亂的,你看看哪有火石客來啊?,我有的是閑功。
你有閑功不行啊,我還得給人送沙子去呢。
都啥時候了還顧自己的私事?我父親反問,時間不等人啊,他讓我叫來了馬野叔叔,馬野也說,咱們應(yīng)該趁熱打鐵,劉大壯你就不用送沙子了,你拉著我們上縣城,去找特派員。
劉大壯一笑,我那是馬車,等到縣城就天黑了。
馬野說,到不了那么遠(yuǎn),古鎮(zhèn)長就把咱們給叼回來了。
劉大壯和韓大剛都蒙了,傻愣愣地看著馬野,好像兩個智力低下的孩子。
我父親說,誰叫你們不念書,馬野兄弟是說咱們這些人在三棱腦袋他們面前吵吵著上縣城,去找特派員,不用咱們出鎮(zhèn)子,就有人追咱們了。
哦——韓大剛兩個人恍然大悟。明白了。劉大壯說,耽誤一車沙子算啥,我去叫老馬頭他們,張三不吃死孩子肉,都是他媽活人慣的。
老馬頭正準(zhǔn)備著上邊里去賣旱煙。現(xiàn)在,來雅漠營子的火石客幾乎看不到人影了,他的鼻煙壺也只能在家里落塵土,他是閑不住的人,今天,和雅漠營子離了六七里地的邊里也是集,他準(zhǔn)備了一麻袋旱煙,想去掙幾個小錢。劉大壯去的時候,老馬頭老大不樂意。他一邊把裝旱煙的麻袋從驢車上往下扔,一邊訓(xùn)自個的老伴,真是出奇了,一有事就趕在集上,都耽誤多少錢了?劉大壯被掉在地上的麻袋竄起的煙味熏癢了嗓子,連著干咳了好幾聲,拿手抹了抹淌到眼角的眼淚,說,你那可哪到哪啊?我那一車沙子呢,看你那小摳樣,明個大伙賠你。
活該!我不要。老馬頭不讓份。急急趕來的我父親和馬野見他們又在掐架,無奈地?fù)u搖頭,馬野說,跟他們愁死我了,也不分個輕重緩急。
我父親說人齊了吧?劉大壯你去趕車,又壓低嗓音說,路過三棱腦袋他們那要吵吵幾聲,聲勢越大越好。
知道。劉大壯和韓大剛幾個附和道。
果不其言,他們還沒出鎮(zhèn)的地界,固固頭和高隊長就騎馬攆上了他們。
到了鎮(zhèn)公所,固固頭那很有骨感的瘦臉陰沉得要下雨。我父親他們頭仰著看房棚沒人去看那張臉,仿佛一不小心就會被淋到雨。但他們的計劃達(dá)到了,心里在紛亂中多了幾分沉靜。
固固頭插上一顆煙,這回他沒問我父親他們。我父親也掏出自己的煙給自己的人點(diǎn)上。屋里只有漸重的藍(lán)煙隨著微風(fēng)急溜溜地跑向窗外,生怕被這凝重的氣氛捆住,說個啥啊!
固固頭終于說話了。我真的沒想到啊,大侄子,你把他們都教壞了,不是說等幾天嗎?怎么挺不住了,事情再急也需要功夫到嘛。我父親覺得好像是自己聽錯了,沒想到固固頭還認(rèn)識自己。但聽他這幾句話,還真把他當(dāng)成頭頭了,固固頭是想打鄉(xiāng)情這張牌。
還沒等我父親接話茬,老馬頭急了,吃了槍藥似的對固固頭吼:是俺們急,還是你們急,又在那刨坑呢你們眼睛瞎啊?
固固頭軟了,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咋說話呢?
俺們咋不知道張大舌頭買了土地?韓大剛把煙頭往磚地上狠命地一抹。
固固頭哭笑不得,你看看你這成了啥了?鎮(zhèn)公所賣土地,還要跟你們商量?這要在大清朝,你信不信,我立馬把你扔到大牢里。你們這是趕上了好時候,民國政府講民主,古鎮(zhèn)長馬上就到,這件事都是他在管。我也不和你們費(fèi)吐沫星子。不過那個小先生啊,我偷偷地給你透個信兒,你們這事勝算的可能性不大。
我父親幾個人一驚,這回都不怕雨淋了,都把莫名其妙的臉沖向了固固頭。
我爺爺從承德回來沒幾天,就被縣里來的警察給抓走了。我們家亂成了一鍋粥。
天,黑得早。那一年的雪,很大。從打我記事以來,今年的雪最多,隔三差五地下。大北風(fēng)夾著雪花,棉花團(tuán)子一樣,不一會兒,就在還沒花掉的雪地上,又鋪了厚厚的一層。都說瑞雪兆豐年,我奶奶說,興許今年是個豐收年。我那個時候,還對吃飯,穿衣這些事情,沒有入腦,感覺那是爺爺奶奶,父親母親的事,但我不知道,這個夜晚發(fā)生的事情會和我們家攪和到一塊兒,而這件過去了很長一段時間的事會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被人翻出來,成為爺爺?shù)淖镒C,也讓我父親找的事情,忽然終止。
雪,越下越大。我感覺比我們家最厚的那床棉被都厚了,也許,還會像我們家的被子摞,有我妹妹的個頭那么高。
這個時候,我的父親不在家,他還在縣城教書,也不知道他那里的縣城下雪了沒有?他過年回家,怎么從厚厚的雪地里,趟著雪沫子回來?這是我關(guān)心的事。因?yàn)楦赣H過年從縣城回來,我們幾個就有好吃的東西了。
那個時候,我二叔還在家。他也在省城念完國高,還沒有差事,眼下,正對嫁接果樹著迷。但現(xiàn)在冰天雪地的,還看不到他去年春天嫁接的蘋果梨,明年的春天是不是能夠開花,結(jié)果。這也是我眼下關(guān)心的事。
我認(rèn)識的許多字,都是我二叔教給我的,我看的有限的幾本書,也都是二叔的。在這樣一個雪天,我在油燈下,很認(rèn)真地在看二叔看過的一本叫做《牛虻》的書,這是一本手抄的書,都快被我二叔翻爛了,但卻是我喜歡的寶貝。我二叔也在看書,寫筆記,我時不時地就會打斷他的思路,去問他我不認(rèn)識的字。
我們都不知道,我爺爺在山里回來的路上,會遇到幾個大鼻子的俄國人,他們都穿著軍裝,拎著轉(zhuǎn)盤槍。這是1945年的時候,聽說縣城的日本人,在蘇聯(lián)紅軍還沒到來的時候,就偷偷地跑了。縣城里膽子大的家伙,開始趁機(jī)撿日本人的洋落,開始收拾日本人扔下的老娘們。當(dāng)時,我們雅漠營子聽到信兒的時候,早就啥也不剩了,有些人還十分后悔。但后來,也聽人說,大鼻子趕跑了小日本,功勞是不小,但他們也有一些邪性的家伙,所到之處,禍害大姑娘小媳婦。我爺爺說過,哪里都有好人,哪里也都興許有害群之馬,當(dāng)兵的也不都是好人,也不都是壞人。聽聽這話,好像繞口令似的,整得我直迷糊。我們雅漠營子沒來過日本人,但我爺爺說他見過,我估計我父親在縣城肯定也看過日本人,但我沒敢問過他。我們營子雖然都傳說大鼻子的俄國人,但他們同樣沒見過。
真沒想到我爺爺竟然在刮著風(fēng),下著雪的山口,撞見了七個大鼻子兵。他們嘰哩哇啦地和我爺爺說話,我爺爺滿臉蒙圈,根本就不知道他們說的是什么意思。他們急,我爺爺更急,還外帶著害怕。后來他們掏出一張地圖,指著上面圈圈點(diǎn)點(diǎn)的字,讓我爺爺看,我爺爺知道這叫地圖,看著他們指著的路線,我爺爺才知道,原來他們可能是要到大黑山去,不知道怎么繞到我們雅漠營子來了,原來他們是在這刮風(fēng)下雪的山里,找不著道了。
看來他們在這個即將黑天的傍晚,肚子里沒什么東西了,在我爺爺指給他們正確的道路的時候,走幾步,又回過身來。我爺爺當(dāng)時更蒙了,這些大鼻子是不是懷疑我指錯了路?但后來的結(jié)果,真的不是那么回事。他們當(dāng)中一個看著是他們的頭頭的一個,嘰哩哇啦地指著自己的肚子,又指指其他幾個人的肚子,再張開自己的大嘴,做出用手往里面填東西的樣子,我爺爺一下子明白了,原來他們的肚子餓了,想讓爺爺給他們弄點(diǎn)吃的。
這下我爺爺可為難了。營子里本來就沒來過大鼻子,人們把他們說得很好,又傳說得很壞,這要是把他們領(lǐng)回去,惹出禍端,那可就對不起營子里的老少爺們了,要是不領(lǐng)回去,他們本來就聽不懂我說的話,萬一要是他們懷疑了,端起手里的轉(zhuǎn)盤槍,一陣突突,那我爺爺?shù)男∶徒淮恕?/p>
這是個大事,可不是一頓飯所能解決的。我爺爺想到了保長固固頭。這個家伙雖然看起來裝大,煩人,但不是太壞。有什么和官府牽扯上的大事小情,他都盡力給大伙跑,比起縣里來的鎮(zhèn)長隊長什么的要強(qiáng)很多。畢竟他是雅漠營子土生土長的人,有什么老百姓解決不了的事情,都找他出主意。今個碰到的事,真是個比天還大的事,我爺爺想到固固頭,也許沒錯。
喝完酒,躺在熱炕頭上迷愣覺的保長固固頭,也一下子嚇蒙了。盡管說他比我們營子里的其他人見過不少世面,見過縣城里的日本人,也和他們打過一些小交道,但那都是小事,看著拎著轉(zhuǎn)盤槍的大鼻子兵,他也是頭一次。他那圓滑的舌頭開始打卷了,腿,好像也有點(diǎn)哆嗦。問了我爺爺一陣話,就趕緊讓我爺爺把他們領(lǐng)到一處沒人家住的老屋子去,說是讓自己的老娘們趕緊做飯,一會兒就給他們送過去……
我父親上縣城去找梁昆,等了好幾天。在縣黨部,梁昆聽了我父親的話,好像并沒有怎么吃驚。他給我父親倒上一碗水,才說,我早就跟你說過,古鎮(zhèn)長這個人有靠山,你還不信,他喂飽了國軍的一個什么司令,和他合伙在倒賣藥品,倒賣驢皮,我也不敢跟他真刀真槍的干,看來這個張大舌頭就是投其所好,和古鎮(zhèn)長穿一條褲子,明顯地禍害你,我聽說你二兄弟拐跑了他的寶貝閨女?
我父親對梁昆的話明顯地來氣,你聽誰說的?
我聽誰說的并不要緊,你們家是不是跟這個張大舌頭有過過節(jié)?梁昆說。
我父親想了想,說,我聽我父親說在和北平琉璃廠的一樁大買賣上,張大舌頭認(rèn)為是我們家撬了他的生意,打那之后,張大舌頭就退出火石生意了。但那也只是他的設(shè)想,貨比三家,褒貶是買主,北平琉璃廠先是跟他做生意,后來又相中了我們家的活計,并不是像他說的那樣,我們家便宜賣貨,撬了他的生意。
話,雖然可以這么說,但人家也有自己的理由,更何況,你們家老爺子領(lǐng)來了俄國兵,差點(diǎn)禍害了張大舌頭的閨女。
我父親的臉,發(fā)青,太陽穴上的青筋直跳,他的小毛驢脾氣又犯了,他從椅子上噌地站起來,看他那樣子,真想扇梁昆的大嘴巴子。
聽我爺爺講,那幾個大鼻子兵,不但要吃飯,還要喝酒。固固頭拗不過他們,把家里的一壇子悶倒驢,給他們抱來了。悶倒驢在我們這屬于烈性酒,我們這酒量小的,都不怎么敢喝,但他們不知道大鼻子就喜歡喝高度酒,這烈性的悶倒驢正合他們的胃口。他們喝起酒來,就忘記了是在他們不熟悉的地方,他們的膽大,真是讓我爺爺和固固頭佩服。他們邊喝,邊唱,完全忘記了危險。實(shí)際上,他們離危險已經(jīng)很近了。一個喝得盡興的大鼻子兵,晃蕩到院子里撒尿,正好看到了從門外路過的一個姑娘,就邊拎褲子,邊往外攆。但是,剛出院子,就兩個跟頭,摔在雪地上,這個女人嚇得像讓狼攆的一樣,跟頭把式地跑回家,嚇得尿了褲子。這個姑娘就是張大舌頭的閨女五丫。她并不像大戶人家的小姐,玩玩繡花之類女紅之類的活計,而是像個假小子一樣,天黑了,還在街上亂逛。
你知道半夜里,那幾個大鼻子是怎么死的嗎?
我父親多少知道一些,但詳細(xì)的情況,他并不知道。聽梁昆這么一說,我父親覺得老爺子的事情就沒自己想象得那么簡單了。他在梁昆走過來的時候,就又坐了下去。
張大舌頭。
他?我父親聽了梁昆的話,簡直不敢相信。他有這么大的膽量?
梁昆說,他是沒有這么大的膽量,但他有歪脖子山的大扁豆啊。趁著那幾個大鼻子喝得五迷顛倒,張大舌頭悄悄派人上山,找來了胡子,半夜里,那幾個大鼻子還沒醒過來,就被胡子給做了。
我父親倒抽了一口涼氣。沒想到張大舌頭還是這樣一個狠茬子。五丫是張大舌頭四個兒子下邊來的唯一一個閨女,張大舌頭心尖上的寶貝。他為了閨女都敢弄死拎轉(zhuǎn)盤槍的大鼻子兵,對于手里只有一兩個洋炮鳥槍的火石大院的人們,又算個啥呀!
你知道得咋這么詳細(xì)?我父親問梁昆。
梁昆說,我是干啥的?我原以為沒這么復(fù)雜,我從省黨部下來,也想拿你們的事情,踢頭一腳,但現(xiàn)在我經(jīng)過這幾天的調(diào)查,我還是別攪這渾水了,我勸你,也撤吧。
我父親對老同學(xué)梁昆的表現(xiàn)十分失望。你不管可以,我身在其中,我怎么撤?
梁昆走過來,扶住我父親的肩膀頭,我說你怎么這么犟呢?張大舌頭就是明顯禍害你,你還看不出來嗎?他現(xiàn)在反過來告你了,老爺子還想不想出來?蘇聯(lián)人幫著咱們趕跑了小日本是不假,但現(xiàn)在蘇聯(lián)人在幫誰?
我父親徹底絕望了。如果縣里想治他父親的罪,說大就大,和共產(chǎn)黨沾上邊,弄不好,老爺子的腦袋不保,全家人的性命也夠嗆,就更別說那幾間老房子,那些鼻煙壺和手鐲了。
我奶奶在我二叔丟了之后,就一天天的發(fā)傻。盡管在承德的那個大夫給她醫(yī)治后,有所好轉(zhuǎn),但每天除了看屋子后面的幾棵果樹,就沒有什么話了。
那幾棵蘋果樹和梨樹一直都不怎么旺果,尤其是那棵蘋果樹,結(jié)的蘋果又小又酸澀。我們遼西北可能不太適合蘋果樹的生長,不像遼南,蘋果長得又大又好吃。但我二叔從省城回來后,竟然把梨樹的枝條嫁接到蘋果樹的上面,讓我爺爺奶奶和我們?nèi)腋械轿叶搴喼笔钳偭耍y道我爺爺奶奶花錢供他念國高,就是回來扯這不著天不著地的事?更為可笑的是,我二叔還把李子和桃嫁接到我們家的櫻桃樹上,更是讓我們笑掉了大牙。
據(jù)我二叔跟我爺爺說,他的這個想法完全來自于他的一個國高老師。那個老師也很新潮,他為了讓新派的學(xué)生突破僵化的思維,做出前無古人的事情,就講了他的一個俄國朋友講的一個故事。大意是一個畫畫的老師讓他的學(xué)生們畫蘋果,結(jié)果一個學(xué)生畫的蘋果和其他人畫的都不一樣,那個學(xué)生畫的蘋果既像蘋果,又像梨。這個老師很生氣,覺得是這個學(xué)生在糊弄他,就把他叫到辦公室,誰會想到這個從莫斯科來的學(xué)生還和他據(jù)理力爭,說他在他父親工作的大學(xué)里,就見過這樣的蘋果,并且,他還吃過,既有蘋果的香甜,又有梨子的爽脆。這個老師覺得可能是自己見識短淺,還可能真有這樣的水果。老師做學(xué)問很認(rèn)真,不怕路途遙遠(yuǎn)去了一趟莫斯科,沒想到,他真的見到了這種水果,品嘗的味道和那個學(xué)生說的還真差不多,這種水果叫蘋果梨。說者有意,聽者中也有有心的,這個人就是我二叔,他也想去莫斯科,也想看看那個叫做蘋果梨的水果。但他的老師說,你真的不用去,他就會這個技術(shù),并且教會了我二叔。
但我們都是沒有見過大世面的人,只是想看二叔的笑話。沒想到二叔嫁接的枝條居然都活了,并且結(jié)了果實(shí)。蘋果樹上結(jié)了五個模樣不一樣的家伙,櫻桃樹上除了結(jié)的桃都掉了,還真結(jié)了七個李子,這讓我們?nèi)胰硕几械讲豢伤甲h。
二叔在我們心目中不務(wù)正業(yè)的印象有了很大的改觀。
但現(xiàn)在這個時候,李子熟了,奶奶卻不讓我和妹妹們吃。到了秋天,蘋果梨黃了,她還是不讓我們吃,就好像那樹上掛著的都是一個個二叔,而不是讓我們饞掉牙的水果似的。
我父親撤訴后,我爺爺被放了回來,我們院子里的人家,都不再和張大舌頭抗?fàn)幜恕T鹤永锏囊蝗Υ髩α⒘似饋恚踔炼紦趿宋覀兗业拇皯簟?/p>
一場十多年不遇的大雨下了一宿,我父親只知道什么時候下的,卻不知道什么時候停的。他真恨自己,老婆每天累得犢子似的,覺大一點(diǎn)可以理解,自己平時老是失眠,今個卻睡成了死豬。頭半夜他拿著手電筒出去看了兩趟,一看問題不大,就上炕睡覺了。早晨天已經(jīng)大亮了,他一睜眼,雨停了,他想早早起來替老婆做一頓飯。可坐起來一看,鞋沒了,光腳下到地上,有一片暖流漫上腳面子,他一驚,才發(fā)現(xiàn)那暖暖的東西竟然是水,他的一雙鞋正蕩蕩悠悠漂在椅子底下。再仔細(xì)一看,屋子里的壇壇罐罐都泡在水里。他趟著水跑到炕沿邊上,一把推醒了我的母親,大聲地喊進(jìn)水了,你看進(jìn)水了。我的母親也后悔得不行,趕緊說你快把能用的抱到炕上來。
趁著我父親去挑過水輕的東西,我的母親跑到另外幾個屋子去查看,然后嘩嘩啦啦地跑進(jìn)來,驚慌失措地說都進(jìn)水了,從哪進(jìn)來的水呢?我父親跑到外屋的窗臺前,趴著窗戶一看,院子里和院墻外全是白亮亮的水。水是從前面的房門擠進(jìn)來的。打開門到院子外面一看,都是張大舌頭壘的那圈墻惹的禍。在張大舌頭剛開始壘墻的時候,我們家沒怎么擔(dān)心,因?yàn)槲覀兗疫@面在上坡,不會受水氣,誰知道雨太大了,高高的墻基攔住了我們家院子里淌出的水,還匯集了兩邊鄰居家的水。我父親氣急敗壞地到廁所拿了捅大糞的鐵棍,趟進(jìn)沒膝蓋的水里嘩啦嘩啦地走,來到墻基下,狠命地捅,底下的石頭塊松動了,再一使勁,一塊石頭噗地跑進(jìn)場地里,憋了半宿的水,黃尿一樣嗖地涌進(jìn)張大舌頭壘的場地里。我父親的心也一下子松快了許多。
我父親看見院子里不見人,他回到屋里一看,他的老婆正撅著大屁股用臉盆一下一下地往外淘水。一見我父親進(jìn)來,我母親就說別的人家不知道進(jìn)水了沒有?我父親說,我去馬野家看看。到了馬野家,馬野的老婆說馬野不在,她們娘倆淘了半宿水,現(xiàn)在沒事了。再去劉大壯家看看,劉大壯說,下半夜全院的燈都亮著,只有你家黑著,俺們都尋思你家地方高,沒事,就沒招呼你們,原來你不知道啊!
張大舌頭告我父親一狀。我父親在當(dāng)天晚上就被縣里來的警察給抓走了。
保長固固頭來安慰我爺爺。我說老海大哥,你聽我一句勸,識時務(wù)者為俊杰,腦瓜子好使的不吃眼前虧。我看這大舌頭是跟你們家鉚上勁了。上一回你被抓走,就是大舌頭把你領(lǐng)著大鼻子回來的事給抖露出來的,我也事后勸過他,可這家伙就像紅了眼的狼,說我和你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我也不敢和他硬碰硬,這小子錢大,明顯地喂飽了古鎮(zhèn)長,和你報這幾年積下的冤仇。老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你還是出去躲一躲,你看看人家老馬頭,那脾氣多犟,不也把房子三瓜倆棗地賣給張大舌頭了嗎?這就是信號,據(jù)說馬野也想賣了,要不你也賣了吧?這地方讓人一禍害,沒法子呆。
我爺爺明白了,原來這固固頭是給張大舌頭當(dāng)說客的,當(dāng)時就往外面轟他。固固頭一邊往外走,一邊說,老海大哥,我可咋說你呢?盛世買珠寶,亂世攢黃金。這年頭,兵荒馬亂的,誰還有心思買你的鼻煙壺,把它都兌給大舌頭,拿著錢把大小子贖出來,讓他重新教書,你也上縣城去享享清福,離開這是非之地,比啥不強(qiáng)啊?
滾——
我爺爺現(xiàn)在掐半拉眼珠子也看不上固固頭了。
但固固頭并不生氣,他臨出院子的時候,一下子看到了在院子里玩的我,就又走回來,說,你不替自己想,也就算了,你還有孫子呢?老話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好好聽兄弟我一句勸,別和大舌頭置氣了,收拾收拾遠(yuǎn)走高飛吧,你好好合計合計,要是想賣房子,就去找我。
呸——我就是把這變成爛墳崗子,也不賣。
沒想到,我爺爺對固固頭說的那句氣話,還真的應(yīng)驗(yàn)了,我奶奶在這個冬天,掉進(jìn)了我們家門前的那口大井里。
我們家門前這口大井,我不知道是什么時候挖的,但據(jù)我爺爺講,打他爺爺?shù)臓敔斣谑赖臅r候,就有這口井。
這口井的井水冬暖夏涼。在北風(fēng)剌臉蛋的冬天,井口里冒著一股股的熱氣,夏天,天氣炎熱,我們家就把肉和水果裝進(jìn)籃子里,用繩子順到井里,保證你什么時候想吃,都不變味。我們營子南邊的邊里小梁山,出產(chǎn)西瓜,又大又甜,有的時候,從集上買來的西瓜,熱乎乎的,吃著沒有那股爽甜,母親就把西瓜放進(jìn)筐子里,順到大井里涼一個時辰,再拎上來,那西瓜上就好像結(jié)了一層霜,放到菜板子上,西瓜還冒著白氣。母親手中的菜刀剛剛碰到西瓜皮,那西瓜就驚慌失措,咔地一聲,順著刀印裂開了一道縫,紅的瓤,黑的籽,帶著一股甜絲絲的清涼,竄進(jìn)我的小鼻子里,嘴里含了一會兒的口水,一下子控制不住,跑了出來。
對于這口井來說,能儲藏東西這還是小事。這口井,水好,不但清甜,養(yǎng)人,還能出好豆腐。我們街里的幾個豆腐匠都跑到我家門前的大井里挑水,說是比別處的井水出豆腐。我們雅漠營子那個時候不像現(xiàn)在,家家都有一口井,那個時候,我們大院里的人家都吃這口井的水。這口井還有一段光榮的歷史,據(jù)我爺爺講,我們雅漠營子在大清朝出過一個大學(xué)士,姓趙,給皇太子做老師。這個人喝水,嘴巴很刁,京城玉泉山的水喝不慣,就用驢垛子從我們家這口井往京城馱水,我的天,這是多遠(yuǎn)的路程,想一想我就覺得可怕。
這口井說白了,其實(shí)就是我們院子里生活著的老老小小的命根子。誰知道張大舌頭壘墻擋住了我們的視野,擋住了我們的生意錢財也就夠欺負(fù)人的了,更讓人來氣的是他還把這口我們世世代代吃水的井,也給套進(jìn)去了,這簡直就是要我們的命。
我奶奶那個時候有時候明白,有時候糊涂,她經(jīng)常一個人看著二叔嫁接了枝條的果樹發(fā)呆。我父親捅了張大舌頭的墻,被警察抓走了之后,她基本不和我們家人說話,整天地在外面走,爺爺讓我和幾個妹妹在后面看著。時間一長,我們就放松了警惕,就在一場大雪之后,我們打雪仗玩得忘乎所以,我不知道奶奶什么時候丟的,我們繞了幾圈,也沒有找到奶奶。當(dāng)我們和爺爺,母親,找到奶奶的時候,她正站在大墻里面的井臺上,正和三棱腦袋幾個人在吵架。這讓我一時摸不著頭腦。這大墻的門是輕易不開的,就是防止我們院子里的人挑水吃。今天看來是三棱腦袋他們進(jìn)來有事,忘記了叉門?還是奶奶不經(jīng)意間推開了他們虛掩的門?總之,一切都有可能。
奶奶是在這個人世間活夠了,還是惦記自己一輩子挑水的大井了?我們一路小跑,在雪地上嘎吱嘎吱地挪窩,但厚厚的雪讓我們腳下有了羈絆,我們眼看著奶奶在和三棱腦袋他們吵,在和他們支支巴巴,奶奶在去搶轆轤把兒,三棱腦袋叉手站在一邊,另外兩個家伙在往下拽奶奶。
我無法理解奶奶當(dāng)時的勁頭為什么那么大,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太,兩個老爺們都拽不下來。站在后面的三棱腦袋也上去了,他在用力掰我奶奶的手,我奶奶使足了一把老勁,就在我們快跑到跟前的時候,我奶奶的手一松,腳下一滑,呲溜一下,不見了蹤影,她掉進(jìn)了這口多年滋養(yǎng)她的井里……
水桶是怎么掉下去的?他不知道。他只是知道一接近大墻里面的那口老井,他的頭皮就是一緊,接著心也飛出了胸腔,就好像活蹦亂跳的一條魚,剛才還在寬闊的水域里暢游,但轉(zhuǎn)眼卻被渦旋的江水猛地推進(jìn)了橋洞子,他感到自己的身子正一絲絲抽空,變窄,變細(xì),原來還是游刃有余的活體,一下子被擠壓成了薄片。
此時的我爺爺有一種失敗的感覺。
晶亮的地面上開始洇出一線清流,蔓延,拓展。他呆住了,不知道怎么去收拾這突如其來的局面,木頭樁子似的看著清亮亮的水在自己的腳跟下漫流。他一點(diǎn)都不敢相信,剛才還玉液瓊漿般地從妹夫家門前的那口井里提上來的水,沒有變成今天除夕家人飯桌上菜的湯、飯的汁、茶杯里的漿,以及家人臉上的微笑,卻如此笨拙地浸潤著這無謂的地面。他原本有點(diǎn)興奮,但屏住呼吸的心開始由熱變涼,接著全身的血都涌到了兩個眼睛里,那里正一股股冒煙,一陣陣光火,他感覺地面發(fā)黑,水流發(fā)紅,那流的不是水,流的,是自己的血。
他真想把大門的鐵鎖砸開,但冷靜下來的意識提醒他,這個日子不該惹是生非。
那看來就是自己的錯了。我爺爺打破自己的腦袋,也想不明白。
他不應(yīng)該不聽兒媳婦的勸告,他那時一門心思地想把水缸填滿。但他忽略了一個常識。那就是在前兩次推水的時候,水桶的底子被晃動下來的水在小推車的木板上結(jié)了一層薄冰,前兩次之所以能夠平穩(wěn)到達(dá),是冰的范圍還不大,冰的厚度還不夠,水桶和車板之間還有摩擦力,但這一次卻不行了,本來就志在必得的圓滿,現(xiàn)在看來,在他的麻痹中,變得功虧一簣了。
他真恨自己當(dāng)年為什么會住到這里來,為什么不在能夠脫手的時候把房子賣給張大舌頭?現(xiàn)在看來,自己真的上天無路,入地?zé)o門,成了跌入別人布下的磁場中的一枚鐵釘,被人家緊緊地吸牢了。老海頭啊,你真是聰明一時,糊涂一世。你的能量不夠,為什么還要呆在這個是非之地,要趟這個渾水呢?這下子可好,人家真的要掐你的脖子了。斷水,不就是要斷你的血脈嗎?
水還在流,當(dāng)我爺爺扶正了車把,趔趔斜斜站起來,四個水桶里的水都給僵硬的地面掛上了一層漿糊。原本凸凹不平的地面現(xiàn)在變得方平周正,毫無層次的地表也變得晶瑩剔透起來。
丟臉就丟臉吧,誰讓你得意忘形,非要再來一趟呢?兒媳婦剛才不是也給你提過醒嗎,說先夠吃就行了,你不就是尋思過年費(fèi)水,想多推一趟嗎?自個的肩膀痛得越來越厲害了,要不路再遠(yuǎn),挑一桶水,還是不在話下的,老二說丟就丟了,如今還沒有下落,如果他不丟,家里那三匹馬也不會丟,他可以套車去拉水,但現(xiàn)在什么都沒了,老伴沒了,大兒子也被警察抓進(jìn)去了,什么時候放出來,還是個未知數(shù)。他看著漸漸見底的水缸,不想讓兒媳婦去光光滑滑的井臺打水,也不愿意讓她在冰雪道上去挑水。我爺爺想了想,還是去了不愿意見的老張頭家,因?yàn)樵谖覡敔數(shù)挠洃浝镏挥兴麄兗矣幸粋€膠皮轱轆的小推車,盡管很破,車帶一會兒就跑氣,但也比挑水要省力。盡管上次去動員他的時候,他對我爺爺代搭不理,含糊其辭,但借車的時候卻沒給他臉色看,說就在那棚子里呢,你打點(diǎn)氣看看還能不能用?我爺爺從棚子里拽出車子,用笤帚撣掉上面的積雪和干雞糞,心里一陣翻騰,要不是挑水費(fèi)勁,肩膀疼,他是不會給老張頭收拾這臟得惡心的破車的。他把家里的四個水桶放在車子上,北風(fēng)吹得水桶亂顫,咚咚地響,他按了幾回,水桶都是不配合地跳。以前兩個水桶挑著不是太費(fèi)力,現(xiàn)在有了膠皮轱轆小推車,我爺爺以為會更輕巧,就又把家里的另外的兩只水桶給加上了,剛推出井臺的時候,車還是輕巧的,可越推越重,車子好像和地面僵硬的積雪粘到了一處。我爺爺每推一步,都好像從積雪里掏心摘肝,地下就發(fā)出牽扯不斷地一陣撕拉聲。可能是車帶又要沒氣了。那,可就壞了,我爺爺本打算歇一會喘喘氣再走,但現(xiàn)在來看,必須要上了這個坡再說。他腳下鉚勁,兩膀用力往上走,但嗓子開始冒煙,心也好像不愿在悶熱的腔子里呆了,也想從嗓子眼兒里擠出來。右邊的肩膀頭一直在酸唧唧地疼,離家越來越近,車子也漸漸慢了,漸漸打晃了,終于在到達(dá)那口老井的墻外,腳下一滑,小推車一個趔斜摔了出去……
現(xiàn)在,我爺爺傻子一樣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他看到他的血正在變白,變黑,和泥土,和僵硬的小石塊,牢牢地磁在一起,想翹起一角都比登天還難。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變得越來越憂傷,一點(diǎn)點(diǎn)小事也往往讓他唏噓不已。看來真的是人老了,對一切都敏感起來了。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這祖祖輩輩流傳下來的家,越來越?jīng)]有安全感了,變得像一棵在風(fēng)雪中搖曳的樹。
轉(zhuǎn)眼就到了1948年的春天,南風(fēng)來了,北風(fēng)悄悄地走了。那些披著一身厚殼子的積雪,好像在一夜之間,被暖暖的南風(fēng)抽掉了脊梁骨,一坨坨的暄肉失去了有力的支撐,癟塌塌地趴在地上,雪水流出來,在還很堅硬的黑土地上漫散。寂寞了一冬的河套,開始無聲的歌唱,彎彎曲曲的河道,上面漂浮著大大小小的冰的尸體。
一場春雨過后,我家沖陽的北墻邊,苦麻菜露出了紅紅的小臉,還有一出來就暗綠色的車轱轆菜、小蒿子。緊靠墻邊的韭菜,也抽出暗紅的兩片窄葉。
最先開花的是櫻桃樹,每個枝條上面都開著一朵朵的小白花,遠(yuǎn)遠(yuǎn)地看去,三根粗壯的樹干支撐起的錦簇,就好像一個大花籃,很是耀眼。如果你稍微注意,你就會發(fā)現(xiàn),在這些白色的點(diǎn)子里,也有幾十朵大一點(diǎn)的白花,和鮮艷的粉花。那大一點(diǎn)的白花是李子花,那粉色的花是桃花。這些異樣的花,我不用說,你也一定猜得到,那是我二叔嫁接的,從花勢上來看,今年的果實(shí)也一定碩大飽滿。
又過了些日子,那棵高大的蘋果樹也開始開花,肥大的白花像棉桃一樣掛滿了枝頭。去年結(jié)的幾個蘋果梨,熟了,奶奶不讓我們吃;黃了,還是不讓我們吃;最后隨著葉片掉在地上,奶奶落淚了,她把果子撿起來,放到了沖陽的北墻邊,看著它們一天天枯萎,一天天干癟,那股濃濃的香氣一點(diǎn)點(diǎn)消散。我直到現(xiàn)在,才覺得奶奶的心真的很苦,如果那幾個果子被我們吃了,二叔的影子就不見了,而那些果子放在墻角,就是濃縮的二叔,奶奶每天都能聞到二叔的香氣,二叔的模樣就不會在奶奶心目中消失。
那么今年呢?二叔嫁接的蘋果梨又開花了,過幾天就能結(jié)果了,可是去了那邊的奶奶還能看到嗎?還能聞到嗎?
媽媽說,花開了,你二叔就要回來了。我半信半疑。我又去問爺爺,爺爺看看那滿樹的花朵,喃喃地說,是該回來了。
可是,花落了,二叔也沒有回來;掛果了,二叔還是沒有回來。這個時候,總是能聽到遠(yuǎn)處有隆隆的炮聲,有人說,解放軍要打過來了。
果不其然。我二叔嫁接的果子半大的時候,聽說古鎮(zhèn)長跑了,高隊長和固固頭也跑了。最后,聽說張大舌頭也跑了,他上了歪脖子山,投靠了大扁豆。
當(dāng)我聞著李子的酸澀味一點(diǎn)點(diǎn)變得香甜的時候,我的父親回來了,縣城被解放軍占了,又換了新的縣長。
但,我們?nèi)胰颂焯煜胫挂古沃亩暹€是沒有回來。
看上去很美。當(dāng)我寫下這幾個字的時候,我忽然想起來這幾個字好像是大作家王朔當(dāng)年很出名的一本書名,但我覺得用在這里真的很恰當(dāng)。
大團(tuán)的白云躲在山的那一邊,淡淡的巒氣把一束淺藍(lán)色的光折射在山腰上。透過樹林帶,是一片開闊的草地,鮮嫩的水草在微弱的陽光下,一片艷綠,在艷綠上面,不時拂過一片深綠,那是云朵在草坪上徜徉。和云朵一起慢慢浮動的還有一朵朵顏色,黑的,白的,紅的,棕的,那是幾匹膘肥體壯的馬,它們追逐著風(fēng),追逐著白云,時而打個響鼻,時而看看山上。
它們跟前的那兩座山,一南一北,好像兩個臥著的獅子,遙相呼應(yīng)。我猜想它們應(yīng)該是一對母子,母親在南,頭向北望,兒子在北,低下頭顱好像在向母親懺悔。山石裸露,即使是山草和樹木也無法掩蓋獅子的身形。一條小道,曲曲彎彎,讓人無法看清上山的路,站在山上,俯首遙望,遠(yuǎn)處是環(huán)繞雅漠營子的河套,在綠色中眨著眼睛,好像水草瑪瑙中的水膽,熠熠生輝。
山崖邊,是一大片一大片的丁香樹,苦澀的味道夾著清香。丁香樹的苦味中不時有一股股的野花椒的味道襲來。
這種迷人的味道打醒了一本書扣在臉上的小伙子,他悄悄地拿開有陽光味道的那本書,順著花香一看,原來還有幾個狼牙在碎石中,伸出肥胖的葉片。他不想吃它們,只是看著它們在陽光下,呼吸著濕潤的空氣。他悄悄地坐起來,才發(fā)現(xiàn)在狼牙的邊上,還盛開著一朵小紅花。他知道這竹節(jié)一樣挑起的傘葉,傘葉上直立的傘花叫石柱子,最喜歡長在貧瘠的碎石中。他這么長時間忽然覺得自己家的這座山真的很美。這種感覺在他小的時候,滿山瘋跑的時候,沒有發(fā)現(xiàn),長大走出去的時候,他還是沒有發(fā)現(xiàn),為什么再回到這里,百無聊賴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它居然這么美呢?
這讓他想到了一個人,過去滿大街跑的時候,也曾在一起玩,他只知道她很野,長大以后,他只覺得她很瘋,出去之后見過許多女人,也沒有看出她們和她有什么區(qū)別,現(xiàn)在他卻豁然開朗,原來她就是碎石中的那朵石柱子花,帶著山野的氣息,在你不經(jīng)意的時候,打亮你的眼。
這么想著的時候,小伙子又躺了下去,重新把那本書扣在自己的臉上,聞著書香和花香,他真的暖暖地睡去了。朦朧中,他的鼻孔一陣陣發(fā)癢,他用手甩一下,那股癢不見了,他又有點(diǎn)困意,那股癢又悄悄地爬上鼻孔,他以為是楊揦子,猛地坐起身,一個女人的笑聲,啼啼地傳過來,小伙子一看,原來又是那個女人,這些天總是悄悄地尾隨他上山。
原來他并沒有去認(rèn)真地看她的面容,現(xiàn)在看起來,她真的就像那朵紅艷艷的石柱子花,讓人在百無聊賴的不經(jīng)意間,發(fā)現(xiàn)她真的很漂亮。
他坐直了身子,第一次讓她坐在邊上,兩個人仿佛是剛剛到這來的觀光客,看著這既熟悉又陌生的景致。忽然,那個女人說,二哥,你看那上邊,有一朵紫色的花,說著女人站起來,我去給你采回來,我知道你喜歡研究不一樣的花。小伙子看看女人,覺得她并不像以前那樣煩人,沒有想到她對自己是這樣的了解。他站起來看看那朵紫色的花,在高高的山頂,他從來沒有注意到它的存在,那是一朵什么樣的花,這種想法激起了他的欲望。可是,爬這樣的山崖,是不應(yīng)該讓一個女人去爬的,他說,我去,你在這看著馬。
女人帶來的三匹馬和自己的三匹馬都在草地上慢慢地吃著草。
我去吧?我的手腳伶俐,肯定比你快。女人說。
不行,我怕你毛手毛腳的把花弄壞。
女人不言語了。傻傻地看著小伙子拿起身邊的土槍(因?yàn)槟莻€時候我們這里時常有狼),窩手放在嘴邊,打個響鼻,正在吃草的一匹棗紅馬,立刻仰起頭,向著他們跑了過來。
為啥要騎馬?女人滿臉狐疑。
因?yàn)槲野l(fā)現(xiàn)繞過去,再爬,比這邊要近。
噢。女人恍然大悟。
其實(shí),這個男人除了對那朵紫色的花,忽然有了研究的興趣,他還多了個心眼,騎馬繞過去,還可以在那邊多呆上一會兒,他喜歡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在那里看書,呆呆地看天,他想離這個喳喳叫的小鳥遠(yuǎn)一點(diǎn),功夫長一點(diǎn)。盡管他今天忽然對她有了一點(diǎn)好感。
他騎馬起身的時候,速度很快,但繞過山腳,他就放慢了腳步,任憑棗紅馬在山道上信馬由韁。
那個女人看看草地上的幾匹馬,又看看眼前的高山,她真的比他爬山快,在這邊,她照樣可以上去,但她真的不敢去爬,真的怕弄壞了那朵紫色的花。她的脖子都抬酸了,可是還沒有看到小伙子的身影。她坐下來,慪氣地看著自己的腳尖。
他盡管走得慢,但這座山真的不大,他的謊言掩蓋不了一個事實(shí),那就是他不久就站在了那朵紫花所在的山腳下。他背著土槍,開始往上面爬,真的沒有想象中的那么艱險,他就接近了那個目標(biāo)。他往下面看看,他看見了下邊的那個女人,還似乎聽到了她的叫聲。他再仔細(xì)看看,她的身邊多了幾個穿黃皮的人,他們把她圍在中間,她在他們中間,捂著臉,在驚慌失措地喊。
他忘記了那朵紫色的小花,迅速地往下退,他終于看清那幾個穿著黃皮的人,原來是幾個穿著破爛衣服的鬼子。他們不是都被大鼻子趕跑了嗎?怎么在這個地方又出來了,他想起了自己背著的那桿土槍,如果自己先放一炮,鬼子聽到響動,肯定會放下那個女人,落荒而逃,那個女人就沒事了。
果然和自己的想法一致,那幾個鬼子聽到上面的一聲悶響,放開了他們圍在中間的女人,尋找著響聲的來源,他們開始要跑。但最終的結(jié)果和他的想法有些出入,其中的一個高大的鬼子在跨身上馬的時候,拎起了下面的女人,把她橫放在馬背上,其余的幾個人也紛紛上馬,向著北山口一溜煙而去。他真的沒有想到,自己的三匹馬和女人帶來的三匹馬,竟然成了這幾個鬼子逃難的工具。
追,還是回去報信?小伙子猶豫了。追,也是寡不敵眾,可能連自己和這匹棗紅馬都會有去無回。不追,也許誰也不會知道他和她在一起放馬,但怎么向自己交代,怎么向營子里的老少爺們交代?
盡管他對她的印象才剛剛好一點(diǎn),但她們家和自己家的事他是清楚的,他騎著馬追了一會兒,他又猶豫了。停下來的他又好像聽到了她的喊聲,心里一緊,他不再猶豫,兩腿使勁一夾馬鐙,勒緊韁繩,向著北面,箭打一樣追去……
這是我大致還原的二叔信中的內(nèi)容。你們多多少少也可以看出我二叔的文筆還是很過關(guān)的。這些在大山上看到的景象有好幾回都出現(xiàn)在他的日記本里,他不知道,我都已經(jīng)偷偷地看了。
這封五丫捎回來的信在我們?nèi)胰说氖种袀鱽韨魅ィM管我聽父親念過,但我還是想看看二叔的筆跡,但經(jīng)過我們幾個人的鑒定,這封信上的字,真是我二叔寫的。
那你們是怎么到了解放軍的隊伍里?我父親對著五丫說。
當(dāng)時我嚇壞了,我一心在等著二哥爬上山頂,去摘下那朵小紫花,可是卻等來了六個鬼子。他們拽著我一個勁地瘋跑,我知道我二哥一定也在后面一個勁地瘋追。說來也巧,就在不知道跑了多遠(yuǎn)的山腳,站著不少的軍人,他們截下了幾個鬼子,我才知道這是東北民主聯(lián)軍的隊伍。這幾個躲在大山里的鬼子也是慌不擇路,讓民主聯(lián)軍沒廢一槍一彈,就逮個正著。聯(lián)軍的人留下了鬼子,卻說讓我們兩個回家,可是我和二哥都想出去闖闖,都不想窩在家里了,民主聯(lián)軍的人就收下了我們,我們倆就加入了隊伍。現(xiàn)在,二哥已經(jīng)立功當(dāng)了連長了,正和他的部隊在打錦州,臨分手的時候,他聽說我們衛(wèi)生隊要打咱營子這路過,就讓我捎回了這封信。要不然,我也說不定什么時候才能回家。
五丫的老爹早都跑了,他的幾個哥哥都說她是喪門星,不怎么待見她,她也不想和他們廢話,在和她哭瞎了眼睛的老娘見過面之后,就著急忙慌地追趕隊伍去了……
又過了一年,新中國已經(jīng)成立一年了,我二叔仍然沒有回來。但是在這期間,我二叔給我父親來過一封信,告知我們他一切都好,他和五丫在一個部隊,他現(xiàn)在都當(dāng)團(tuán)長了。已經(jīng)和五丫結(jié)婚。他還打算等仗打完了就去省城找他的那個國高老師。他的老師正在一所農(nóng)林大學(xué)籌建林果系,讓我二叔去他那里讀書,將來研究他喜歡的果樹。這讓我們家就好像過年,一片歡天喜地。
火石大院里的人們,已經(jīng)陸陸續(xù)續(xù)回來了。老馬頭仍然在打磨他的鼻煙壺和小掛件,偶爾也去邊里的集市去賣一點(diǎn)旱煙葉子,對付幾個零花錢。當(dāng)年就屬他和馬野合算,自己不但得到了張大舌頭的仨瓜倆棗,現(xiàn)在,回來了,張大舌頭也不敢朝他們要了。馬野看著火石生意還是一直不景氣,除了看看自己積攢下來的鐲子,剩下的大部分時間就是倒弄驢。我父親也曾推薦他去縣城的學(xué)校去教書,但是都被他給拒絕了,因?yàn)樗幌耄裎腋赣H那么沒出息,去當(dāng)孩子王,他自從國高畢業(yè),就接替父親做祖?zhèn)鞯纳猓杂蓱T了,不想過那被人束縛的生活。
張大舌頭壘的那一圈墻,還沒圈上驢,就早被人民政府給推倒了,拉走了,成了一堆垃圾。
張大舌頭和大扁豆也被解放軍抓住了。固固頭不但告發(fā)了他們的藏身之處,而且揭發(fā)了他們殺死蘇聯(lián)紅軍的事,他們兩個在街外的驢市被公審,吃了槍子。固固頭揭發(fā)壞人有功,也回到營子里的老屋子生活。
我父親打算回縣城那所曾經(jīng)工作過的學(xué)校教書,那個學(xué)校的校長已經(jīng)多次發(fā)出邀請,說是就缺像我父親這樣的人才,我父親要是再不給人家面子,那就實(shí)在說不過去了。那個校長的邀請,其實(shí)也是我父親期盼已久的,只是這幾年礙于爺爺?shù)膱猿郑荛L時間都沒有答應(yīng)。現(xiàn)在,爺爺也不再強(qiáng)迫自己的兒子了,因?yàn)樗雷约哼@個兒子對火石這門手藝就是燒火棍子摳耳朵——一竅不通,至于做火石這門生意,他更是興趣不濃,祖上傳下來的這門手藝,怕是要失傳了,爺爺很是失望。我父親卻不這么想,他認(rèn)為,自己并不喜歡的東西,與其讓它慢慢淡下去,也比葬送到自己的手里要強(qiáng)上許多。他這回是鐵下心來要帶我們一家子到縣城里去生活,因?yàn)槲乙苍绲搅藨?yīng)該讀書的年齡,如果再耽誤幾年,我可能就真的荒廢了。現(xiàn)在看來,我父親不再瞧不起我母親了,可能把相片里那個好看的女人給忘記了?還是我誤會了我的父親,我一直都不得而知。
聽到父親的決定,我真的有些不情愿,因?yàn)槲叶暹€沒有回來,我打算在這里等他,給他看著他嫁接的那些果樹。
我爺爺說什么都不想去縣城生活,因?yàn)榫退磥恚瑳]有把祖上傳下來的手藝再傳給下一代人,本身就是一個不肖子孫。再如果離開自己的祖屋,那就更是讓先人不齒,他是無論如何都不能這么做的,那樣,他百年之后,也實(shí)在沒有臉去見他的祖先了。
爺爺?shù)墓虉?zhí),讓我父親很為難。
那一年的春天,櫻桃樹和蘋果樹,在一場春雨過后,花,開得很是鮮艷,母親說,今年你二叔就該回來了。
但是二叔卻還是沒有回來。
到了夏天,一件讓我們想不到的怪事出現(xiàn)了,我二叔嫁接的李子和桃,都長了挺大了,卻不知道什么原因都掉了下來,接著,葉子也黃了,枝條也死了。
聽到在雅漠營子看著老宅子的爺爺捎來的信兒,我和父親回了一趟老家。我看著那還不能吃的果子,一陣陣地發(fā)呆。
年底的時候,我們接到了縣里的通知,我二叔在攻打海南島的時候,犧牲了,和她一起犧牲的還有五丫。
我看著父親手中的陣亡通知書,再想想他們犧牲的日期,真的和李子桃子掉落的日子恰好吻合。
多少年之后,作為國內(nèi)一所知名的農(nóng)林大學(xué)的資深教授,我對這一匪夷所思的現(xiàn)象,仍然百思不得其解。
【責(zé)任編輯朱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