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睿開[上海海事大學外國語學院,上海 201206]
華萊士·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1879—1955)一生創作了大量詩篇,并成為與龐德、T.S.艾略特等人齊名的現代派重要詩人。目前對于史蒂文斯詩歌有不同方面的解讀,尤其是他推崇的“想象力”更是人們研究其詩作的重點。然而在想象力的基礎之上,他的詩中還具有明顯的烏托邦特征,這一點沒有被人談到。從柏拉圖的《理想國》到作家的文學作品,人們一直對美好的生活充滿了憧憬,將社會理想放入未來或想象的烏托邦中,以此來表達對現實世界的不滿和逃離,越是在社會轉型和文化流變的時代,越會激起人們對理想生活環境的向往。史蒂文斯的詩之所以能夠備受讀者青睞,很大程度上有賴于他建構了一個積淀在人們內心深處的烏托邦。詩人在世紀之交經歷了美國從農業文明向工業文明的轉型,一方面承受著來自物質生活的巨大壓力,還要堅持詩歌創作這一精神生活的源泉。另一方面,工業化進程破壞了人與自然之間的和諧關系,使人無法與自然展開真誠的對話。史蒂文斯詩中的烏托邦在矛盾之間找到了平衡,這對于身處工業化時代人們的精神啟示有著重要意義。
史蒂文斯的社會理想首先是在經濟優裕的基礎上從事自己喜歡的職業——習作,這在他早年與其父談話中可以窺見:“他事實上請求過父親給他一筆穩定的收入,以便讓他可以從事另一種職業——寫作。”然而在現實面前,理想往往很容易被打破,在父親拒絕了他的請求之后,焦慮中的他不得不調整人生目標,去重新獲得他曾經擁有卻又失去了的經濟地位。作為經濟人史蒂文斯的誕生是他根據主客觀條件調整與詩歌創作之間矛盾的開始。
史蒂文斯并沒有將自己的全部青春和精力都投入到詩歌中,從表面上看,是為了獲得一定的經濟地位,然而更深層次的原因還在于,工作可以帶給史蒂文斯“男性氣質”。這正是史蒂文斯作為現代派詩人的內心矛盾的體現。他一方面繼承了浪漫主義詩人的唯美主義特征,如他在詩中熱衷于對死亡的描寫:“Death is the mother of beauty;hence from here/Alone,shall come fulfillment to our dreams.”另一方面他又極力擺脫因此而帶來的女性氣質,這是寫詩帶給詩人的一大人生矛盾。
寫作作為一種職業在當時的紐約很難維持生計,因此詩歌寫作更多屬于有閑階級才能享受的奢侈生活。加之“[女性]由她的所有人撫養”,變得不得不無所事事,所以寫作,尤其是寫詩,逐漸成為帶有女性化標志的職業,而養家糊口的責任,主要還是依靠男性來承擔。正因如此構成了史蒂文斯職業生涯的焦慮,男性的義務和擔心寫詩帶來的女性氣質的矛盾心情,全部寄托在了《星期天早晨》一詩中:“喧囂而騷動的人群/將在夏日早晨的狂歡中/歌唱他們對太陽狂熱的信仰/太陽不是神,而是神的象征/裸露于他們之間,像野性的源泉/他們的歌唱將是樂園的歌唱/從他們的鮮血中返回天空/層層的歌聲中將出現/他們的主人喜愛的風中湖泊/天使般迷人的樹林,回音震蕩的山巒。”這一詩節可以看作詩人對未來的憧憬,詩人在這里把我們帶回了原始的男性崇拜。“太陽”“裸露于他們中間”,象征著一種狂熱的原始男性的生殖崇拜。在這個奇妙的男性烏托邦中,原始的男性赤身裸體,圍成一圈,他們身份平等,沒有身份高低之分,共同頌揚著自然。
聯系詩人先前的生活經歷,可以從更深層次的意義來解讀詩人隱藏的寓意。20世紀是美國的經濟轉型時期,社會的階級差異越來越大,男性作為社會的主導群體,為了不掉入下層群體中,自然而然他們承擔的義務和責任也愈發沉重。在詩中我們可以看到詩人對無產階級的男性烏托邦社會的渴望,以及對階級分化、經濟優勢的厭棄。想象中的烏托邦看似荒謬,然而“充滿想象力的豪情奔放”,那里沒有男性的責任和義務,詩人將生活的壓力和矛盾溶解于此。“烏托邦”是從這篇詩作中的抽象概念中凝練出來的,將它作為心靈寄托進行抒情可以判斷作者的真實想法,以及人生的矛盾對他造成的困惑。人生的道路上會面臨著許多無奈選擇和各種各樣的沖突,當生活中的苦悶難以排解,詩人選擇用詩歌堅定自己的信心,并用“烏托邦”的構想表現出自己對人生的探索。
現代派作家長久以來留給讀者崇尚非理性、反傳統的表達情感的印象,“自然”這一主題很少出現在現代派作家的作品中。但史蒂文斯作為少數現代派關注自然的作家,始終聚焦于人與自然這一主題,這一點與浪漫派文人極為相似,他們都試圖通過親近自然來發覺人生的意義。史蒂文斯曾強調自然對他生活的調和作用:“生活中充滿了憂慮,也充滿了對失敗與挫折的恐懼,但只要想起家鄉那些果園、藤架以及一望無際的田野,我的心里就會有一種說不出的舒適、愜意和安詳,我會情不自禁地祈禱。這時,家鄉就是大地間一座莊嚴的大教堂。”由此可見,美麗的自然是詩人生活樂趣之所在。詩人年輕時對未來的憧憬是詩意和美好的,但是現實中他迎來的是失意與恐懼。于是,對自然的描寫和渴望就成為詩人對生活中負面情緒和矛盾心情的排解。正因如此,詩人在《星期天早晨》一詩中構想了自然狀態下的烏托邦。
莫爾曾經在《烏托邦》中熱忱地說道:“烏托邦人酷愛自己的花園,園中種有葡萄、各種果樹及花花草草,栽培得法,郁郁蔥蔥……”這種對自然環境的熱愛,在我國文學作品的烏托邦中也有所體現,如東晉詩人陶淵明所構想的“桃花源”:“(漁人)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進去之后更是別有洞天:“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可見,自然優美的環境已經成為烏托邦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是烏托邦中不僅僅只有人與自然作為主體與客體的存在,而是要求二者平等地參與,密切地互動。
史蒂文斯在詩中發起了這樣的拷問:“為什么她不能在溫暖的陽光中/芬芳的水果和明亮的綠翼中/從世上的香膏和美學中/發現那些如天堂的思想般珍貴的事物?”史蒂文斯出身于清教家庭,而清教徒的信仰在與世俗的博弈中漸漸衰微,“天國的虛無和傳統宗教的漸漸消失,只留給了20世紀詩人貧瘠的大地和‘語言歡樂’作為遺產”。但是史蒂文斯沒有“為宗教信仰的失去而傷心”,而是充分利用了這筆遺產,將從上帝那里丟失的一部分信仰寄托于自然關懷,真實地與自然展開生命的對話。詩中的女子仿佛和自然融為了一體,“雨的欲望,或落在雪中的情緒,孤獨的痛苦或林花盛開時/無法壓抑的歡欣……一想到夏天的綠葉和冬天的殘枝/這些才是衡量她靈魂的尺度。”雨在這里被賦予了人的特點,“雨的欲望”或許就是詩中女子的欲望,而“落在雪中”的恰好是女子的情緒,“綠葉”和“殘枝”仿佛與女子的靈魂融為了一體,女子的悲歡喜樂與自然是合二為一的。在融合的過程中,構成了人的情緒與雨、雪、林花之間的和諧關系。
史蒂文斯詩中的“她”,不僅僅和自然展開了親密的對話,還在人和動物之間展開對話。當鳥兒離開“她”生活的麥田,那里便不再是樂園;“孤立無援”的島是詩人心中自然的烏托邦,那里有“鹿群在我們的山上漫游/鵪鶉對我們盡情歌唱/……大群鴿子盤旋著/形成起伏的波浪”,島上只有人和單純的動物們,動物的叫聲和動作是孤島上自由之人的慰藉,他們是相互依靠的伴侶,是幸福而滿足的伴侶。詩人將人的感受置于自然之中,人與動物之間不可分割的深厚羈絆,是烏托邦中個體與個體按照平等的法則在交往,在人和自然之間結下的緣分。因此,《星期天早晨》一詩中充滿了詩人對自由、舒適生活的向往,在詩中孕育了構想中的幸福之地。
通過分析史蒂文斯在《星期天早晨》中所構想的烏托邦,可以看到一個詩人在面對生活矛盾時是如何化解的。史蒂文斯對自己理想和信仰的堅持是值得我們去學習和敬仰的,也讓我們看到了自救的方法,以及生活方式和詩意創作相協調的可能。從這個意義上說,史蒂文斯的詩歌所傳遞的思想還值得我們進一步深入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