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芹仙
一
密林宮是一個道觀,崇惠是一個道姑。一個陽光和我的心情一樣寥落的深秋下午,我想找一個寧靜的地方待會兒,便想到密林宮。穿過太平山岡,順著下坡路繞幾個轉彎,半山腰上有一個掩映在竹木中的四合院,就是密林宮。離門口還挺遠,聽見一個女聲說:“有人朝這里走過來了。”那么遠的腳步聲都能聽到,我心想這耳朵可真夠靈的。進了門,見東廂房門口稀薄的陽光里沉默地坐著兩個人。左邊的那個老婦人是英師父,她很熱情地邀我坐下,并給我倒了一杯桂花茶。右邊的就是崇惠,剛才通報我到來的就是她了。
我在崇惠身邊的長凳上坐下,崇惠盯著我看了幾眼,我也很注意地看她。她張著嘴,幾個參差的門牙和牙床一起裸露著,耙子似的向外突出。頭發亂糟糟的,潦草地扎成一把,用一根白色的塑料簪子在頭頂固定成一個發髻,這是道姑的發型。
英師父見我看崇惠,像是對我解釋,嘆口氣說:“二十六歲了,飯也不會做,越來越傻了。”崇惠低著頭坐在一邊一言不發地聽著,好像接受審判似的。她兩只手互相挖著指甲,十個指頭的指甲全被她挖得只剩半邊了,大半邊指甲肉光禿禿地裸露著。她轉頭偷偷打量我,好像在看我有什么反應,盯著看了幾秒鐘,又突然轉過身去。然后站起來,走到大殿臺階前,那兒擺著許多盆栽,紅紅綠綠的,蘭花、菊花、仙人掌、蘆薈、燕子掌、天竺葵等,陽光照著它們,有一種熱熱鬧鬧的美好。崇惠伸手摸摸天竺葵的花朵,又扭身往左邊的圍墻走去,圍墻很高,有一個不大的窗口,她的頭剛好探出去,趴在那里看著外面。墻外有一條通往村莊的路,路那邊是一片竹林。她張望了一陣,又回到凳子上坐下。
崇惠是一個棄兒,剛生下就被父母拋棄在善岙張村一個只有三個兒子的人家門口。那家人將她養到六歲時,又送給了臨縣一戶沒有孩子的人家,那戶人家送她上了學,她讀了三年,連個“一”字也認不得,又把她送回來了。善岙張那戶人家也不愿意再接收這個毫無希望的弱智女孩,將她送到密林宮。那時密林宮的老師太一個人住著,心想有個伴兒也好,便收留了崇惠,崇惠從此成了道姑。
二
現在密林宮里住著三個人:老師太、英師父和崇惠。密林宮很小,一年里就做兩個較大的法事,平常鮮有人來,大多時間是寂寞的。一百多平方米的院子,大殿里供著神像,院中擺著燭亭、香爐,墻高,四周竹木繁茂,清幽是有的,沒有陽光的時候,就難免有些陰沉壓抑。像今天這樣的日子,她們上午坐在西廂房門口曬曬太陽,下午移到東廂房門口坐兩個小時,一天就過去了,五點多就關門上樓睡覺。
英師父繼續與我說崇惠的傻事。那一次崇惠來例假了,英師父讓她把身子洗一下,她不洗,英師父打了她一下,她拉起英師父的手臂張口就咬。白天從來不敲木魚不念經,有一天半夜卻坐在床上“篤篤篤”地敲木魚。她撕破了幾十件衣褲,把被子毯子也撕了,還把床頭給拆了,這些大概都是在晚上做的。衣服鞋子不會洗,澡也不洗,房間里弄得臭烘烘的。衣服卻要換,這件穿一天換了丟在那兒,過幾天又拿來穿。英師父說這些話時,口氣是不滿的。崇惠坐在一邊,不知道在聽沒有,無動于衷的,好像不是說她一樣,也可能說得多了,不當一回事了。
我暗暗嘆息,二十六歲的大姑娘,雖然智力欠缺,生理和本性仍是正常的。她也愛美,無聊,煩躁。從本質上說,她是一個被遺棄和禁錮的孤兒,這么狹窄的天地,這么漫漫的長夜,她能做什么呢,只能選擇自己所能理解的方式來打發和發泄。
我們兩個說著,崇惠又走向墻邊,一聲不響地伏在窗口,像一個渴望放風的囚犯。她是在向往墻外那個世界里的生活嗎?她可能不知道,對她來說,現在這樣的生活或許是最好的了,至少有一個穩定的環境,能吃飽穿暖。
在窗口看了好一陣,她才回過身來,自顧自朝屋里走去,嘴里還哼著歌兒,過一會兒提出一個水壺給花澆水。
我起身去看那些花兒。天竺葵有四五盆,大概是分栽出來的。它們不懂寂寞,花繁葉茂無憂無慮的樣子。被綠葉簇擁的花枝頂端,長長的花莖擎起一個紅艷熱烈的花球,真正的花團錦簇。英師父跟過來,說:“這花好種,剪一枝種在花盆里很快就活了。”我不善養護花草,聽說好種,有些心動,問她:“種下去,它自己就會活嗎?”英師父答,只要有時澆點水就行了。我說那我帶一枝種種看。
英師父拿來剪刀,剪下一個枝杈,說,找個袋子裝起來。這時崇惠幾步跑到屋里,找來一個尼龍袋子遞給我。我笑著說,崇惠蠻活絡懂事的,她聽了有些害羞的樣子,忽地又扭身走開了。我走出門,英師父在門口說,慢點走,山路不好走。崇惠什么時候也跟到門口了,學著英師父說:“慢點走!”我走過一道轉彎回頭看,她還倚在門框上朝我這個方向望。
回家后,腦子里一直留著崇惠的影子。晚上洗澡時,把頭發用夾子夾在頭頂,看到玻璃里模糊的影子時,覺得很像崇惠頭上的那個發髻。
三
家里正好有一個種蘭花失敗后空著的小花盆,挖開泥土,把那枝天竺葵插進去,填回土,澆點水,就算種好了。這種方式似乎過于簡單潦草,心底還是不太相信這樣就能讓它開出那么隆重的花朵來。
種的時候發現,天竺葵身上有一種特別的氣味,很難說是香還是臭,有點辛,又有點腥,很濃烈,又很隱秘,稍遠點不覺察,湊近了就能清晰地聞到。這應該是它的一種防身術,用這種特殊的氣味像金鐘罩一樣把自己武裝起來,防止敵害靠近。有人說它能驅蚊,大概就是這個緣故。每一種生物,都有自己的生存之道。手觸摸過它的葉子后,這種氣味沾在手指上,久久不散。
偶爾給它澆水的時候,發現它長得挺快的,沒幾天就長高了一截,還長出幾片新葉子。它的葉子是腎形的,比巴掌還大,中間有一圈暗紅色的馬蹄形環紋,邊緣有些木耳邊那樣的皺褶。兩個月后,大雪節氣剛過,花莖頂部結出了一簇花苞,讓我忐忑不安的期待有了確鑿的結果。數了一下,一共十七個花苞。又幾天后,花苞全都綻開了,花朵挨著花朵,花瓣疊著花瓣,十七朵花攢成一球,鮮紅的顏色嬌艷欲滴。只是這花也散發著和葉子一樣的氣味,就像一個有狐臭的美女,讓人很難親近。
看來英師父說得沒錯,這的確是一種很好種的花。這個花球與我在密林宮看到的一樣艷麗。心想,若是花也有心情,那么這枝天竺葵對這次遷徙會有怎樣的感受呢?是為逃離清寂的道觀而慶幸,還是為身陷喧囂的紅塵而悲嘆?這種原產非洲南部的草本植物,一千六百年前偶然被一艘停靠過好望角的船只帶回荷蘭萊頓的植物園,到如今世界各地普遍栽培,想必早已習慣遷徙。在美國女作家弗蘭納里·奧康納的短篇小說《天竺葵》里,原本生活在美國南方的老達德利搬到紐約與女兒同住,在格子般的公寓里,他每天注視著對面窗前的天竺葵。他的“家鄉有很多天竺葵,更好看的天竺葵”,他覺得“我們的才是千真萬確的天竺葵”,而“不是這種淡粉色的玩意兒”。不管在南方還是北方,天竺葵安然若素,一如既往地綻放美麗;而老達德利卻根本無法適應變遷,看不慣新環境里的一切。
開花是世上最美好的事情,造物主安排無喜無悲的植物來完成是最合理的——若是植物也有喜怒哀樂,想必會有許多花會因為憤怒而開得丑陋不堪,有許多花會因為哀傷而不愿綻開。愛恨情仇是一切快樂的源泉,也是所有痛苦的根本,人擁有這樣的能力,是幸或不幸?不喜不悲,無欲無求,是禪的境界, 植物一出生便已達到,多少人修煉一生卻難以臻至。崇惠若生為一株天竺葵,她亦能隨遇而安,在密林宮無憂無慮地開出美麗的花朵。
至今,天竺葵開花已有兩個多月了,這也是一年中最冷的兩個月,這個花球一直那么鮮紅艷麗地舉著,一副歲月靜好的樣子,好像不知道凋謝似的。這么長的花期,應該算是花中的長壽者了。看不出,這樣單薄脆弱的花瓣不但對抗著嚴寒,還對抗了強大的時間。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