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書琪

2020年5月17日,教師在沈陽鐵西區教育研究中心內錄制新課視頻。圖/中新
一場不期而至的數字化革命正在席卷教育行業。
2020年年初,突如其來的新型冠狀病毒疫情叫停了全國所有大中小學校及培訓機構的線下課程。“就如同飛機迫降一般。”一位教育從業者向《財經》記者描述,“必須要緊急動員、緊急調整。”
一時間,幾乎全部的學習需求都涌向線上。新東方(NYSE:EDU)、好未來(NYSE:TAL)等教育機構于1月底就發布通知,將寒假班所有線下課程全部轉至線上授課。大中小學學生甚至部分幼兒園孩子都在家上起了網課。截至5月11日,國家中小學網絡云平臺瀏覽次數達20.73億,訪問人次達到17.11億。
無論是傳統線下教培,抑或是在線教育公司,都被疫情拖入了這場始料未及的大考中。企業首先要盡快適應線上課程、實現線上線下融合發展,還要思考如何把握時機提高市占率、完善在線教學體驗,從而在這場大考中交出高分答卷。
5月的一場發布會上,好未來集團開放平臺事業部總裁黃琰表示,疫情過后大概率不會再有純粹的線下機構了,未來幾乎所有的機構都是線下和線上相融。
以疫情為分割點,如果說過去數字技術如同河流沖刷堤岸一般緩慢塑造著教育行業的形態,那么疫情就如同一場連綿數月的暴雨,河水湍急、水面暴漲。這場對教育行業數字化的重塑行動,來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猛烈。
大年初一的鞭炮硝煙還未散盡,一場看不見硝煙的戰役已在各家線下教培機構內打響。
疫情爆發后,寒假班踩下了急剎車。作為河南當地一家主營線下學前及藝術教育的教培機構,程攻教育和全國數萬家線下教培機構一樣,在疫情中首當其沖。此時轉型線上是程攻教育唯一的出路。
“除夕之前我們就意識到疫情的嚴重性,在大年初一的戰時動員后,初三就開始布置線上課程。用了四五天左右,終于在初八開始在釘釘上試運行線上課。”程攻教育董事長程攻向《財經》記者回憶道,“管理團隊常常一邊吃飯,還在一邊看線上課程。”
上述精銳教育人士也表示,“寒假課程必須還要正常交付,尤其是對于初三、高三備考壓力大的學生而言,補習更是一刻都不能耽誤。”
更現實的考量是要盡快消耗課時。教育行業的預付費性質意味著賬面上的現金與實際營收有一定區別,只有在學員上課后,學費才能轉化確認收入。
程攻坦言,疫情期間線上交付的課時越多,未來線下復課后續費的人數才會更多,否則復課后的一段時間內還需消耗原有課時,對機構的現金流將是極大的考驗。
倒在疫情之下的線下教育機構不在少數。IT職業培訓機構兄弟連、英語培訓機構百弗英語、兒童體適能機構趣動旅程、少兒美育機構背帶兔藝術等多家公司,皆見證了疫情對教育行業的毀滅性力量。
松鼠AI創始人栗浩洋直接預判,6月后60%的線下教育機構會倒閉。形勢嚴峻,“到線上去”是絕大多數線下教培機構孤注一擲的機會。
然而,疫情初期這一倉促實踐所帶來的混亂與失序,也將這類機構的數字化短板暴露無遺。
多位從業者向《財經》記者表示,對于習慣了線下教學場景的機構而言,轉型線上絕非易事。“在線教育不是把課程原封不動地搬至線上,它需要機構從各個維度發生轉變,難度很大。”程攻說。
最棘手的環節是老師。線下老師習慣根據學生的實時反饋做教學調整,但轉至線上后雙向交流大大削弱,課堂更依賴老師的單向輸出。此外,適應在線教育的軟硬件技術、根據線上教學特點調整備課方案,都對老師提出了更高的挑戰。
程攻舉例稱,老師線下講解一個字的筆順時,可以在黑板上一遍遍演示。但在線上用動畫效果呈現時,演示速度偏快,孩子不一定跟得上,就需要老師再反復講解和強調。“重點難點要反復強調三次以上,這是和線下不一樣的地方。”
此前是否儲備了在線化能力,在一定程度上成為了教育機構能否順利應對疫情沖擊的分水嶺。
阿里云在線教育解決方案架構師張慧濤向《財經》記者總結道,規模較大的線下教育公司多在疫情前就配備了自身的在線教育平臺,而很多純線下的中小型企業則不具備在線化能力,需要臨時借助第三方SaaS(軟件即服務)平臺開課。
“很多沒做好在線教育準備的機構都是在臨時抱佛腳。”程攻認為,進一步來說,這是一場對機構平日綜合實力的大考。“原本的底子怎么樣,包括管理、團隊、運營、教研、經營狀況等等,這些線下的積累與最終線上的表現是呈正比的。”
經此一“疫”,幾乎所有線下教育機構都被敲響了警鐘。一場線下教育機構轟轟烈烈的自我革命開始了。
美股上市公司精銳教育(NYSE:ONE)、樸新教育(NYSE:NEW)、瑞思教育(NASDAQ:REDU)近期不約而同地宣布,已通過調整組織架構或加大在線投入等方式,發力OMO(Online-Merge-Offline,線上線下融合)模式。
一時間,OMO模式火遍教育圈。據愛學習集團(原名高思教育)4月發布的《OMO專項調研報告》顯示,疫情過后OMO理念在K12教培行業的滲透率高達91%,線下復課后準備使用OMO教學產品的機構比例也由2月底的53%攀升至72%。
“OMO可以是同一業務的線上線下結合,比如一家餐館既可以堂食也可以外賣,醫院既有門診也有線上問診;也可以是線上線下的業務線承接,例如線下服務做互聯網營銷、線下發傳單導流至線上產品。”藍象資本副總裁邱彥峰告訴《財經》記者,OMO具體落地形態可能千差萬別,教育的各個環節都可能實現線上線下的融合。
廣證恒生研報也指出,除了好未來、新東方等頭部公司兼具線上與線下教學和服務模式、將在線業務打造為獨立運營的品牌外,OMO模式還可分為“線下教學,線上服務”和“線上教學,線下服務”兩類。
前者如愛學習集團的S2b2c(供貨商同時服務于渠道商和用戶)戰略,即在北京地區開設教培機構的同時,向各地傳統教培企業提供平臺和數據支持。
后者如精銳教育旗下品牌精銳在線、新東方在線(01797.HK)子公司東方優播,以線下體驗店的形式降低獲客成本、培養用戶粘性。
精銳教育董事長張熙曾在2月的媒體發布會上表示,線下體驗店可以兼具銷售和服務的功能。“就像蘋果體驗店本意也不是賣手機,而是增強體驗與粘性。”
張熙的判斷是,OMO會成為未來10年教育行業的終極解決方案。他表示,精銳教育計劃在未來三年為OMO投入30億元,其中20億用于技術開發,10億用于擴張。
但并非所有人都買OMO的帳。前新東方在線COO潘欣3月撰文直言,當下的OMO不過是疫情之下面授機構的無奈之舉,疫情過后在線用戶又會大規模回流至線下。發展OMO對培訓效果、公司營收和利潤的貢獻依然存疑。“OMO線上線下融合,誰都知道是趨勢,但知易行難。”
對于線上與線下的融合在疫情過后能保留下來多少的問題,張慧濤態度樂觀。“疫情前在線教育的部分對于傳統教育機構來說只是可有可無的,或者說是plus版本。”他說,但疫情敲響的警鐘讓所有教育機構意識到,貯備在線教育能力、增加抗風險性不是可選項,而是必選項。
“這實際上是教育行業需要惡補之前落下的功課。”清華大學教授、原教育部科技發展中心主任李志民評價道,過去教育與數字技術的融合遠遠落后于其他領域,如電子商務、移動支付,很多學校和教育機構仍固守著傳統的課堂。但疫情讓教育從業者前所未有地重視起技術的力量來。
與處于艱難的數字化轉型中的線下教育公司相比,在線教育公司似乎頗為風光。春節過后,A股多達20家在線教育概念股強勢漲停或接近漲停,美股、港股市場的好未來、新東方在線等股票也持續飄紅。
據各家在線教育公司公布的數據顯示,截至2月6日,猿輔導免費直播課的報名人數超過1000萬;截至20日,作業幫免費直播課報名人數突破3100萬,達到了作業幫直播課歷史上的學員量最高峰值。網易有道(NYSE:DAO)旗下到的中國大學Mooc日活用戶同比增長了10倍以上。
據中國互聯網網絡信息中心發布的報告顯示,自2019年6月到2020年3月,中國在線教育用戶規模達到4.23億,接近翻番。這一數字遠遠超出了疫情前艾媒咨詢、智研咨詢等研究機構給出的全年3億在線教育用戶預測值。
阿里巴巴釘釘教育行業總監翳劍判斷,原本在線教育被廣泛接受至少還需要五年,而這次疫情將進度往前推進了三年。
網易有道CEO周楓也表示,往年僅有暑假一個促銷季,而今年多出了寒假促銷季,一年相當于完成了兩年或三年的普及進度。
“疫情像是在線教育的大型廣告,讓全國學生都好好上了一段時間的‘體驗課。”業內人士向《財經》記者形容道,在線教育公司“教育”市場的成本大大縮小,“從此無需再去解釋什么是在線教育了,用戶的心智已經被培養起來了。”
這種認知轉變在下沉市場尤為明顯。公開數據顯示,在推送免費直播課的三個月內,學而思網校來自三四線城市的用戶比例超過六成,超過了一二線城市。網易有道全國公益課的用戶中,來自三至五線城市的用戶占比也將近七成。
盡管各家在線教育公司在疫情前就有意進軍下沉市場,但礙于用戶的認知程度和轉換課程的隱形成本,進程一直相對緩慢。不過疫情過后,對下沉市場重燃信心的玩家不在少數。
一位K12教育公司從業者告訴《財經》記者,作業幫已在長沙、重慶兩地啟動分校招聘,以此輻射周邊區域、布局下沉市場。
張熙2月也公開表示,已在國內十余個城市上線精銳在線平臺,未來在線業務將重點布局二線及更低線城市,線下業務則專注一線及主要二線城市,以打出差異化。
盡管外界普遍看好此次疫情對在線教育的加速作用,但周楓也指出,從總體來看,在線教育的滲透率依然很低。“全國約有1.9億中小學生,但各家在線教育公司的在讀學員數量總共也不過數百萬。”
他表示,在網易有道2019年夏天做的用戶調查中,第一次接觸網課的家長占比達到80%,2020年同期這一比例還有50%。這意味著在線教育想要真正實現普及,還任重道遠。
最大的掣肘力量依然來自線下。教育行業內普遍認為,由于缺乏情感交流和真人互動,短期內在線教育無法與線下教育抗衡,更無法取代線下教育。
以教育行業最重要的指標續班率(即完成一期課程后的續報比例)來看,“目前在線教育還是比線下低10%至20%左右。”周楓表示。
不過他也強調,“要看到最早這種差距可能是50%。隨著在線教育體驗的完善,這個差距還會進一步縮小。未來在線教育體驗很可能會等同于甚至優于線下教育。”
這場特殊時期的在線教育“體驗課”打開了家長和學生的認知窗口,但決定后續留存情況的依然是最關鍵的一環——體驗。
網絡卡頓、上課容易開小差、需要家長監督、缺乏師生互動……自誕生之初,在線教育就屢屢遭到諸多關于教學體驗和效果的詬病。
盡管疫情期間的在線課程多為免費課,但持續報課卻是要付出真金白銀的。“這也造成了在線教育用戶與互聯網其他行業的用戶最明顯的區別。”張慧濤告訴《財經》記者,在線教育用戶對課程的體驗要求極高。
“每個平臺只有一次試錯的機會,體驗不好學生很可能就流失了。”
尤其在K12階段,學生的時間成本異常昂貴。在有限的課外輔導時間內,選擇網課勢必意味著割舍部分線下課程。如果網課效果不佳,家長心疼的不僅是報名費,更是孩子寶貴的學習和備考時間。
雖然這場疫情讓全國中小學生都體驗到了在線教育,但實際的上課感受卻不算理想。
面對猛然暴漲的流量,措手不及的在線網課平臺一時間難以負荷。在線教室ClassIn 2月在公開信中稱,面對猛然暴漲的流量,公司將系統擴容了近20倍,但擴容后系統穩定性急劇下滑,不得不限流以保持穩定。學習通也一度因使用量瞬間超過1200萬人、服務器壓力過大造成系統崩潰。
“所有在線教育系統最初的客戶容量都是按照線性增長模式來設計的,但疫情期間在線教育的用戶達到了幾何級數增長的速度,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張慧濤說,這相當于在短時間內對在線教育系統的容量和穩定性提出了極高的要求。
除了網絡平臺的穩定性外,學生上網課時缺乏監督、容易走神也讓在線教育屢受詬病。一位家長向《財經》記者抱怨,孩子邊上網課邊和同學線上聊天是家常便飯,甚至有時玩游戲、看劇也不易被老師發覺。
疫情期間暴露的種種弊端,讓如何完善教學體驗成為了所有在線教育產品必須直面的問題。“儲備數字化能力已經是各家在線教育公司的大勢所趨了。”張慧濤說。
周楓告訴《財經》記者,在線互動大班課是網易有道新近提出的解決方案,“以后無需把家長束縛在電腦前監督孩子上課,在線教育的未來應當是解放家長的。”
有別于一般雙師大班課上的選擇題互動,在互動大班課上,老師可在課中不時布置相對復雜的練習題,如解圖形的面積、練習英語口語。周楓指出,這樣可以實時考察學生的掌握情況,保證學生的專注度。
在這一過程中,AI不僅可以協助老師批改習題,還可即時向老師反饋全班的答題進度和重難點情況,提高老師教學效率。在課中練習和課后作業的基礎上,系統可積累大量學生的學習數據、描繪出更清晰的學生畫像,以為學生提供個性化、定制化的學習方案。
對于絕大部分教育起家的公司而言,借力云服務器優化上課體驗、保證平臺穩定已成為新的趨勢。
據張慧濤介紹,阿里云針對不同在線教育公司的覆蓋范圍、用戶規模、業務類型和互動方式,均提供了差異化的解決方案。
他舉例稱,音樂類陪練課程對音頻質量要求高,編程類培訓師生需要看清對方藍底或黑底底的編程屏幕,對分辨率的要求更高,這些不同品類的課程均有對應的解決方案。
此外,云服務器彈性伸縮能力極強,既能應對流量峰值,也可減少峰值后的資源浪費。“傳統IDC機房相比云服務器已經越發缺乏競爭優勢了。”張慧濤說道。
由于在線教育用戶的波峰集中在每晚6點至9點,在線教育企業能夠精細化預測并調整資源調度的空間,比其他行業更好地控制規模、彈性以及對應的投入。
“例如在每晚三個小時的直播課后,負責這部分的機器在云上就可以釋放掉。”他說。相比之下,IDC機房則需要按照峰值來準備所有的計算、存儲、網絡資源。
后疫情時代,在線教育公司如何借力數字技術完善教學產品、優化教學體驗,已然是全行業亟需解決的下一命題。
在李志民看來,今年很有可能會成為一個重要的歷史拐點。在可見的未來,數字技術將成為教育教學的底層邏輯,真正嵌入到教育的全部過程中實現深度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