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師陶宗鈺

錢學森晚年回憶，對他一生影響最大的人有17位，其中有小學老師1位，中學老師7位！足見中學教育對其影響之巨大。

我的學生時代十五年，有十五位老師當過我的班主任，對我影響最大的是我在北京市朝陽中學（現名北京市陳經綸中學）上初二、初三時的班主任陶宗鈺老師。從教育學上講，初中是一個人成長的關鍵時期，是興趣愛好萌芽、人生志向樹立的最佳階段。我慶幸，在成長的關鍵時期我遇到了陶宗鈺老師，在她的教育引領下，我走好了青春的第一步。

朝陽區東大橋是個繁華熱鬧地界兒，我初中母校朝陽中學就在這里，東大橋往南一站是芳草地，那時的朝陽中學有“芳草樂園”之譽。

我是1980年夏天小學畢業考入朝陽中學讀初中的。按照當時朝陽區好學校的排序，位列第一的是八十中學，位列第二的是日壇中學，第三才是朝陽中學。但是，八十中學很新，日壇中學很小，若說歷史最久、底蘊最厚、校園最大，還得數朝陽中學。

朝陽中學的前身是清水安三（1891—1988）創辦的崇貞學園。清水安三是向日本譯介魯迅的第一人。1921年，清水安三募集資金，在當時貧窮百姓和受災難民最集中的朝陽門外，租用一所民房，創辦了專為救濟失學兒童的“崇貞學園”。20世紀30年代中期，學校已經形成相當的規模。據老校友們介紹，1936年3月竣工的學校一組建筑，包括禮堂、圖書館，人稱“東郊第一樓”。

我們上學的時候，校門臨著朝陽門外大街，進入校門是一條筆直的、長長的甬道，甬道盡頭正對校門的是一座漂亮的二層小樓，小樓正面一塊巨大“標語牌”上印著毛澤東主席的題詞“忠誠黨的教育事業”。每天上學我們都是從這座小樓西側轉過去進入校園。這里有一個花壇，種著桃樹，早春時節，桃花盛開，如夢如幻，如詩如畫，非常艷麗，師生們經過這里總要駐足觀賞一會兒。

朝陽中學校園很大，有籃球場、羽毛球場、小型田徑運動場，還有一條四百米環形跑道。校園里花木繁多，不少花木還是珍稀品種。校園里的建筑也別具特色，教導處團委辦公樓、大工作室、老師辦公樓、三層教學樓、二層教學樓、大禮堂、圖書館、校長辦公樓，形制多樣，看似分散但布局合理，獨立小院也有幾個，整個校園被分隔得錯落有致。

初一上半學期，我的成績還算穩定，期中、期末兩次考試，一次第10名、一次第6名（全班將近60名同學）。下半學期，世界乒壇發生了大事，中國乒乓球隊在36屆世乒賽上囊括7項冠軍并包攬五個單項的冠亞軍，創下世乒賽歷史上空前奇跡，我因此迷上了打乒乓球，期中考試成績有了波動，期末考試我又追了回來。

暑假中的一天，我們班的班長來家找我，讓我和他一起去學校。到了才知道是有活兒要干，我們教室窗外的雜草已經長得很高了，需要拔掉。我二話沒說，一頭扎進草叢中干了起來。忽然間，我聞到一股好聞的香水味，扭頭一看，一位女老師在我身旁，正和我一起拔草。這位老師四十歲左右年紀，穿著考究，舉止高雅，海派氣質十足。

“你在班里擔任什么職務？”老師問我話了，濃濃的上?？谝簦芎寐?。這時我們那些班干部們都在陰涼處高談闊論呢，拔草的就我和這位老師兩個人。不是班干部怎么了？！——我傲然回道：“我沒擔任什么職務，但我是北京市級三好學生！”

這位老師就是陶宗鈺老師，我們的新班主任。這一幕后來總被陶宗鈺老師提起，她說，我給她的第一印象就是：實在、耿直。

沒過多久，陶宗鈺老師又到我家家訪了，全班所有同學的家，她都去過了。那時候中國沒有什么大款富豪，幾乎每個家庭都是工薪家庭，但也有不同，有的家庭還是給人一種靠山很硬、背景很深、路子很野的感覺。我父母太平凡了，父親王國成是北京電影機械研究所干部，母親李航是北京真空儀表廠工人，但他們都是特別老實、實在的人，不管吃多少苦、受多少委屈都是自己默默忍受。他們對學校教育寄予了全部希望。他們要求我，要百分之百地尊重老師、服從老師;他們也希望老師能教育引領我走正路、不斷上進。陶宗鈺老師對我父母非常尊重，她對我父母說：請家長放心，都是我的學生，我會一碗水端平的。

新班主任帶來了新的希望。初二剛開學不久，我就寫了入團申請書，多少次家庭會議，多少次輾轉反側，最后我終于鼓起勇氣把入團申請書交給了陶宗鈺老師。第二天早自習時，陶宗鈺老師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宣布，我們班的王曉同學向團組織遞交了入團申請書。這可是全年級的第一份入團申請書啊！一下子，全班開鍋一樣沸騰了！說什么的都有。這時，陶宗鈺老師站出來講話了，她鼓勵同學們向王曉同學學習，積極向團組織靠攏，同時慰勉我振作起來，努力爭取。最終，不到14周歲的我第一批加入共青團，并擔任了班團支部書記兼學校團委委員。

以后，只要在學習上、工作上遇到困難，我就會去找陶宗鈺老師，在教室，在她的辦公室，在她回家的路上，陶宗鈺老師總是不厭其煩地指導我、開導我、點撥我。在她的教育引領下，我德智體全面發展，班級團的工作開展得有聲有色，個人學習成績也越來越突出。初三的重要考試答題時間都是120分鐘，而我幾乎每次都是在30分鐘內就“又快又好”答完，然后就找監考老師要來空白紙張，一遍遍地通篇驗算。老師們見到陶宗鈺老師就夸，王曉同學變化太大了，由不是一般的聰明機靈到不是一般的謹慎沉穩，和同齡人大不一樣。我還曾經取得過九門功課平均成績接近98分的成績。

初中時我喜愛上了文史，也開始自己買書，課余時間經常和同學好友去王府井新華書店、小莊新華書店、花市新華書店，買自己感興趣的文史類書籍。如果是別的班主任，可能要提醒自己的學生不要偏科、不要分心了。我的班主任陶宗鈺老師不是這樣，其實她早就發現我對文史感興趣了，但她懂得尊重學生的興趣和選擇，她是一位開明的老師。

后來受中國近現代那些嗜書如命的文史大家尋書買書的逸聞趣事的感染和影響，琉璃廠中國書店成了我向往的地方。今天我依然清晰記得初二時第一次去琉璃廠中國書店的情景。那天在中國書店里我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零用錢，最后我是抱著第一次自己買的一大包書步行回家的，十幾公里根本沒覺出累。以后，我成了中國書店的?？?，父母也知道了我的秘密，經常利用節假日陪我一起去買書，有時我因為學習緊張去不了，他們就按照我開好的單子幫我買。我的藏書開始豐富起來，父母還專門給我買來書柜，我的藏書讀書之室也有了名號——“志畤齋”。

很快，我的課外學習鉆研也取得了成果——我發現，司馬遷以人物為線索寫成“紀傳體”《史記》，司馬光以時間為線索寫成“編年體”《資治通鑒》，還沒有誰以地名為線索寫史書。于是我有了一個夢想，我要第一個以地名為線索編寫一部中國歷史，開創一種歷史編纂新體例。

初中畢業時，我因為三年六個學期都被評為北京市級三好學生而榮獲北京市三好學生獎章。畢業典禮上，陶宗鈺老師請來著名劇作家吳祖光為我們頒發畢業證書，我還榮幸地代表全體初中畢業生上臺發言，向母校表達感恩之情。陶宗鈺老師一直珍存著我發言的那張黑白照片——那上面的我，一臉的正經，一臉的稚嫩。

本來朝陽中學是很想讓我們這些好學生接受保送留在母校繼續上高中的。誰料，一天放學后，我在校門口附近很偶然地遇見了小學同班同學牛凱（牛凱小學時因為數學成績優異跳過級，所以已經上高一了），他極力勸說我報考他正在就讀的學校北京二中，到后來干脆拉著我直奔內務部街，讓我到校園里親身感受一下。第二天，我就和陶宗鈺老師講，我想到外面闖一闖，看看外面的世界。

1983年中考，我是帶病上的考場。第一場是我最有把握的語文，結果考得最不理想。好在我的數理化成績太強了，3科考了297分，只被扣了3分，外語和政治也得了高分，最終我還是取得了能夠考取當時北京市任何一所重點中學的優異成績，考入名校北京二中。

在北京二中，我的夢想變成現實，我獨立編寫完成了一本29萬字的“志地體”（以地名為線索編寫歷史的新體例）歷史書——《中國歷史地名小詞典》，時任共青團中央書記處書記的李克強同志為我的書寫了前言。離開朝陽中學不到兩年光景，我就“一戰成名天下驚”，成了海內外多家新聞媒體報道的“新聞人物”，成為在全國范圍內都有相當知名度的中學生旗幟性人物。那些埋怨陶宗鈺老師放走了我的校領導，從報紙上、廣播中知道了我的事跡，都非常高興，認為我為學校爭了光，思想上也有了轉變。

離開朝陽中學后，我一直和陶宗鈺老師保持著聯系。她給我寫的信，我都完好保存著，每當夜深人靜時，翻看恩師的信，欣賞著她規整漂亮的字跡，我都思緒萬千。我喜歡恩師的字，她為我題寫的“璋珊堂”，遒勁有力，我一直掛在家里墻上。

陶宗鈺老師的文筆秀麗細膩，寫的文章洋洋灑灑，不拘一格。她寫的《為什么會如此懷念母?！罚檎嬉馇械乇磉_了學子對母校的思念;她寫的《班主任》，是20世紀80年代師生關系的真實寫照;她寫的《有緣有分》，穿越時空講述了“愿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傳奇。我尤其喜歡她寫的同學們秘密張羅為她過五十歲生日的那篇，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播出了，是著名播音員誦讀的，配樂是《阿根廷別為我哭泣》，我每次聽都止不住淚水。

陶宗鈺老師家我也去過很多次，她媽媽還給我們燒過正宗的上海菜，我印象最深的是紅燒牛肉，入口酥爛，那口感真是美妙。有一次在她家，還有別的同學在場，她發現我襯衫有一處開線了，當即命我脫下，馬上找來針線給我縫好，像對自己孩子一樣。

陶宗鈺老師的身世是個謎，我很想知道，但從不敢問。這次到中央文化和旅游管理干部學院參加完集中學習，我順道去了離學院不遠的恩師家，終于問起她的身世。陶宗鈺老師告訴我，她的根在江蘇常州青果巷，她的祖父是陶湘。吳祖光也是從青果巷走出的。

陶湘，那可是藏書30萬卷，?？薄⒖逃」偶?50種，清末民初最負盛名的藏書家、版本目錄學家！

提起中國營造學社，搞建筑的和搞文物的，沒有不知道的。那是民國時期國內知名度最高、成就最突出的古建筑研究機構。今年為中國營造學社成立90周年。但說到陶湘還是中國營造學社的創始人之一，估計就沒有幾人知道了。營造學社之名，來自北宋官方頒布的《營造法式》。1919年，朱啟鈐在江南圖書館發現了丁氏抄本《營造法式》，如獲至寶，遂請好友陶湘利用文淵、文溯、文津三閣《四庫全書》本匯校，于1925年出版《仿宋重刊本李明仲營造法式》（“陶本”）。同年，朱啟鈐與陶湘、孟錫鈺倡議成立“營造學會”。

我1990年大學畢業分到建設部直屬單位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工作。當時，出版社正與臺灣光復書局合作出版一部套書巨制——10卷本《中國古建筑大系》（光復版為《中國古建筑之美》）。我一到國際合作室就被當主力用，到處出差，聯系落實大系中重要古建筑拍照事項。在這一過程中，我認識了大系的全部作者。其中第十卷作者，身材高大，滿頭黑發、風流倜儻，他是清華大學建筑系1952屆畢業生，資格很老。他的名字我一下就記住了——陶宗震——前兩個字竟和我恩師名字的前兩個字一樣。沒想到，全部文圖稿件即將交付光復書局制作的時候，陶宗震竟沒交出已經完成的文圖稿件。在這種緊急情況下，出版社指派我配合退休副總編輯喬勻，重整旗鼓，擔負起重寫第十卷的任務。最終我們完成了第十卷《城池防御建筑》。《中國古建筑大系》后來榮獲了第二屆國家圖書獎榮譽獎、第七屆全國優秀科技圖書獎特別獎，還被評選為20世紀文博考古最佳圖書。我和陶宗震這算不算有緣呢，沒有他的退出，我不會有機會參與大系的編寫工作，也就不會成為國家圖書獎榮譽獎最年輕的獲獎者了。

陶宗鈺老師告訴我，陶宗震就是她的堂哥，是陶湘的長子長孫。

（作者系中國文物報社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