棖不戒
我雖然在衛校讀了5年書,可由于這學校是父母選的,心里到底有些不情愿,一直過得稀里糊涂的。心底覺得自己是誤闖兔子洞的愛麗絲,總有一天會回到自己的世界,因此只是勉強應付學業,既不和同學深交,也沒有過多關注老師。一晃,畢業已經十幾年了,同學的姓名還能記住一?二,老師們的名字卻沒有記住一個,但偶爾午夜夢回,還是有幾個鮮活的身影倒映在心湖的幽深處。
衛校里,幾百個女學生,只有十來個男學生。這里的男生一向被大家戲稱為“大熊貓”。女多男少的情況下,男老師也比女老師更受歡迎。我們班上的女生最喜歡的是教五官科的老師。這位老師好像是姓衛,35歲左右的樣子,生的濃眉大眼,體格健壯,雖然不算美男子,但別有一番書香氣度,在所有男老師里面也算得上出眾。這位衛老師上課從不帶課本和講義,上課鈴響了,左手拎著玻璃茶杯往講臺上一放,清清嗓子:“請同學們翻到XX頁?!庇沂謴难澏道锍槌?,從講臺上的粉筆盒里抽出一根粉筆,“吱呀吱呀”就在黑板上龍飛鳳舞地寫起板書來。他就像一個人劍合一的劍客,不用帶劍,因為劍已在心中,意念所至,劍氣化形,所向無敵。
衛老師能說出《五官科》課本上每一頁的內容,毫厘不差。他講課時不喜歡一直站在講臺上,會順著過道來回走,經過時,目光與哪個女生相遇了,該女生絕對是雙頰緋紅。他仿佛自帶聚光燈,把所有女生的目光牢牢聚焦在自己身上。五官科雖然是門枯燥的學科,但期末掛科的人數最少,說起來都是因為衛老師的人格魅力。
衛老師并不在意穿著,常年一件白襯衣配條暗色休閑西褲,春秋長袖白襯衣,盛夏短袖白襯衣,轉身時能看到衣領上的黃斑和汗漬。女生們課后就咬耳朵,說他老婆不賢惠,不給他買新衣服,凈讓他穿舊衣服,還洗得不干凈。但他自己是不在意的,看起來對婚姻生活也很滿意—婚姻好壞是能看得出的,說話氣定神閑,皮下悄然積攢的脂肪,都說明了愜意和滿足。他雖然不嚴厲,但自有一番威嚴的氣度,女生們私底下嘰嘰喳喳,當著他的面卻從不敢笑,對他是敬多過于愛。
學校在市中心有個附屬醫院,可以安排我們過去見習,但大部分老師懶得攬下這差事—我們將來也不當醫生,一去一回太麻煩。我們班去了兩次,都去了衛老師所在的五官科。衛老師穿制服的樣子比穿常服更好看,看起來自信又儒雅,整個人散發著光彩。我們穿著統一的白大褂,黑壓壓地擠在病房里,像一群剛出籠的小鴨子般不知所措。他笑了笑,招招手,把我們分成幾個組,輪流參觀病房,看看這個病人的傷口,看看那個病人的病例,一邊看一邊為我們講解。有病人不高興露出創口,覺得當免費教學工具沒面子,衛老師就說:“這些孩子將來都是給你們看病的啊。現在不讓他們學,難道以后讓他們直接在病人身上練習嗎?”病人不說話了,配合他的指令允許我們湊近了觀察。我們滿懷憧憬地坐大巴過來,又依依不舍地坐著大巴回去,都希望學校能多加些見習課。
中專念了兩年,我考上了大專,就留下來繼續讀書。專業課是學過一遍的,課業十分輕松,我只對大一的基礎醫學課程感興趣,到大二后,課本全變成《外科學護理》《內科學護理》之類專重護理的內容,我就覺得索然無味。于是我開始逃課,一開始逃一節,后來是選修課和不點名的課都不上,成天躲在圖書館里看書。時間久了,就有同學去班主任那里告狀,班主任來找我時,我以為會等來一頓訓斥,沒想到她只字不說我逃課的事,反而夸我心理學學得好,推薦我晚自習時去心理輔導室幫忙。
班主任叫什么名字,我已經想不起來了,因為接觸實在太少。她是公共衛生方面的專家,不給我們上課,在本部給醫學院上課。每周有一天晚上的晚自習是班會,只有在這個時候,我們才會看到她。她那會兒30歲左右,留著齊耳的短發,臉上戴一副黑框眼鏡,笑起來很有親和力。她臉上總是帶著淺淡的笑意,說話輕緩。她開班會,很少給我們轉述文件上的長篇大論,也不像其他老師那樣直接讓我們看書。
第一次開班會,她拎著筆記本電腦和投影儀進教室,講完開場白之后,就給我們放電影:“你們要接受些美學教育,審美能力是對生活很重要的東西。”她挑選的都是老電影,《泰坦尼克號》《亂世佳人》《教父》之類的,有些我看過,有些我沒看過。白板上出現字幕,她把門輕輕帶上,按滅電燈,教室里一片安靜,只有筆記本電腦里傳出來的音樂,我們完完全全沉浸在電影中的虛構世界里?!昂每磫??”電影結束后,她笑著問我們。我們都說好看?!澳且院蟀鄷歼@樣?”“好!”我們歡呼起來。
我們在班會上集體觀看奧斯卡獲獎作品,其他班都眼紅。電影看完了,她又給我們看舞劇。我第一次看《大河之舞》就是在班會上,紅色的背景下,黑衣舞者站成一排,像安徒生童話里的小錫兵,模樣透著嚴肅的可愛,可是爆發出來的力量是驚人的。我之前從不知道,原來腳也可以作為樂器發出旋律,如此韻律優美、熱情激昂。她怕我們看不懂,在一旁為我們解說踢踏舞的起源、舞蹈動作,講愛爾蘭的風俗。其實教室里至少有一半女生沒看懂,但大家都沒開小差。真正的美,其實不需要多么懂,只需要震顫靈魂就夠了。那個晚上,在轟鳴的音樂聲中,我們的靈魂飛出了這個山坳里的民辦學校,飛到了藍色的夜幕之上,飛到了遙遠的凱爾特的荒原上,沉浸在那股從銀幕中溢出的神秘涌動之中。
我記得,她還給我們聽過班得瑞的輕音樂,用錄音機放磁帶,讓我們自己看書或者發呆,從《仙境》一直放到《夢花園》,那是心靈難得的休憩。她一點兒也不像個醫生,也不像個老師,倒像是個大玩伴—自己覺得好的東西,就一股腦兒全部倒給我們,沒有高高在上的架子,也沒有僵硬的教化,而是用美來浸潤我們的心靈。比起枯燥的《職業道德》,我倒是覺得月色中的銀幕和那些音樂更能讓我看到人性中的善,以及對美好事情、對真理的純潔熱情。她是一個很好的人。
大專我只念了兩年。按常規,第三年我們不在學校上課,而是到醫院里去實習,實踐的同時提前適應工作環境。大二學期的最后一個星期,隔壁班在大禮堂舉行了盛大的授帽儀式。她們的班主任原來是市中心醫院的護士長,后來到學校當老師,教基礎護理學。這位老師特別注意儀表,頭發永遠一絲不茍地盤在腦后,臉上化著精致的妝,從不穿褲子,永遠是一身高檔套裙加細跟高跟鞋,用“寶貝兒”稱呼學生,把和先生的羅曼史掛在嘴邊。她是學校里所有女生職業夢想的現實化身。
和她相比,我們的班主任粗糙得仿佛沒有性別,既不會穿裙子、化妝,也不會一張嘴便舌燦蓮花。我們班也沒有舉行授帽儀式。按班主任的話說,這都是形式,不如把班費拿到食堂去,叫兩桌好菜,吃頓散伙飯。于是,我們在食堂開了三桌席面,點了排骨藕湯、燒雞公這樣的大菜,吃得滿嘴流油。為了讓我們盡興,她還買了兩箱啤酒,大方地請我們喝酒。隔壁班在大禮堂折騰了整個下午,盤頭發、化妝、擺隊形,請來攝影記者,累得人仰馬翻,把這場圣潔龐大的儀式變成晚報中縫上的小豆腐塊,而飯飽酒足的我們已經不再羨慕。
最后一次見到班主任,是在畢業時的論文答辯會上。我寫了篇關于心理護理方面的論文,學校沒通過,說是選題太偏。我憋著一口氣重新寫了一篇關于斷指再植的,又離護理學太遠,還是個冷門課題,答辯時老師懷疑不是我自己寫的(他的理由是全市一年也沒有幾例斷指再植手術,但我在手術室實習的那個月的確碰見了兩例,就是因為開了眼才寫這個課題),激得我和答辯老師大吵一架,氣沖沖跑出教室。出來后又后悔,恨自己太躁,要是得罪老師拿不到畢業證了該如何是好,又羞又怕,站在走廊上就哭了起來。班主任正好從旁邊經過,問我怎么回事。我說了后,她笑著幫我擦眼淚,說不會有問題的,她去和那個老師說。后來答辯順利通過了,畢業證也拿到了,加入找工作的大軍。
偶爾回想起學校生活,總會先想起她,她對我是真的好,包容我的幼稚任性,幫我解決問題。在教過我的所有老師里,她是對我最有善意的,在我自己都還沒發現的時候,她就已經發現了我的優點,并用她自己的方式維護著我自卑又桀驁的軟弱心靈。可惜我沒能在記憶里留下她的準確信息,因為莫名的清高和性格中的軟弱,我沒問她要電話,也沒加她的QQ。
照畢業照時,我正在寢室里看《源氏物語》最后一章,成為全班唯一沒有入鏡的人。畢業后,我先去了學校附屬醫院當助產士,后來去了一個縣城醫院的外科,再后來又去了杭州,輾轉各地,只是再也沒回過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