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平[重慶師范大學文學院,重慶 401331]
論,即講清道理。清人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凡言語循其理,得其宜,謂之論。”劉勰《文心雕龍》曰“論者,倫也”,“原夫論之為體,所以辨正然否”,論或倫意指條理、明辨是非。論體文是一種說理、權衡各種事物是非得失的文章,孕育于先秦。但漢代之前,該文體創作并不普遍,亦未獲得獨立的文體地位。至三國曹丕《典論·論文》:“夫文本同而末異。蓋奏議宜雅,書論宜理,銘誄尚實,詩賦欲麗。”將論與奏議、書、銘誄和詩賦等文體并舉,論體從此獨立。歷經兩晉南北朝、唐宋及元明清時期的發展,論體文的創作漸趨系統化。其創作發展歷程是中國文學史長河的重要支脈,具有鮮明的階段性特征。但目前論體文研究多集中在經典文本鑒賞、作家個案探討、斷代作品研究等方面,對創作的發展歷程及階段特征問題鮮有涉及。鑒于此,本文結合作者與作品的實際情況,對此問題做一探析。
我國古代論體文源遠流長,其源頭可追溯至先秦諸子散文。其時,社會政治形勢處于激烈的碰撞與變革之中,貴族階層逐漸衰落,以血親關系為核心的宗族制度漸趨崩潰與瓦解。于是百家并起,紛紛著書立說,運用概念判斷、事實推理、口頭游說等途徑宣揚自己的政治理念,一時間各種社會思潮風靡云蒸。由此,論體創作在先秦諸子散文中涌現出第一次高潮。
現存文獻中,最早以論為名的作品當屬《論語》。《論語》屬于非連續性的斷片式的語錄篇章的集合,但它常常以些許重復的章節來記錄孔子的同一個觀點,即已包含著論體文的萌芽。隨后,“論”字在文本中出現的頻率漸增,如《墨子》(14處),從《論語》簡短式的語錄和對話體發展為較長的專題式講學篇,如《非攻》專講反對戰爭,《節用》專講反對奢侈,每篇各有核心主題,初具論文體制;《孟子》(2處)善于論辯,其中《魚我所欲也》《生于憂患,死于安樂》等章論題明確,議論豐富,已具論文雛形;《莊子》(30處)中《齊物論》借寓言故事說理,使論體文生動形象、不失浪漫色彩;《荀子》(63處)中《天論》《禮論》《樂論》等篇或鞭笞唯心主義天命觀,或論述我國古代禮制,或探究樂的起源與作用,議論透辟,語義昭晰;《韓非子》(61處)闡述法家法、術、勢結合的主張,已含有單篇論體文形式要素。諸多文章逐漸從語錄體或寓言體的體裁中跳脫出來,朝著更加成熟、完善的狀態發展,成為后世論體文創作之濫觴。自此以后,論體文就成為古代文學的重彩之筆。
漢初,統治者實行寬松的文化政策,促使諸多士人踴躍參與國家大事,為鞏固政權獻言獻策。因而,這一時期政論佳作迭出,尤其是賈誼、晁錯、董仲舒等人的創作,極大地提升了論體文的數量和質量。東漢末年,神學迷信之說充斥整個社會,班彪、張衡、王充等人慨然憤起,紛紛批駁讖緯迷信,發出疾虛妄的吶喊,要求擺脫經學桎梏,重新關注社會現實。至此,論體文在漢代得到了全面發展。
漢代論體文的突出特點是以論議政,具有強烈的經世致用性。如賈誼《過秦論》,通過分析秦王朝速興速亡之歷程,為漢王朝統治者提供理論借鑒:暴力是取天下的途徑而非安天下的手段,安天下須實行仁義和教化。“及至始皇,奮六世之余烈,振長策而御宇內,吞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執敲撲而鞭笞天下,威振四海……士不敢彎弓而報怨。”將秦初實行的一系列政治舉措娓娓道來,鋪張揚厲,秦始皇雄踞天下的磅礴氣勢便躍然紙上。轉而寫秦之暴政導致的后果:“躡足行伍之間,而倔起阡陌之中,率疲弊之卒,將數百之眾,轉而攻秦;斬木為兵,揭竿為旗,天下云集響應,贏糧而景從。山東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在極力渲染秦初興盛場面的基礎上呈現其疾速覆亡的命運,為探索其衰亡根源埋下伏筆,最終推出中心論點:“一夫作難而七廟隳,身死人手,為天下笑者,何也?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作者認為僅靠專制和暴力維持統治正是秦之滅亡的根由。文章據史實以說理,逐層遞進,在結尾處一針見血揭示論點,實有畫龍點睛之妙。魯迅曾評此文為“西漢鴻文,沾溉后人,其澤甚遠”。除賈誼外,晁錯《論貴粟疏》《論削藩疏》提出重農抑商、削藩削權等主張,涉及眾多國計民生之事。文章向帝王獻言進策的同時,還提出了解決經濟、政治問題的實際措施,成為后世政論文的范例。其他如董仲舒《舉賢良對策》、谷永《論神怪疏》和桓寬《鹽鐵論》也皆是對社會現實問題發表見解及提出解決對策,行文嚴謹,論說之中理據充足。
至東漢,社會上讖緯符命與迷信風氣盛行。此時,一批指摘實事的論體文應運而生,如桓譚的《陳時政疏》《抑讖重賞疏》《新論》等。王充評《新論》曰:“(君山)作《新論》,論世間事,辨照然否,虛妄之言,偽飾之辭,莫不證定。”又有班彪《王命論》、班固《秦紀論》、張衡《黜圖讖疏》、竇武《諫黨事書》、張奐《上書對災異》。在浩繁的論體作品中,王充《論衡》(84篇)超群絕倫。其文始終以疾虛妄為主線,探究性命問題、論述天人關系,批判了讖緯思想的荒誕無稽。范曄認為王充:“著《論衡》八十五篇,二十余萬言,釋物類同異,正時俗嫌疑。”此外,再有王符《潛夫論》、崔寔《政論》批判讖緯迷信和頹唐世風,論點突出,直言激切,有的放矢。可見,漢代論體文名篇佳作眾多,在緊密聯系文學與政治的同時,亦將文章的現實性和思想性納入關注視野。
魏晉南北朝是歷史上精神自由、思想活躍的時代,其時傳統價值體系失范,士人不再局限于對經學的鉆研,而是以獨有的方式感悟世界,體味人生,創作了大量深厚精辟、清妙挺拔的論體文章。
本時期論體文已經具有獨立的文體地位,并新增了談玄說理的因素——這也是與前代論體文最大的不同點。阮籍《樂論》借劉子的問話引入,最終旨規在于闡釋音樂教化對移風易俗有著巨大影響的緣由。“合其體,得其性,則和;離其體,失其性,則乖。”文章從正、反兩面論述了音樂與人的主觀情感之間的關系,突出其社會功能,認為和樂之聲有助于個體修養身心和構筑理想社會形態。其中,對音樂“至樂無欲”之最高境界的闡發,滲透著道家無欲無為、遵循客觀規律的理念,帶有強烈的玄學傾向。稍后于阮籍的嵇康存留作品15篇,論體文就占了9篇。劉師培指出:“嵇叔夜文,今有專集傳世。集中雖亦有賦箴等體,而以論為最多,亦以論為最勝,誠屬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又曰:“若嵇康持論,辨極精微;賀循訂制,疑難之解,并能陵轢前代,垂范將來。”論體文確是嵇康數目最大、超群軼類的文體。其時士人之間的玄學論辯圍繞自然好學、聲無哀樂、言不盡意三個中心議題展開,嵇康的部分論體文即是論辯活動的結晶。如《聲無哀樂論》:“假使鹿鳴重奏,是樂聲也;而令戚者遇之,雖聲化遲緩,但當不能使變令歡耳。”他認為音樂本身與人之情感的哀樂是無關聯的,暗含應該打破封建政治功利的禁錮來看待音樂的主張;《難自然好學論》:“今若以明堂為丙舍,以誦諷為鬼語,以六經為蕪穢,以仁義為臭腐;睹文籍則目瞧,修揖讓則變傴,襲章服則轉筋,譚禮典則齒齲。”文章在探討仁、義、禮之起源的基礎上,揭露了儒家名教倫理思想體系下衛道士的虛偽和愚蠢,言事說理邏輯嚴密,論辯色彩濃厚。劉師培認為嵇康論體文“析理綿密,亦為漢人所未有”,且“長于辯難,文如剝繭,無不盡之意”。
這一階段論體文玄妙超逸、風度自佳者不唯阮、嵇二人。何晏《道德二論》《無為論》《圣人無喜怒哀樂論》、王弼《難何晏圣人無喜怒哀樂論》、夏侯玄《本無論》、鐘會《四本論》等,玄言與理趣結合,具有穎悟曠達真率之美;又有裴頠《辯才論》、歐陽建《言盡意論》、張韓《不用舌論》等,亦是因循自然與玄理闡發相融合,對自然與名教之辯、天性與人性之辯發表真知灼見,滋味淵永,寄托高遠。
唐宋是我國散文繁榮發展的鼎盛時期,論體文在這一時期得亦到了長足的發展。唐代古文運動以后,論體文創作在廣度和深度上都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寫作范圍從討論前朝政治得失,擴大到論述各種社會現實問題。宋代文人在確定古文至尊地位的同時,將論說文的創作繼續向縱深推進。其蓬勃興盛可從韓愈、柳宗元、蘇軾、歐陽修等人的創作中窺知一二。下表概括了其時較有代表性的部分作家論體文的創作情況:

作為“古文運動”的代表人物,韓愈、柳宗元的論體文創作雖數量不多,卻篇篇經典,推動了中唐以后論體文的創作。如柳宗元《四維論》,文中極力否定管子以“仁義廉恥”并立為“四維”之說,并在此基礎上提出應該對禮義重新認識;《封建論》在分析歷代政治制度的基礎上,認為分封制與郡縣制同屬于社會發展的產物,進而指出后者對前者的取代是歷史發展的必然結果:“圣賢生于其時,亦無以立于天下,封建者為之也。豈圣人之制使至于是乎?吾固曰:非圣人之意也,勢也。”由此可以窺見柳氏進步的政治理念與歷史觀。該文論史、論政融于一體,得到東坡如此評價:“宗元之論出,而諸子之論廢矣。”
宋代論體文承繼前代遺風,在歐陽修、蘇軾諸人的努力下,形成了一種“講求立論醒豁、辯論講究技巧、強調行文氣勢、修辭性因素很強的文體”。蘇軾《留侯論》是針對漢代張良為圯上老人納履的故事發表議論。作者否認了老人為神怪的說法,認為其只是秦朝暴政下的一位別具慧眼的隱者。他之所以要試探張良的隱忍度,是要其能練就臨大事而善忍的品質。文章開宗明義:“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見辱,拔劍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討論能忍與否,是事業成敗的關鍵所在,行文雄辯而波瀾壯闊,力透紙背。歐陽修《原正統論》系統地討論正統問題:“私東晉者曰:‘隋得陳,然后天下一’,則推其統曰:‘晉、宋、齊、梁、陳、隋。’私后魏者曰:‘統必有所授。’則正其統曰:‘唐受之隋,隋受之后周,后周受之后魏。’”作者就討論過程中出現的自私之論闡述了自己的看法,斥責作史之人罔顧事實,恣意確立正統的行為失之偏頗。議論精警有力,余味不盡。
元明清以降,由于社會政治形勢逐漸嚴峻,思想管控日趨嚴格,士人論體文創作低迷,多局限于論道、論學、論文等方面,風格上亦不似前朝渾融勁健、氣貫長虹。劉勰:“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囿于特定的社會政治背景,其時論體文往往借助史實來說理,表現出純理論學術傾向。
從《全元文》《明文衡》《國朝文匯》等文集收錄的此類文體來看,其文本特征首先表現為謹慎行文、說理透辟。郝經《郝氏續后漢書》(卷66上)認為論體“大抵反復明理而已,詞達意暢,不以文為勝也”,強調了“論”之明理特性。如王夫之《桑維翰論》據史而論,以抽絲剝繭的方式層層剖析,揭露了桑維翰的輔晉之功實屬可恥的賣國行徑。“契丹弱,而女直乘之;女直弱,而蒙古乘之;貽禍無窮,人胥為夷。非敬瑭之始念也,維翰尸之也。”指出桑之卑躬屈節為歷史埋下無盡的禍患,指斥其為禍國殃民的千古罪人。觀點鮮明,擲地鏗鏘,船山之錚錚鐵骨可見一斑。方孝孺《深慮論》將君王治國理政中重智輕德的行為作為議論對象:“當秦之世,而滅諸侯,一天下……漢懲秦之孤立,于是大建庶孽而為諸侯……唐太宗聞武氏之殺其子孫,求人于疑似之際而除之……宋太祖見五代方鎮之足以制其君,盡釋其兵權……”以大量史實為依據,指出統治者僅靠吸取前朝衰亡教訓而不重視德治的做法不可取,總結出唯有大德可以治天下的道理。邏輯嚴密,言簡意賅。又如章太炎《秦政論》,聚焦于秦代政治,肯定了秦始皇統一中國、開創帝制的歷史建樹,認為秦朝以法治國、賞罰嚴明的政治舉措和商鞅、韓非、李斯等人的政治主張均有一定的積極意義。文章議論中肯,文辭壯麗,師心而獨見。可見,盡管元明清時期論體文題材范圍有所縮減,創作熱度有所下降,但這一文體依然在不斷克服消極影響的過程中呈現出了新的內容。
總之,論體文創作經歷了一個長期的過程,在不同的階段呈現出不同的特點:先秦時期以一個中心議題為主,初具論文雛形;漢代全面發展,史論、政論、經論跌出,往往經世致用;魏晉南北朝時期形成自覺的文體意識,兼具玄理與美質;唐宋以降,人們在繼續創作論體文的同時,還表現出將實用性與文學性相融的自覺追求。迨至元明清,論體文創作遠追漢魏,近紹唐宋,借史實寫真理,走向了純理論學術之路。知曉我國論體文創作的發展歷程及階段特征,學習和發揚這一文體寫作的優良品質,對于目前議論文的寫作,亦極具借鑒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