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夢
摘 要:在《碧巖錄》第七十五則公案中,烏臼和尚和定州來僧進行了一番渾然天成的勘辨,卓然有臨濟禪法之風。烏臼和尚是臨濟義玄前輩,與臨濟義玄同屬馬祖洪州禪系,同源而異流。烏臼與定州僧人的勘辨,以禪杖的歸屬權為契機展開,機鋒交互中的賓主互換更與臨濟禪法的四賓主、四料簡有類同之處,都示現了活潑生動的禪法。
關鍵詞:《碧巖錄》;公案;禪宗;賓主互換
一、引言
《碧巖錄》“烏臼屈棒”一則公案,《大正藏》作第七五則,無標題;《禪宗全書》作第八〇則《烏臼屈棒》。此則公案由圓悟克勤作夾批和著語,講述烏臼和尚與定州僧人的斬斷葛藤、機鋒回互,展現了生動的禪宗禪法。
據《景德傳燈錄》載,烏臼和尚是懷讓禪師第二世下五十六人之一,系馬祖法嗣。馬祖道一和尚是洪州禪法的創始者,其宗門法嗣臨濟義玄又創立臨濟宗,按照法脈傳承譜系,烏臼可算是臨濟義玄的師祖,二者同源而異流,同出馬祖一脈洪州禪系。此則公案通過烏臼和定州僧人的勘辨,展現了一幅轉轆轆的禪宗斗法圖,其手段或與臨濟禪法有共通之處,可謂發其先風。饒是雪竇重顯,亦道此二人之機鋒,千古萬古,無有窮盡。其機鋒回互的秘訣,就在于二者以一根拄杖的來去歸屬為線索,實現了真正的“賓主互換,縱奪臨時”,這一回互也隨處體現了禪宗自信自主的風格。
二、賓主之互換
在臨濟宗的門庭施設中,有四賓主、四料簡之說,據《臨濟慧照禪師語錄》所載之公案,此類施設可以統稱為臨濟賓主句,都是探討外物與自我之關系。首先,“四賓主”乃臨濟義玄就賓與主之關系,立賓看主、主看賓、主看主、賓看賓等四句,以提示禪機,依此令學人自覺邪正,趨向真正之道。所謂賓主,字面上可以理解為學人與師家,實際上是對“我執”和“法執”的態度?!段鍩魰肪硎惠d臨濟義玄禪師語:
“如有真正學人便喝,先拈出一個膠盆子,善知識不辨是境,便上他境上作模作樣,便被學人又喝,前人不肯放下,此是膏盲之病,不堪醫治,喚作賓看主?;蚴巧浦R,不拈出物,祇隨學人問處即奪,學人被奪,抵死不肯放,此是主看賓?;蛴袑W人應一個清凈境,出善知識前,知識辨得是境,把得拋向坑里。學人言:大好善知識。知識即云:咄哉!不識好惡。學人便禮拜。此喚作主看主?;蛴袑W人,披枷帶鎖,出善知識前,知識更與安一重枷鎖。學人歡喜,彼此不辨,喚作賓看賓。大德,山僧所舉,皆是辨魔揀異,知其邪正?!?/p>
烏臼屈棒這一公案,定州僧人和烏臼二人在交互中都既可作賓,又可作主,正是“主看主”之典例。定州僧人來訪,烏臼問定州僧“定州法道何似這里”,此句暗藏勘驗,因兩個道場間客觀上存在著賓主關系。但僧答“不別”,以一句合頭語將問題拋回。此句難以判斷對方的深淺,故烏臼以棒打之,繼續勘驗。定州僧此時展現了自己“主”的一面,回答“奈何杓柄在和尚手里”,表示自己也是一位同學同參的屋里人,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吃棒。烏臼和尚回應“汝若要,山僧回與汝”,讓圓悟也不禁感嘆,這樣一來“知他阿誰是君,阿誰是臣”。定州僧人回予烏臼三棒,禮拜而出。在笑聲中雙方平展放過,示范了天衣無縫的生動禪法。禪機禪眼者相見,雙方都應機靈活,識別出對方的法執并加以響應,且不泥于句下,以“禮拜”雙放雙收。臨濟宗的賓主關系理論來源于公案總結,此一公案為其“主看主”的理論作一積淀,可謂發其先風。
其次討論此則公案與四料簡之相似性。四料簡也作四料揀,料即材料,揀即擇取?!段寮易谥甲胍肪硪惠d“譬如作舍材料,揀取何者謂棟梁,何者謂椽桷,因材而用,不致混淆。接人之法,因人而用,亦復如是。”是師家接引學人時根據對方質素、根器不同采取的四種處置方法,因人而異,目的同為突破學人的“我執”和“法執”。前者破除對人身情欲煩惱、情塵意想的執著,后者破除外境對自身的限制,強調諸法性空。
《五燈會元》卷十一載:“示眾云:有時奪人不奪境,有時奪境不奪人,有時人境俱奪,有時人境俱不奪?!本?,是客觀實在的外在世界,即是法執;人,是主觀存在的個人認識,即是我執。接引學人時,對于法執重者,需要奪境不奪人,對于我執重者,需要奪人不奪境。若是我執、法執都不復存在,即人境俱不奪,就是真正明了自己本質的“主”。在《五家宗旨纂要》中,也記載義玄對中下根器是“奪其境而不除其法”,中上根器是“境法俱奪”,上上根器是“境法俱不奪”,如有超宗越格者則不以根器論。在公案中,圓悟夾批提到“打破蔡州”,與四料簡有異曲同工之處。吳元濟是唐代叛藩首領,以蔡州為據地,朝廷命宰相裴度督率諸路軍討伐,于元和十二年攻破淮西治所蔡州,生擒吳元濟。這一典故成為禪宗俗語,打破蔡州城是奪境,殺卻吳元濟是奪人。烏臼將杓柄給了定州僧人,幾乎被定州僧人“奪境”,圓悟見此也不禁感慨這出公案的風生水起。幸得烏臼法眼通明,看準了定州僧人的根底,才有這一番“主看主”的賓主互換。
三、拄杖之機要
拄杖的字面意思是撐拄軀體之杖,也就是俗稱的拐杖,用以在禪僧乘危涉險之時賴以輔助行腳。但在宗門語境中,拄杖有其特殊的意義。首先,它是權力之象征。禪宗素來看重年齡與資歷,按圓悟克勤在公案評唱中所言,“這個拄杖子,三世諸佛也用,歷代祖師也用,宗師家也用,與人抽釘拔楔,解粘去縛,爭得輕易分付與人?!毖└]和圓悟都感慨烏臼交付拄杖的行為太過無端,因為它的使用主體當是具有絕對主體性、能夠超宗越格的大師,能夠提掇正令的“主”,例如三世諸佛、歷代祖師、宗師。烏臼敢將拄杖交付別人,實在太過輕率。好在拄杖落入同是明眼人的定州和尚手中,也算不辱使命。
其次,它是烏臼與定州僧二人爭奪的中心,也是賓主互換的契機。定州僧被打,回答“奈何杓柄在和尚手里”。言外之意是若杓柄在自己手中,烏臼也不得不吃棒。碧巖錄第六十則有“云門拄杖子”一則公案,拄杖亦被引申為禪僧究明自己心性之伴侶,只有將自身與拄杖融合為一體,才能夠得以徹底修行,此乃禪僧之本懷。烏臼無愧是頂門巨眼的宗師,敢換賓主,敢于向猛虎口中橫身,將杓柄與了定州來僧,方成就了一根拄杖兩人扶的公案佳話。
最后,以一根拄杖作為工具,引起學人與師家之間的棒喝接引,構成了公案的主體內容。臨濟宗提持學人有八棒,據《五家宗旨纂要》可分為觸令支玄棒、接機從正棒、靠玄傷正棒、印順宗旨棒、取驗虛實棒、盲枷瞎棒、苦責愚癡棒、掃除凡圣棒。棒喝是臨濟施設中“四照用”中“用”的重要手段,在“照”量學人根器之后,就以“用”來接引。它用以截斷言路,意在打破參學者對語言的迷信和幻想,通過打斷語言和意義之間能指與所指的鴻溝,迫使學人破除文字執,返歸自心以探求禪法參悟。
烏臼和尚向來以棒打作為自己的提持機要,在《景德傳燈錄》卷八中載其另一則公案:烏臼和尚有玄、紹二上座,從江西來參師。師乃問云:“二禪伯發足什么處?”僧云:“江西?!睅熞灾粽却蛑P疲骸熬弥蜕杏写藱C要。”師云:“爾既不會,后面個僧祇對看?!焙竺嫔當M近前,師便打云:“信知同窠無異土,參堂去。”可見烏臼和尚多以棒打設教提持。在本則公案中,烏臼的棒打可用臨濟八棒中的多重含義解釋。當定州僧人的“不別”無法勘驗,烏臼不得不逼拶,與定州僧一棒。這一棒是正令當行,即所謂接機從正棒,無關賞罰,只是看定州僧是否有轉身之處。僧人回“棒頭有眼”時,烏臼知其是獅子兒,又予三棒,這三棒是印證來機的賞棒。然而僧人離開,沒有按照烏臼的料想出牌,烏臼便激他吃的是“屈棒”,意圖喚醒他的主人翁意識。此后烏臼主動表示可以給定州僧拄杖,也是對他的繼續勘驗。定州僧奪棒之后打臼三下,亦是接機從正棒,順應來機,當打而打,成功實現了反賓為主。無論是何種棒,棒打的意義都由雙方接機時的靈光一現決定,在棒打中逐漸探明對方虛實,二人的關系也由這一根拄杖變得惺惺相惜。圓悟最后感慨烏臼“可惜放過”了定州僧,如果他再度“劈脊便棒”,那便是掃除凡圣棒,直令學人斷卻命根、不存枝葉,方是真正的上上提持。
四、主體性之收放
烏臼與定州僧人在公案中實現了雙放雙收,充分展現了二人的主體性,此與臨濟禪法有著相通之處。臨濟禪法的特色,在于要求弟子和信徒建立對佛法、解脫和修行的真正見解,確立“自信”,相信自己本心與佛祖無別,無需向外求佛求祖。修行主體的意識,即“心”是禪修的決定因素。臨濟禪法主張直指人心、見性成佛,充分發揮主體意識的能動作用,平常心是道。如臨濟慧照禪師所言,“若得真正見解,生死不染,去住自由,不要求殊勝,殊勝自至?!?/p>
烏臼的頂門具眼,體現在他具有高度的主體性,不將自己主的地位系于杓柄之上,而是“棒頭有眼,自在我心”。正因如此,他才敢于把拄杖交給定州和尚。定州僧人的撐門拄戶,則體現在受了烏臼接機從正棒后的一句“棒頭有眼,不得草草打人。”雖是遠方來客,居于賓的地位,也不可草草吃一屈棒,且要抓住時機將其奪回?!捌渖愠鍪请p放,已下是雙收,謂之互換也?!闭麄€公案絲來線去打成一片,如同獅子兒與猛虎相見,定州僧懂得退讓,烏臼把握分寸及時提持,是故公案有收有放。烏臼與定州僧二人在交鋒之中,分別保有自己的本質,亦看到了對方的本質,惺惺相惜之中,也各自作了讓步。烏臼肯丟掉權柄,敢換賓主,定州僧人愿吃屈棒,做小伏低,如此才能真正有“活”的轉身之處,不會死于句下。儻若公案結尾烏臼果真如圓悟所言,行一劈脊便棒,這一公案也就失去了其圓轉的特質。此二人的機鋒正如弘一法師手偈,“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執象而求,咫尺千里。”這不分彼此、不泥你我的交鋒,有如高山流水渾然天成,也難怪雪竇感嘆劫石可壞、滄溟須干了。
在二人拄杖的交換過程中,示現了活潑生動的禪法。師家和學人之間的勘驗,屬于一種開放式的思維探尋,無固定答案,二者達成認知交互即可。此種實踐利于隨地取譬,應機接物,但弊端是缺少一種客觀的評判標準。究竟雙方是賓還是主,仍需有如雪竇、圓悟一類的第三個明眼人來評判。若第三者懵懂不化,亦參不透其中道理。文字禪雖易使學人泥于文字窠臼,但在傳播悟道的體驗路徑、點撥提持學人方面,仍然有著重要的意義。對于學人來說,互換機鋒還需即學即參,只有不馳于外物,也不拘泥我執,擁有獨立自足的人格,才能做到即心即佛,隨處做主,立地皆真,成為真正的自由人。
五、結語
烏臼和尚與臨濟義玄同屬洪州禪系,烏臼屈棒這一公案,于烏臼和定州僧人的斗法之中可見絲來線去的臨濟禪風,或許正是這一絲一線為后世的臨濟門庭施設編織了基礎。無論是賓主互換之機,還是巧用拄杖的向上提持,亦或是自由自在的雙放雙收,活潑潑的二位禪師之本心都躍然紙上。禪宗雖然主張“不立文字”,但思想之傳承必須通過語言文字記錄下來,因而禪宗又是“不離文字”的。在繞路說禪的過程中,堪稱精粹的公案機鋒便不可避免地成為被分析的對象。
得道禪師對自己的本質有充分了解,不黏不滯,不會被外界之法執與內心之我執影響,才能有自信以不同的接應方式應對不同程度的根器,泰然處之、從容不迫。臨濟義玄說學人之病“病在不自信處。尓若自信不及,即使茫茫地徇一切境轉,被他萬境回換,不得自由。尓若能歇得念念馳求心,便與佛祖不別。”真如佛性面前人人平等,只愿參學者都能做那個不畏權威、敢奪杓柄的定州僧人,打即任打,唯有如此才能真正提持向上,獲得向上一路的法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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