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希佳 李響[金陵科技學院,南京 211169]
英國當代文壇教父馬丁·艾米斯的小說《時間箭——罪行的本質》(1991)因其獨特的時序形式在文學界獲得了極大聲譽。被認為是“一部典型的關于施害者的大屠殺文學文本”。作者在這部小說中運用了與“模仿論”相對立的非自然敘事手法,講述了納粹戰犯托德·弗蘭德里一生的故事。Richardson指出,馬丁·艾米斯的《時間箭》中具備一種“反常的時間性”。這種敘事框架顛覆了是非黑白的概念,也模糊了善惡之間的界限。在這種反常的敘事時序的背后,體現出作者對戰爭和暴力的批駁。本文認為,借助非自然敘事的書寫機制,艾米斯不僅實現了對敘事結構和敘事時間的實驗性探索,同時以一種陌生化的手法揭示暴力和戰爭的本質,表達了作者對納粹罪行的深刻批判。
廣義而言,非自然敘事指涉所有與“模仿論”相對立的敘事模式。它聚焦于“虛構敘事中的反模仿論”。Brian Richardson將非自然敘事定義為 “反模仿文本”,因為它“擾亂了傳統現實主義的范疇”,抑或是“超脫了自然敘事的規約”。簡言之,非自然敘事與傳統敘事的區別在與對“模仿”的看法上。布萊恩·理查森進一步提出,非自然敘事指涉“違背傳統現實主義參數的反模仿文本,或是超越自然敘事規約的反模仿文本”。概言之,非自然敘事主要指涉與模仿論相悖逆的敘事模式,著眼于對敘事成規的顛覆和重構。在《時間箭》中,作者的非自然敘事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非自然的敘述者、非自然的時間和非自然的故事世界,借助這種手法,作者再現了大屠殺的罪惡行徑,凸顯了這一罪行的恐怖本質。
《時間箭》運用了與傳統敘事視角相異的第一人稱復數敘事為敘述者,具有非自然敘事的典型特征。理查森認為,“一旦與傳統的敘述形式相并置,第一人稱復數最為有效,它可以持續不斷地陌生化傳統敘述形式的規約本質”,強調了此類敘事模式對傳統敘事規約的相悖性。馬喬林指出,“‘我們’的指稱種類至少有兩組個體組成,即我們(we)=我(I)+他人(others)”。在《時間箭》中,作者頻繁使用的第一人稱復數敘事融合了作為他人的主人公(托德·弗蘭德利)和講述者“我”兩組個體視角。
講述者“我”所寓居的這具身體屬于大屠殺施害者,而“我”則是這一暴行的旁觀者。有研究者認為,由于“文本中的‘我’與‘我’所存在并通過其認知世界的這個身體在意識和名字上都不一致”,導致了施害者發生了“斷裂性分裂”。這一明顯違背傳統敘事規約的做法具有典型的反自然性。據此,阿爾貝提出,“在《時間箭》中,主人公和講述者的思維產生了非自然的敘述”,它們具有自己獨立的聲音,雖然不屈從于對方,但相互之間卻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同時,主人公奧狄羅不僅經歷了兩次“轉世”式的重生,甚至多次改變身份。從敘事視角的角度來看,Daniel Dertel認為《時間箭》之所以對主人公做了如此多的轉換式處理,是為了通過敘事者身份的斷離彰顯歷史的斷離。在小說中,這種多層轉換式的敘事模式直接導致了敘事者意識和身體的悖逆。同時,作者選擇了復數人稱“我們”作為第一敘述者,以凸顯身體和意識的分離。
小說開篇,當“我”剛剛蘇醒過來的時候,“我”驚訝地感到意識和身體之間出現了斷裂。“我”意識到這具身體并不受“我”意識的支配,它有自己的判斷和思想,而“我”雖然能夠感受到這些思想的存在,卻無法參悟。因此,敘述者用“我們”而不是“我”來進行講述,以彰顯“我”和托德意識的雙重性共存。這種獨特的、反傳統的敘事模式為第一人稱限知敘事提供了外部視角。在“我們”的視角中,不僅有敘述者“我”(I)的聲音,也有源于外部的主人公(others)的意識。二者共存在第一人稱復數視角之中?!拔摇边M而發現,雖然具有獨立的意識,但在這個全然相反的世界中,“我”卻無能為力,無法干預任何事情。同時,雖然“我”的意識寓居在托德的身體中,但“我”的感覺、觀點和托德之間具有相當大的差異:對于托德而言,醫生工作給他帶來的是享受,但對“我”而言,卻是十分恐怖的經歷。這使“我”逐漸意識到,與托德長時間共生在一具軀體之內,看他所看,感他所感,是無法逃避的事實。作者運用“我們”作為敘事主體,跨越了“第一人稱單數和第三人稱小說的界限……也跨越了第一人稱敘述、第三人稱敘述之間的二元對立”。這種跨越不單單是引入了足以產生陌生化效果的新型敘事視角,更重要的是在敘事主體的意識和身體間營造出間離和分裂的效果,這種分裂“其實是敘述者與主人公兩個私人世界的疊加”。艾米斯將“我們”作為敘述者的做法兼容了第一人稱和第三人稱敘述,不僅實現了主人公意識和敘事者意識的重合,也促成了外部敘事視角的闖入。讓讀者既能直觀地“看”到納粹的暴行,亦可以客觀地對這段歷史進行評價。
《時間箭》中反傳統的敘事時間是這部小說的一大特色。在小說開頭,納粹戰犯托德·弗蘭德利剛剛經歷了由死到生的狀態。他很快發現這是一個在時間上與他昏迷前的世界完全顛倒的空間。時間不是向前流逝,而是向后行進。報紙上的日期不是順次遞進,而是漸次遞減。剛剛在這個世界中蘇醒的托德不能理解為什么時間是以倒流的形式出現,而顛倒的時間似乎僅僅是在次序上讓人感到有所不同。但是當這種“倒置”延伸到社會生活的其他方面之時,便產生了陌生化的效果,逐步顛覆了對與錯、正與反、善與惡的傳統秩序。
在這個時間倒流的世界中,生與死的次序亦被顛倒了過來。嬰兒的啼哭聲本是來到這個世界的象征,但是在這個世界里,卻成為他們即將離世的悲啼。對于托德來說,他在醫院的工作也顯得頗為怪異:“有個家伙頭上包著繃帶進來……他的腦袋上有個洞,所以你說我們該怎么做呢?當然是拿一枚釘子放進去。”醫治病人的過程被倒放以后,卻成為對病人的傷害。而這種倒放式描述有著更為深遠的敘事目的,它不僅僅是為了呈現出一個本末倒置的世界,而是為了揭示更為深刻的主題:當一切都被倒置之后,戰爭的本質也被改變了。
在托德受命前往奧斯維辛擔任醫生以后,“我”對眼前看到的一切都感到難以置信。在被偽裝成淋浴室的焚化爐外面,“我”看到了虛弱的、甚至是沒有生命跡象的人們被抬出來。他們的私人物品隨后也被送來。而這些物品都是集中營里的每個德國人“捐贈”的?!皳寠Z”變成了“捐贈”,而使用毒氣殺害集中營犯人的行為也變成了“復原”:“我們使用氣體和火焰,處理絕大部分的女人、孩童和長者?!背酥?,納粹集中營中殘忍虐待受害者的行為,在這里反倒成了救人于水火的義舉:“我看見他(一位猶太老人)在糞便中活過來拼命掙扎,而一旁歡天喜地的衛兵則連忙將他拉起”。在這個時間上本末倒置的世界中,一切都被顛覆了:虐待受害者的惡劣行徑變成了關心和愛護,殺害受害者的行為則變成了“復原”。這種再現手法反而凸顯了納粹行為的罪惡:無論采用何種手段,甚至是這種讓人匪夷所思的倒放式手段,既不能消泯納粹給猶太人民帶來的傷害,更不能改變罪行的本質。借助這種具有顛覆性的非自然時序,馬丁·艾米斯對德國納粹罪行進行了毫無保留的批判,并將這種批判精神輻射到所有野蠻和原始的暴力行為之上,認為暴力非但無法促成人類的進步,反而體現出人類精神上的倒退??梢哉f,艾米斯在“非自然”的時間之中,沿襲了他以往作品中對暴力、戰爭和罪行等相關問題的關注和批判。
“故事世界”指涉“周圍的語境或環境”包含“存在物及其屬性,以及他們所涉及的行動和事件”。所以,“故事世界與所喚起的時空,以及時間與空間參數密切相關。一個非自然的故事世界包含關于再現世界的是組織在物理上和邏輯上的不可能性”。作者以非自然時間觀為基礎,建構了一個在空間上亦有著非自然特性的故事世界,融入了他對涉及暴力和犯罪等社會現實問題的深入探究。
在小說開頭部分,當托德逐漸了解到他所處的世界的不同尋常之處時,他發現,在這個時空中,各種博人眼球的小道消息大行其道:“‘男子產下一條狗’或‘小女星被翼手龍強暴’……一個來自外層空間冰云的超強種族即將誕生在北歐,他們將統治地球一千年?!边@些有悖常理的消息不僅違背了邏輯順序,亦具有明顯的反模仿性,營造出一個非自然的故事世界。在這個顛倒的世界中,人們并不關心消息的真實性,卻僅僅關注它是否有著新鮮的話題,如消費快餐一樣消費這些信息,只為了消磨一段無聊的時光?!拔摇睂Υ祟愖x物不屑一顧,但托德卻樂在其中。艾米斯借此凸顯了他對后現代消費文化的批判:當真實性被拋擲腦后,精神便失去了堅實的根基;當人失去了思考和辨別的能力,便只能沉迷于此類毫無意義的信息之中,對思辨和理性棄之不顧;當人們不假思索地接受所有看似有趣的、未加證實的奇聞逸事,卻不用理性對其信息進行思考和篩選之時,能夠讓人之所以為人的思辨性便消失殆盡,更無法分辨黑白善惡。
在提到托德的行醫生涯時,作者描繪了一個在邏輯上與真實世界相悖的故事世界。托德的醫生手冊上有這樣一段屬于行醫者的誓言。這是現代醫學界的行業道德倡議書,而它與托德的職業經歷實際上是相違背的。在行醫過程中,托德不是為病患包扎傷口,而是將傷口剪開,讓患者血淋淋地離開醫院。艾米斯在這里運用了陌生化的手法,在時間被倒置的空間之中,醫生的行為也被“倒帶式”播放出來。如此一來,善舉變成了殘酷的行為,救治變成了傷害。殺戮卻變成了重生,虐待也變成了善行。在這種語境中,“真實”被“虛構”顛覆,成為異質性的話語機制。托德意識到:“也許人類的殘酷是恒久不變的,會改變的只是形式而已。”這一觀點雖然頗為悲觀,卻凸顯了殘酷存在的本質。在這個非自然的故事世界中,作者也在試圖展現另一層意義:作為納粹醫生的安沃多本不僅沒有履行自己的誓言,用畢生所學無私地救助病患,反而用自己的醫學技術幫助納粹政府殘害無辜的猶太難民。這種雙重的反邏輯性充分體現出反模仿性和非自然的特征,凸顯了艾米斯對暴力的深刻批判:暴力和戰爭不會推動人類的進步,只會將人置于“非人”的恐怖地位。馬丁·艾米斯所創造的這個非自然的故事世界是對現實空間的映射,多角度地再現了作者對戰爭和納粹暴行的批判:野蠻暴力的戰爭不是進步,而是倒退;不是進步,而是毀滅。
總而言之,《時間箭——罪行的本質》中的非自然敘事主要體現在敘事者、時間和故事世界的非自然中,突出表現了艾米斯對戰爭及其引發的暴虐行為的批判,以及他對納粹暴行本質的批駁,體現出作者深刻的倫理責任和人文關懷。艾米斯對人性之“惡”和暴力的書寫并非是將人類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而在于為人類的進步和精神的重塑提供可能的路徑,使人們最終得以擺脫精神荒原的處境。從這個意義上講,馬丁·艾米斯不僅是一位語言大師,亦是一位人文主義小說家。
①? 張雯:《動態的疊加,荒謬的通達——論〈時間箭〉中的大屠殺施害者》,《復旦外國語言文學論叢》2018年第 期,第114頁,第114頁。
② Brian Richardson.Unnatural Voices: Extreme Narration in Modern and Contemporary Fiction.The 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2006:49-50.
③Shang Biwu.Unnatural Emotions in Contemporary Narrative Fiction.Neohelicon,2018 (45):449.
④ Jan Alber,Stefan Iversen,Henrik Skov Nielsen,and Brian Richardson.Unnatural Narratives,Unnatural Narratology:Beyond Mimetic Models.Narrative,2010 (2):115.
⑤⑩?? 轉引自楊·阿爾貝:《非自然敘事,非自然敘事學:超越模仿模式》,《敘事(中國版)》2011年第00期,第5頁,第11頁,第7頁,第7頁。
⑥⑦? 轉引自尚必武:《講述 ‘我們’的故事:第一人稱復數敘述的存在樣態、指稱范疇與意識再現》,《外國語文》2010年第2期,第17頁,第18頁,第19頁。
⑧ McGlothlin,Erin.“Theorizing the Perpetrator in Bernhard Schlink's The Reader and Martin Amis's Time's Arrow”.After Representation: The Holocaust,Literature,and Culture.London: Rutgers University Press,2009:221.
⑨ Horowitz,Sara R.Voicing the Void: Muteness and Memory in Holocaust Fiction.New York: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1997:193.
? 轉引自Finney,Brian.“Martin Amis’s Time’s Arrow and the Postmodern Sublime”.Martin Amis: Postmodernism and Beyond,Palgrave MacMillan,2006: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