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育
摘要:魯迅與五四文學、左翼文學一直是中國現代文學研究領域持續關注的話題。魯迅與五四文學、左翼文學的關系深刻貫穿在中國新文學的發展歷程中,從新文化運動的開山者到左翼文學的見證人,魯迅思想作為一種象征與標志,貫穿于中國現代文學的發展道路和中國現代思想史的進程中。從魯迅與五四文學出發,在魯迅與左翼文學的糾葛歷史中分析魯迅于中國現代文學運動的領軍意義,能夠更好地理解魯迅精神思想的偉大與不朽。
關鍵詞:五四文學;左翼文學;魯迅;領軍意義
一、魯迅與五四文學
五四時期是一個新舊思想、中西文化激烈碰撞的歷史大變動、大發展的時代。以胡適、陳獨秀等人為開端,以魯迅為旗手,一場聲勢浩蕩、規模盛大的文學思潮運動開啟。魯迅對于五四文學思潮的貢獻、對于現代文學轉型初期的引領意義主要體現在他的文學經典之中。
在五四文學時期,魯迅的創作成就以小說為最高,雖僅限于短篇,但思想內容和形式遠勝于同時代的其他小說。魯迅對五四文學思潮的引領與貢獻,首先是在思想啟蒙與解放層面。在《我怎么做起小說來》一文中,魯迅曾說:“說到‘為什么做小說罷,我仍抱著十多年前的‘啟蒙主義,以為必須是‘為人生,而且要改良這人生。我深惡先前的稱小說為‘閑書,而且將‘為藝術而藝術看作不過是‘清閑的新式的別號。所以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態社會的不幸的人們,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所以我力避行文的嘮叨,只要覺得夠將意思傳給別人了,就寧可什么陪襯拖帶也沒有?!盵1]所以魯迅的小說往往通過極簡的描寫,直擊人物的靈魂深處,直中社會的黑暗之處,從平凡的生活、平凡的人物(如農民、知識分子)身上,訴說一個個意蘊深刻的故事,散發無窮的藝術魅力。
1918年5月,魯迅的第一篇短篇小說《狂人日記》在《新青年》上發表,這也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第一篇用現代體式創作的白話短篇小說。作為魯迅作品的總綱,小說借一個狂人的日記,展現出深刻的思想內容,即意在暴露家族制度和禮教的弊害,通過“狂人譜系”和病態人物的描寫揭示了“禮教吃人”的主題。在《阿Q正傳》中,魯迅則抒發了對中國革命和國民性的思考。這些有關國民性的思考帶有強烈的批判意味,透過文學,揭示了更為深廣的社會意義。就像魯迅在《狂人日記》中所寫的“從來如此,便對么?”一樣,魯迅以一個啟蒙者的姿態對當時的社會現實予以全方位的關照,對人們的人格、靈魂進行了準確的刻畫,力圖打破以“三綱五常”為核心的專制主義文化的束縛,從而開啟民智,追求民主。對解放國民精神的渴望、對封建舊思想舊文化的宣戰、對社會疾苦的揭露和對封建專制的反抗影響著一批作家對傳統文化的重估。
魯迅對五四文學的領軍意義還體現在語言的革新和形式的多樣化上。“在中國新文壇上,魯迅君常常是創造‘新形式的先鋒:《吶喊》里的十多篇小說幾乎一篇有一篇新形式,而這些新形式又莫不給青年作者以極大的影響,必然有多數人跟上去試驗?!?[2]魯迅在五四文學時期的小說創作實現了小說結構與形式手法的創新。如《狂人日記》的“日記體”模式,打破了傳統小說的創作形式,自由真切的語言,文白夾雜的結構讀來耐人尋味,形成了雙重敘述的效果。魯迅在借鑒外國形式的基礎上,實現了對中國傳統文學創作形式的實際性突破。
所以,魯迅的小說一出現,藝術上就達到了相當高的水平,而除魯迅之外的其他小說還普遍幼稚,魯迅可謂是將中國新文學一下子提升到了一定高度。像《狂人日記》《阿Q正傳》《孔乙己》等文學經典的誕生,則是給了思想解放、文化多元的五四時代以實質性的文化內涵的承載。文學家們所批判的文化專制,所倡導的思想自由,所有的“破舊立新”觀念都可以在魯迅的作品中體現出來。魯迅對于五四新文學的引領作用,是將口號轉為了實際,將新文學的精神內涵推向了實質性的發展。前有胡適、蔡元培、陳獨秀、劉半農等文學革命前驅和主將為文學運動提供的足夠空間與聲勢,后有魯迅的創作成果與文學實績,將文學革命先行者們的“嘗試”變為“實際”,為這些倡導提供了說服力與公信力,改變了“提倡有心,創作無力”的狀況。因而在這場思想運動潮流中,魯迅是起主導作用的。關于魯迅對五四文學的重要意義,錢理群曾提出“魯迅五四”的命題,即魯迅是當之無愧的五四文學形象代言人,中國現代文學奠基人。
以魯迅為領袖的五四文學運動打響了中國文學現代化轉型的第一槍,為中國現代文學的轉型與發展奠定了深厚的基礎。在這一基礎上,不同的作家、不同的流派再分別進行創作發展。中國現代文學發展歷程中的作家大多數都是沿著魯迅的文學軌跡進行的。中國現代文學的基礎和源泉是由魯迅奠定的。
二、魯迅與左翼文學:從論爭到聯合
(一)魯迅與創造社、太陽社的論爭
馮乃超在1928年1月的《文化批判》上發文表達了對新文化運動及魯迅的不滿,就此拉開了爭論的序幕?!拔沂窃诙吣瓯谎獓樀媚康煽诖簦x開廣東的,那些吞吞吐吐,沒有膽子直說的話,都載在《而已集》里。但我到了上海,卻遇見文豪們的筆尖的圍剿了,創造社,太陽社,‘正人君子們的新月社中人,都說我不好,連并不標榜文派的現在多升為作家或教授的先生們,那時的文字里,也得時常暗暗地奚落我幾句,以表示他們的高明。我當初還不過是‘有閑既是有錢,‘封建余孽或‘沒落者,后來竟被判為主張殺青年的棒喝主義者了。” [3] [P4]對于這場論爭,魯迅如是說到。探究這場論戰的原因,是魯迅與太陽社、創造社的思想并不在同一層面上。
首先,對于太陽社與創造社成員來說,他們對魯迅的攻擊并非是針對魯迅個人,而是將魯迅視為老一代作家的代表,認為只有把老的統統打倒,才能建立起新的普羅文藝。而且剛從日本回來的創造社、太陽社成員對此時的國內文學界了解的并不全面,自然在分析評判方面會有失偏頗。其次,魯迅雖然認為不應該夸大文學的革命作用,但肯定了革命文學是一種反抗思潮。他批評的僅是革命文學中存在的盲目浮夸、不切實際等問題,認為太陽社和創造社存在著公式化、標語化的弊端,不免脫離了中國革命的實際。在不同的國情之下,中國絕不能因照搬日本和俄國而忽視了文學自身的特點,將文學變為了政治的“留聲機”。當時的魯迅并未明確表示支持無產階級文藝與革命,創造社、太陽社便誤認為魯迅反對無產階級革命文學,因而對魯迅進行攻擊和批判。
這場論爭在當時的文壇掀起了一場波瀾,卻也為左翼文學的發生發展奠定了堅實的理論基礎。
(二)左翼作家聯盟的成立
魯迅的思想與行動是馬克思主義化的,他認為文藝要想發揮革命的戰斗的作用,是必須要腳踏實地,正視現實的。他所希望的是,“我只希望有切實的人,肯譯幾部世界上已有定評的關于唯物史觀的書——至少,是一部簡易淺顯的,兩部精密的——還要一兩本反對的著作。那么,爭論起來,可以省說許多話。” [3] 魯迅是一個能夠對革命付諸實際行動的人,“不是關在玻璃窗里寫文章的人”。[4]
魯迅與太陽社、創造社并不是位于對立面的敵對兩方,是二者之間的思想層面和認識高度導致了分歧的形成和論戰的產生,太陽社、創造社的攻擊帶來了魯迅與馬克思主義思想的正面碰撞,對革命文學大方向的共同追求使得他們最終走向同路。這其中的共同追求包括:對封建專制的反抗,對人民大眾的憂心,對社會黑暗的抨擊以及對資產階級文藝的斗爭。這些共同的追求使得魯迅與太陽社、創造社最終能夠實現差異中的合作。這場爭論最終在中國共產黨的介入下告一段落,于1930年3月2日在上海成立了中國左翼作家聯盟。
(三)魯迅對左聯的領軍意義
魯迅對左聯的領軍地位首先體現在思想上。魯迅的思想是超越了同時代的左翼文學家的,他在爭論中所展現出來的對于“人民性”和“國民性”的深刻文化內涵更加適合時代發展的潮流,對左翼文學運動中存在的錯誤傾向起到了糾偏作用。魯迅批判小資產階級文學家,認為他們往往不敢正視現實,他對“革命文學家”提出了標準,即要身處革命的潮流當中,堅定無產階級的主張與立場,同時敢于正視現實,用主動性來體察無產階級。只有將自己徹底置于無產階級的情形當中,才能夠用無產階級文學來實現戰斗。所以在思想上,魯迅能夠成為左聯的領導人,成為左翼文學發展的一面旗幟。
其次,是魯迅對于文藝大眾化的倡導。為完成當前的緊迫任務,中國無產階級革命文學必須確定新的路線,首要任務便是倡導文藝大眾化?!爸挥型ㄟ^大眾化的路線,即實現了運動與組織的大眾化,作品,批評以及其他一切的大眾化,才能完成我們當前的反帝反國民黨的蘇維埃革命的任務,才能創造出真正的中國無產階級革命文學?!?[5]大眾化貫穿在左翼文化運動的全過程,魯迅就曾寫過《文藝的大眾化》《門外文談》等論文,從理論上和實踐上為文藝大眾化運動做出了寶貴貢獻。在“提倡新文學”“提倡白話文”上,魯迅繼承了五四文學精神。魯迅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強調人民大眾在文學創作中的重要地位,同時認同政治外力對文藝大眾化的幫助。魯迅對中國歷史和社會現狀的清醒分析和深刻認識,及他對中國人民及中華民族的關切與憂心,使他能夠準確地指出在當下國情下文藝大眾化應該發展的方向。
再者,在文學活動上,魯迅的雜文創作在揭露現實、指引路線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根據左翼文化運動所提倡的創作方向,魯迅的創作題材也有所不同了,雜文創作取代小說創作占據了中心地位。魯迅將小說創作中蘊含的豐富情感和藝術感知也注入到了雜文創作中,左翼時期的雜文創作在質與量上都達到了一個巔峰。一方面,雜文創作巔峰的背后有社會環境因素的必然性,在彼時的上海這樣一個忙碌和動亂的大環境下,雜文這一篇幅短小、時效快、刊載周期短而又影響顯著的文體更容易受到人們的歡迎。在時間與經濟的限制下,“雜文就是這動亂社會的產物”,[6]另一方面,雜文創作在魯迅文學創作生涯中占據舉足輕重的地位。魯迅對于雜文的作用曾說過,“是在對于有害的事物,立刻給以反響或抗爭,是感應的神經,是攻守的手足?!?[7]。他曾把雜文分為“社會批評”與“文明批評”兩類,所強調的正是雜文的批評內涵與功能。[8]
魯迅在左翼時期的雜文創作帶有著鮮明的時代特征。他打破了傳統美學風格的束縛,通過雜文這種短小自由、形式豐富多樣的文體更加自由無羈地發揮才華,將筆觸伸向現代生活的不同領域、不同階層中的不同人物,從社會、歷史、政治、倫理道德、審美等角度全面深刻地反映了中國現代化進程中的社會百態和現代人的復雜情感體驗,展現出了雜文與當時生活的密切互動關系。魯迅將高超的藝術表現能力傾注于雜文創作之中,延續了新文化運動時期雜文不屈不撓的批判精神和否定性特色,以豐富的主觀性,在反叛中國傳統士大夫知識分子的中庸傳統上,與時代環境相結合,拓寬了批判的廣度。從與太陽社、創造社關于革命文學的論爭的《三閑集》,到1930年代的《二心集》,再到對彼時處于文化中心的上海這一半殖民地社會的批判與鞭撻的《偽自由書》《花邊文學》。通過此時期的雜文創作,魯迅表達了對現行體制、現存社會更加分明的對抗?!拔遑\動”“三一八慘案”“四一二政變”使得魯迅對革命現狀感到失望與震驚,殘酷的現實更讓他意識到以實際行動來實現生存抗爭的重要性。雜文可以說是最適合魯迅發揮創造天賦的文體了,雜文創作在無產階級革命文學論爭的風潮之中承擔起了更為重大的使命,展現出了魯迅思想的新的高度。
與此同時,在譯介蘇聯無產階級文藝作品、提攜青年作家、支持文學刊物的創辦等方面,魯迅也起到了很好的引領作用,推動了左翼文學浪潮的前進。
三、魯迅在現代文學運動中的領軍意義
魯迅在現代文學進程中始終保持著先鋒姿態。在五四文學時期,面對高漲的文學革新聲勢,他提供了有力的支持,為中國文學的變革指明了發展道路。在左翼文學時期,從被太陽社、創造社的攻擊批判到與其聯合并成為左翼的領袖,魯迅都始終清醒地保持著個人性與獨立性。魯迅以豐富的主體性精神加入左聯,賦予了左翼文化以新的品質,為中國革命文學的發展指引了道路,成為左翼時期的精神引領。在這兩個中國現代文學轉型與發展的重要階段,魯迅是作為旗幟意義而存在的。
此后左翼文學成為時代主流。中國共共產黨人通過左翼文藝運動的發展積極不斷地探索自己的文藝觀,最終確立了適合中國國情、符合中共意識形態和現代化發展道路的文藝政策,為40年代“文藝為工農兵服務”的延安文藝政策的確立奠定了基礎。再到1942年《講話》的發表,也是左翼文化運動的一種延續與發展。所以,在魯迅旗幟引領下的左翼文學在20世紀前半葉的中國始終占據重要地位,推動了無產階級文學的發展。
通過中國現代文學的發展道路我們可以看到,從五四新文學運動的重要奠基人到左翼文學運動的領軍人物,以及在延安文化中的精神核心作用,魯迅始終能夠在文學實踐中詮釋著文學的時代精神,并且能夠順應時代提出的新要求不斷完善發展。一直到現在,魯迅精神也始終具有豐富的可闡釋性,魯迅在中國現代文學的發展中始終占據標志和象征意義。他并不是一個特立獨行的存在,他始終是一個思考者、追求者與實踐者,是中國現代文學的一面旗幟,魯迅精神不朽。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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