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佳俊 [淮南聯合大學人文與外國語學院,安徽 淮南 232038]
英國的發展史與海洋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那些影響英國歷史進程的事件幾乎都和海洋有直接或間接的聯系。不同歷史背景下,英國作家塑造的海洋形象在文本上的表現略有不同。不同體裁的海洋文學作品能反映并影響發生在特定歷史背景下的社會生活。分析不同時期的英國作家如何響應時代的“海浪”,在文本中呈現出何種海洋意象,引發何種群體海洋想象,對于解讀英國海洋文學作品有著重要作用。英國海洋文學作品蘊含的海洋意象與海洋推動其歷史發展的作用具有歷史同步性。這種默契的呼應在特定歷史時期加速了國家海洋策略在民眾中傳播的速度,促使民眾響應國家海洋策略,積極投身于海外貿易和海外探險的洪潮之中。
海洋成就了盎格魯撒克遜族,海外貿易加速了英國資本主義的原始資本積累,海上軍事霸權造就了大英帝國。而在這漫長的歷史長河中,英國作家們通過自己的作品參與了整個民族的海洋意識建構。從《貝奧武夫》到《藍色星球》,英國海洋文學作品體裁的變化不僅反映出文學消費形式的變化,也折射出英國人海洋及海權意識的演進過程。時至今日,英國海洋文學作品借用新的文學表現形式,在全球仍具有很大的影響力。
英國是一個海島型國家,全年溫和濕潤,土壤肥沃,礦產資源豐富,但其漫長的海岸線,卻鮮有自然屏障,致使英國大陸在11世紀中葉以前屢遭入侵。早在公元前13世紀,伊比利亞人就從歐洲大陸移居到英國西南部,從而揭開了歐洲大陸各民族冒險渡海移民到這個海島的序幕。在隨后的幾個世紀里,來自歐洲大陸的民眾跨過北海和英吉利海峽,與當地的土著居民逐漸融合成了盎格魯撒克遜族。1066年威廉一世率兵橫渡英吉利海峽并征服英國,這是英國歷史上里程碑式的轉折點。在此之前,英國缺乏安定的內部政治經濟環境,屢受外族入侵襲擾,在此之后,高度的王權集中制和強大的軍隊被建立起來,英國開始轉守為攻。土地被重新丈量分封,征服者威廉通過這種方式建立了封建土地等級所有制。土地作為國家的公共利益被提升到國家的戰略高度,其擁有者必將團結一致,捍衛象征國家政權的王權。諾曼征服改變了英國的歷史進程。自羅馬人撤離之后,它再次參與到歐洲大陸的許多中心事務之中,并開始了不斷的海外擴張之路。
像世界上大部分國家的文學作品一樣,英國最早期的文學作品并不是以書面形式出現的,而多以口頭文學為主,創作的主體是吟游詩人。故事經口頭傳頌,其中很小一部分被流傳下來。然而,在這保留下來的為數不多的文學作品中,卻有相當一部分是海洋文學作品,如《漂泊者》(Wander)、《航海者》(Seafarer)、《貝奧武夫》(Beowulf)等。據考證,《貝奧武夫》在公元6世紀就在民間傳頌,在6世紀中葉被入侵的盎格魯人帶到了不列顛,最終在公元8世紀以古英文的形式被記錄下來。值得注意的是,《貝奧武夫》故事背景并不是發生在不列顛,而是發生在斯堪的納維亞半島。這從一個側面反映了盎格魯撒克遜人民族融合的過程。《貝奧武夫》描述了貝奧武夫遠渡丹麥洛斯格王國戰勝惡魔格蘭代爾母子,為民除害,晚年殺死惡龍,捍衛美好家園的英雄事跡。《航海者》和《漂泊者》則描繪的是大海的神秘莫測與艱辛的海上生活,用以映襯出苦難的現實生活。
在航海技術極度落后的年代,一方面,大海是神秘莫測又令人敬畏的對象,海上或海岸生活暗示著風險,人們對其懷有敬畏之心,詩人們把它隱喻成“鯨路”(whale-path)、“天鵝路” (swan-road )或“海豹浴場” (seal-bath)等;另一方面,大海是吟游詩人所歌頌的勇士們冒險征服的對象,盡管它給人民帶來得更深層的記憶可能是與自然災難以及可怕的外族入侵聯系在一起的。歐洲大陸的民族邁向海洋駛向英格蘭的第一步也是宣告盎克魯撒克遜族誕生的伊始。盎格魯撒克遜人來自海洋,海洋成就并完善了不列顛島上的政治經濟形態。適應海洋的存在并渴望征服海洋的基因從那時起也就刻印在了英國人的深層記憶里,這也為其日后邁向遠洋埋下了伏筆。
13至15世紀英國封建經濟得到長足的發展,城市進一步擴大,貨幣滲透到農村的各個方面,這很大程度上削弱了本身就相對于歐洲大陸較薄弱的英國封建地主的勢力。采取資本主義經營方式的新貴族在高利潤的驅使下,開始進行海外貿易。喬叟(1343—1400)在《坎特伯里》故事集中就生動地刻畫了英國商人和船員的形象,并把商人、職業海員和醫生、律師等傳統職業放在一起進行道德說教。可見作家們當時已經很敏銳地覺察到英國社會正悄悄地發生變化。托馬斯莫爾(1478—1535)更是給人們描述了一個虛無縹緲的海島烏托邦世界。1337年至1453年間,英國王室和法國王室為了爭奪王位繼承權,進行了長達百年的戰爭。戰爭致使英國喪失了位于法國的海外領地,但極大地激發了英格蘭的民族意識。當時商業中心仍聚集在地中海沿岸,財物也主要掌握在地中海沿岸各國的商人手中。失去法國據點的英國人更加深刻地認識到海外商貿的重要性。英法百年戰爭表面上是為爭奪王位繼承權和土地,實際上,斷斷續續的戰爭最終圍繞的是爭搶商品市場和商業利益。
15世紀下半葉,商人們不再滿足出口初級產品帶來的微薄收益,轉而更多地出口諸如毛呢一類的工業制成品。雖然當時的英國貿易主要由外國商人把控,但英國本土商人已經著手從法國、意大利、西班牙等外國商人手中逐漸奪回貿易主動權。此外,新航道的開辟促使東西方貿易商道由地中海沿岸轉移到了大西洋沿岸,這極大地刺激了海外市場對英國商品的需求。隨著貿易規模的擴大和盈利空間的提升,英國海外貿易越來越離不開國家政治力量的支持。進入16世紀,英國推行重商主義,扶植本國毛紡工業及其他手工業的發展。在一個即將到來的商業化時代,英國人迫切抓住新航道帶來的發展機會,此時的國家海洋經營策略對這個國家的未來走向產生了深刻影響。
伊麗莎白女王登基后,優先發展造船業和航海業,在政府的扶植下,英國人陸續在海外設立海外貿易公司,攫取高額的海外貿易利潤,女王更是默許海盜掠奪周邊海域過往的商船。在對外擴張的政策指引下,英國也抓緊了海軍的建設。這時皇家海軍、私掠船和武裝商船構成了英國海軍的主體,1588年英國海軍擊敗西班牙無敵艦隊,宣布其已躋身名列前茅的海上軍事強國的行列之中。1688年資產階級和新貴族推翻了詹姆士二世的統治,史稱“光榮革命”。此后,英國逐步走向君主立憲的道路,國家權利由君主轉移到了議會,成為世界近代史的開端。海外貿易的形式業由最開始的私募海外探險發展到以國家政治、軍事為后盾的壟斷特許經營,這種政治力量的形式化,就是現代民族國家。
新航道開辟前后,地理上的新認知似乎讓英國作家表現出極大的緊迫感和參與意識。英國文學作品中出現了大量的海上敘事內容。商貿活動的迅速發展,使得人口迅速向城市聚集。文學消費形式發生了轉變,英國戲劇文學在這個過程中逐漸繁榮起來。英國也隨機出現了很多露天的大眾劇場,文學的受眾變得更加寬廣。1588年英國擊敗西班牙無敵艦隊,英國民族國家意識空前高漲,戲劇也出現高度繁榮的局面。
這時期的作家們借助海洋文學作品至少在以下幾點上加快了英國本土商人走向遠洋的步伐,促進了英國資本主義的發展。首先,從思想上擺脫羅馬教廷的束縛,為資產階級掌握政權做了思想上的鋪墊。克里斯托弗馬洛(1564—1593)在《馬耳他的猶太人》中用馬耳他島類比英國,暗示英國在1588年前后經受的羅馬教廷和西班牙的軍事威脅,意在使得英國人民實現國家認同,輔助女王完成民族身份建構的理想。其次,丑化外國商人,渲染海外貿易的高額回報,營造民眾參與海外商貿的氛圍。莎士比亞在《威尼斯商人》中就呈現了新興的資產階級和舊式地中海商人夏洛克的交鋒。安東尼奧用尚未歸港的貨船抵押,向夏洛克借貸了三千金幣,以資助好友追求戀人。與頗具英國紳士風度的安東尼奧對比,夏洛克顯得是如此的殘酷、吝嗇與貪婪,但是他卻掌握著大量的社會財富。機智的鮑西亞用法律與秩序解圍了亂局,安東尼奧獲救,最終財富也從由夏洛克轉移給了羅左輪。如果我們把伊麗莎白女王執政的歷史背景投射到語境中,就不難發現鮑西亞身上有伊麗莎白女王的影子。女王臨危受命,用法律重構了英國的國內秩序,通過大力發展海軍為英國贏得了穩定的外部環境和海上話語權。再次,重構海洋地理與民族關系,重塑海洋形象,消解國內民眾對海外貿易的擔憂。大海在文本中不再是一個充滿變數、神秘莫測的異己環境。作家語境中的海洋變成了唾手可得的海外財富的代名詞,這大大地激發了英國人對海外財富及對異族他者的想象。代表性的作品有馬洛的《忽必烈大帝》、羅利的《發現圭亞那帝國》、斯賓塞的《仙后》,莎士比亞的《暴風雨》等。
光榮革命是英國近代史的起點,此后,英國呈現出連續加速發展的趨勢。18世紀后半葉,棉紡工廠開始使用機器,這也是工業革命的開端。到19世紀,大規模的生產對市場提出了更大的需求,英國也隨即加快了海外擴張的步伐。商業資本在海外擴張的過程中起了關鍵的作用。政府授予享有特權的貿易公司進行殖民掠奪。英國政府一方面在歐洲大陸推行大陸均勢政策,另一方面卻在加緊搶占海外殖民市場。在“藍水”政策的指引下,英國竭盡全力發展海上力量,擴展海外貿易,搶占海外殖民地,貿易、殖民和海軍組成了一個良性三角。1763年七年戰爭后,英國從法國手中奪取整個加拿大,這標志著英國成為海上霸主。到19世紀50至70年代的“維多利亞時代”,英國的自由貿易資本主義發展到了鼎盛時期。英國在世界范圍內首先完成工業革命,成為“世界工廠”,進出口貿易占世界總額的三分之一以上,倫敦成為國際金融、貿易中心。英國此時已經控制了全球的主要海上交通要道,主宰了世界貿易的格局,其殖民地遍布世界各大洲,成為名副其實的“日不落帝國”。
18世紀,英國小說流行起來,海洋小說深受歡迎。在無線電技術取得大規模應用前,報紙、書籍是人們獲取信息的主要渠道。由于文學消費的主要形式是閱讀,作家們無形中成了信息的主要傳播者。海洋文學作品成為人們了解海外生活的窗口。它一方面滿足了人們對海洋與海外殖民生活的好奇心,另一方面也強化了民眾的海權意識。
丹尼爾笛福(1660—1731)把自己多年的航海經歷和人生體驗傾注到魯濱孫身上,加之豐富的文學提煉,創作了《魯濱孫漂流記》。魯濱孫迅速成為當時中小資產階級心目中的英雄。笛福本人極其推崇海外貿易和海外殖民,這與當時政府維持和擴大海洋優勢的國家戰略遙相呼應。被喻為“英國報紙之父”的笛福巧妙地利用小說把民眾的視野聚焦到海洋之上,在《辛格頓船長》里,他把非洲和東方描繪成遍地黃金、象牙和寶石的地方。土著人是野蠻的,而英國人則是站在二元對立的另一端以代表文明的形象出現。在報刊作為信息傳播載體的年代,有影響力的小說和報刊能有效地左右人們的思維和對待外部世界的看法,這也使得部分海洋小說客觀上在18至19世紀成為政治的傳話筒。
魯德亞德吉卜林(1865—1936)因歌頌、美化大英帝國的殖民統治,被人們稱為“帝國號手”。在他看來,商人們從泰晤士海上出發,駛向全球,為帝國帶回了無盡的財富。吉卜林在詩集《七海》中,通過刻畫典型的殖民者,用以激發民眾對大英帝國的認同。當大英帝國的海上霸權受到德國和美國的挑戰時,吉卜林流露出了擔憂。他提醒人們居安思危,并號召像吉姆一樣的,有著白人血統但成長于殖民地的孩子們肩負起維護帝國穩定的重任。
資本主義的快速發展使得英國國內矛盾頻發,不少作家通過海洋文學作品發出了不同的聲音。喬納森斯威夫特(1667—1745)的《格列夫游記》揭露了資產階級唯利是圖的本質。當達爾文的《物種起源》沖擊維多利亞時代的信仰時,查爾斯金絲萊企圖在他的《水孩子》中,找到一個診斷并救治社會、文化和心理疾病的處方。通過湯姆之旅,他把現實與幻想融合,創造出一個慰藉人們心靈,調解人們自我信仰和時代精神沖突的藥劑方。
由于工業革命的擴散,至19世紀末,英國逐漸失去了工業壟斷地位,經濟被德國和美國趕超。進入20世紀,由于經濟發展速度的放緩和創新能力的匱乏,大英帝國在維護其海上霸權上顯得日漸力不從心,其努力維系的殖民統治也出現了松動的跡象。英國的商業船隊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遭到重創,國內經濟在戰后陷入了長期低迷發展的泥潭。戰后,英美開始共享海上軍事霸權,“大英帝國”從世界政治經濟霸主的神龕上跌落下來。第二次世界大戰后,英國的海外殖民地紛紛宣布獨立。雖然時過境遷,但是不列顛人對海疆的摯愛從未減淡,當阿根廷侵占馬爾維納斯群島時,皇家海軍再次顯示了其在全球的戰略存在,演繹了戰略投送的經典案例。
隨著殖民地民族民主意識的覺醒及時態環境的惡化,部分英國海洋文學作家開始重新審視海外殖民活動、人與人以及人與自然的關系。康拉德(1857—1924)以大海為創作背景,通過描繪船員及殖民者前線的生活,展示主人公在面對荒島及原始文明時的遭遇及內心世界,啟發人們重新思考自然本性和現代文明之間的關系。《吉姆老爺》《黑暗之心》揭示了殖民統治者給土著人帶來的災難,探討了不同文明與文化之間的復雜關系。他認為自然具有一種人格化的力量,生活就是人與自然無形力量的抗爭。殘酷的二次世界大戰不僅使得不列顛經濟倒退數載,更使得作家們對人性產生了疑慮。威廉戈爾丁(1911—1993)的《蠅王》中的荒島宛如人類社會的縮影。落難荒島的孩子們上演了一場由文明秩序的自救到野蠻血腥爭斗的故事,他們相互爭斗的過程實際上就是人類社會發展的寓言式表達。
近幾十年來,現代科技的發展極大地豐富了英國海洋文學的表達方式,《貝奧武夫》《魯濱孫漂流記》《格列夫游記》及《蠅王》等經典海洋文學被紛紛搬上熒幕,這些電影給觀眾帶來了前所未有的視覺盛宴。隨著海洋生態環境的不斷惡化,海洋環境問題也成為英國影視文學創作者們聚焦的對象。《藍色星球》《地球脈動》及《荒島求生》等BBC紀錄片把海岸到海底的景象更生動、更直觀地展現到了人們的面前。得益于這類新式的海洋文學呈現形式,英國國內外再次掀起了關注海洋生態環境的熱潮。通信技術與電子科技的進步使得英國海洋文學再次以這種新的載體向世界展示了它的影響力。現在,英國海洋文學作品的受眾比以前更加寬廣,影響更加直接深刻。
從中世紀的《貝奧武夫》到現代精彩的BBC紀錄片《藍色星球》《地球脈動》,可以說,英國文學的誕生也是英國海洋文學的誕生。從詩歌、小說、戲劇到現代受眾較廣的新式文學載體,如電影、紀錄片等,英國文學作品中都少不了海洋的身影。如果將海洋從英國文化中抽離,就很難全面理解英國文學作品。英國海洋文學作品中所蘊含的海洋意象與海洋推動其歷史發展的作用表現出一致性。時至今日,英國海洋文學作品對世界海洋文化仍產生著巨大的影響,英國政府與英國相關海洋文化機構仍在全球海洋事業和產業中占有很大的話語權。
值得借鑒的是,海洋意識的培育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我國政府在對相關海洋硬件設施進行升級與改造的同時,也需要讓海洋文化研究機構積極地介入到海洋文學與海洋文化的建構與傳播的活動中去。應該重視新式文學體裁對人們海洋意識的引導作用,努力提升海洋文化軟實力,不斷地滿足人們對海洋文學作品的精神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