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衛芳[山西省長治學院中文系,山西 長治 046000]
網絡上曾流傳甚廣的一篇文章《中國農村已踏入最危險的境地》從環境、禮儀、生活習慣等方面簡單明了地指出了我國農村逐漸走向沒落的現狀。各種新興力量沖擊著這一個個蘊含著千百年文化的古老土地。路遙說:“我是農民的兒子,對中國農村的狀況和農民命運的關注尤為深切。”偉大的文學作品必然承載它應有的價值與使命,而對人民的關注就是其靈魂所在之一。李佩甫傾盡其情感關注農村,他通過描述平原大地上人們的生活,展現出對農村世界的深切的愛與同情。“平原三部曲”以極西方化的命名來展示極傳統的東方文明的鄉村,在強烈的反差中敘寫鄉村的悲劇命運。
與以往長期不變的穩定的農村社會不同,當代農村的大背景是日新月異的城市化發展。農村人,無論男女,在長期閉塞的環境中探出頭來觀看這個煥然一新的世界。在這城市文化快速興起之時,中國當代仍有一部分作家始終堅持關注農村人,李佩甫是其一,他以“豫中平原”的農村為寫作背景,講述這片平原上農村人的故事。
城市化背景下農村的男人仍是中國傳統意義上的男人,他們擁有一家之主的地位,在整個權力層中,他們也是權威的代表。《羊的門》中的呼天成,在全村甚至全國的官員調動中都有舉足輕重的作用。在他的帶領下,整個呼家堡成為一片圣地,在這塊小小的土地上幾乎實現了理想的高度集體化、公有化的共產主義社會。但即使如此有能力的他也控制不了農村沒落的現實,小說結尾老人發黑發紫的雙腿即預示著農村隨之而來擋不住的腐爛。《城的燈》當中的馮家昌,有著英雄自強的志氣,卻偏偏出身不好,在想要翻身轉變命運的同時也失去了曾經最真摯的情感。在與劉漢香的戀愛當中,他是不折不扣的背叛者,但在家庭中他又是改變一家人命運的主要力量,他盡心盡力使得一家人都在大城市當中站穩了腳跟。《生命冊》中的吳志鵬是從村里面走出來的大學生,在他成長的過程當中,村里人都給予了或多或少的幫助,當他走入城市也應該是回報鄉里的時候,但他自己的能力有限,在兩難之間他只能選擇了辭職離開。在中國的農村仍舊不變的是家本位的思想,家族利益至上,而男人就是這個家的代表,他們承擔著改變一個家庭命運的責任,但這樣的性別體認顯然與他們自身的能力不相符,現實使得他們大多數時候無能為力,只有背叛自己曾經所珍視的東西才有可能換得新生。
李佩甫所塑造的農村女性形象也是多樣的。有被拋棄后仍回歸鄉村、持守善良典型代表:劉漢香。香姑幾乎可以說是作家理想化的女性形象,在她身上反映出來的農村女性特有的默默付出、堅毅善良、執著等精神品質是那樣真實可見。在農村,劉漢香算是有著“顯赫”的家室,但她卻甘心默默守候付出,直到知道自己被拋棄,仍強忍痛苦成全他人的選擇。小說《生命冊》中寫到了一位成功轉變身份的女性——蔡韋香,從洗腳妹到公司老總,她忍受了屈辱卻完成了華麗的轉身,跟上了時代的腳步,衣錦還鄉。但小說表現更多的不是她的成就與能力,而是一個農村女孩要在城市立足的辛酸與艱難,她受盡屈辱,甚至失去作為一個女人的生育能力才得以在城市生存。
總的來說,作家對其筆下的女性都帶有著肯定的贊美與深切的同情,她們是沒有能擺脫傳統依附男性命運的人,她們是辛勞一輩子只為自己的男人自己的孩子有出息而沒有了自我的人,她們的悲哀也正是農村人悲哀的一個重要方面。作為農村人,他們的背上是承重的土地,負荷前行,每個人每一步都充滿艱辛,其辛酸甚至遠超于與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勞作,李佩甫的作品以極其沉重的筆調為農村人續寫著一曲曲悲歌。
“豫中平原”是傳統中國政治、經濟、農業文明最為發達之地之一,因其得天獨厚的自然環境滋養著一方土地。歷史上的幾次大的遷徙、戰爭,都是為了這片富庶之地。“逐鹿中原”“問鼎中原”等典故都是源于這里。但就是這樣一方代表著中國古老文明的土地卻面臨供給不足、凋敝的生存現實。
《羊的門》開篇即寫道:“在中國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版圖上,有一塊小小的、羊頭狀的地方,那就是豫中平原了。”作家像一個耐心的導游,一點點帶人感受這平原的氣息。越是細致地記錄著一切,眷戀著這一切,他越看到這片土地即將消逝的悲哀。小說結尾主人公呼天成留給呼國慶的遺言中說:“這是一塊凈地。也是一份事業。是我花四十多年心血種下的。現在到處都在腐爛。”這片呼天成花了一輩子心血保留的土地,在他臨終前連一聲狗叫聲都聽不見了,象征著這片開篇充滿著平原誘人氣息的土地終將腐爛的命運。《城的燈》也以“桐花的氣味”開篇,慢慢揭開縈繞在心頭的充滿“娘娘甜”的童年記憶。但這甜也只是留在記憶中的,故事中的五兄弟都一步一步變成了城市人,結尾大哥兄弟幾人喝醉后感慨:多少年了,都沒有看過家鄉的月亮。“月是故鄉明”,而故鄉的月亮早已消失在他們的生活中,故鄉給他們留下甜甜的印象的人也已經逝去。
除了記憶中“鄉味”的消散,李佩甫在小說中表現了農村生存中物質匱乏造成的悲劇命運。農村人依然勤勞樸實,但面臨吃不飽的生存困境。《生命冊》中的蟲嫂,為了喂飽一個家庭大大小小的嘴,她成了村里一類人的代表:小偷。偷瓜、偷玉米等這些景象在農村頗為司空見慣,李佩甫其他幾部作品中都寫到類似的形象:孫布袋、狗娃舅、李治國等都是村里的“小偷”,作者由此類人而對農村的生存環境進行反思,這個曾經的一方沃土為何竟然養不活這些靠土而生的老百姓。《生命冊》中的吳志鵬與《城的燈》中的馮家昌,一個是田野里的五谷雜糧和百家奶喂出來的,一個是要養活五個弟弟的大哥,窮的連鞋都穿不起。他們兩個都是成功進入城市的精英,完成了農村人向城市人的身份轉變。但他們相似的是貧窮的經歷,因為貧窮,吳志鵬為了生存不得不靠著全村的接濟,這也是他進入城市之后最大的負累,在鄉村這樣一個“人情”社會,欠下的情是還不清的,因而他在重壓之下選擇逃離。因為貧窮,馮家昌被岳父嫌棄,送去參軍,最終選擇背叛與離開。
生存的巨大壓力使得農村人急切地想要改變現狀,為了改變而付出的代價也是不可估量的。不單是城的吸引力誘使他們進入,更大的原因是鄉村的供應不足促使他們在求生的本能驅使下選擇離開。
城市文明的發展必然代表著現代文明的發展的一個重要方面,但在城市化的進程中也背棄與丟失了一些曾經所珍貴的東西。農村的悲哀還體現在與城市“不自量力”的對抗當中。
《城的燈》中的劉漢香,在經歷了人生極重的背叛與打擊,仍舊返回故鄉,守著與他曾經的約定,用不變的無價的真心栽培她的月亮花。最終作者也給了理想的結局,讓這朵月亮花開滿香姑的墳頭,甚至開滿整個村子并且有望在全中國的土地上盛開。但小說中也借著縣長與港商裘先生的對話說:“我們都曾經有過真正的理想和信念。只是,做著,做著……我們把它做假了。”未來月亮花的結局怎樣又不得而知。《羊的門》中的呼天成雖說是在官場當中起著重要作用,作者描述他用以使眾人信服的仍然是他淳樸的農村人的品質,在落難之時對他人施以援手,但小說寫道他親手送出去的縣長也沒能抵擋住官場的誘惑,在官場的潛規則中迷失了自己的本心。小說的結尾寫道六月天打炸雷,村子的主心骨呼天成壽數將近,他一心想留下的“凈地”命運未知。《生命冊》當中駱駝的跳樓可能也是一種無言的反抗,在城市化、商品化的浪潮下駱駝這個從農村走出來的人應該說是敢想敢干并且取得了令人羨慕的成功的,但在他內心深處的想法與現實給予他的一切仍舊有著不可化解的矛盾。最終他抑郁自殺就是這種矛盾長期不可調和的必然結局。
賈平凹在小說《極花》中借主人公黑亮之口控訴城市對農村的剝奪:城市奪去了農村的財富,奪去了農村的勞力,也奪去了農村的女人。黃平、白亮對河南作家閻連科的采訪當中,閻連科感慨地說:“對‘人民’的關注,應該是一個作家的創作生命和靈魂。”進入新時期,城市化的飛速發展使得農村不斷地被邊緣化甚至被吞噬、遺忘。越來越多的作家、社會學家、人文學者等社會上流開始關注中國農村這一片承載千百年文化卻將要失落的土地。那這一點點的堅守還能撐多久,文明消逝后重新建造的又是一種怎樣的新景象,需要我們更多的關注與思考。
①路遙:《路遙文集·第二卷》,陜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376頁。
② “生命冊”“羊的門”“城的燈”三個意象均取自《圣經》中的比喻與預言。
③黃平、白亮:《“土地”“人民”與當代文學資源》,《南方文壇》2007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