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崑 王麗娜
摘要:2021年是中國與東盟建立對話伙伴關系30周年,雙方領導人也通過了《中國—東盟戰略伙伴關系2030年愿景》、共同推進“一帶一路”與《東盟互聯互通總體規劃2025》對接,致力于中國—東盟命運共同體建設。然而,在美國等大國主導的印太秩序背景下,中國與東盟關系賴以維持的平衡被打破,呈現三大系統性矛盾:一是中國—東盟互動空間范圍的擴大與東盟中心地位弱化之間的矛盾;二是東盟國家借大國平衡中國影響力與被迫“選邊站”之間的矛盾;三是東盟減少對華過度依賴與替代性政策稀缺之間的矛盾。這三大矛盾相互作用,成為中國與東盟之間的系統性矛盾。東盟整體對華關系也呈現三大關切:一是東盟如何實現經濟現代化;二是印太秩序下的包容性安全;三是基于規則的東盟中心地位。未來5~10年,中國發展與東盟的戰略伙伴關系也可著眼于以上,以共創“中國—東盟第三個奇跡”為愿景,著力推進六大戰略舉措:一是以東盟的現代化為內核,帶動其全領域的高質量發展;二是以中國的“雙循環”新發展格局為宏觀背景,促進中國與東盟之間的國內國際大循環;三是以南海爭端的解決為長期目標,切實推進中國與東盟之間安全矛盾的化解;四是以中國—東盟生態文明區建設為重點,致力于后疫情時代的可持續發展;五是以數字治理為手段,為雙方共同發展降本增效,實現數字治理的系統升級;六是以東盟中心性的多元化為方向,改善東盟應對地緣競合的綜合施策能力,塑造對中國有利的制度環境。
關鍵詞:印太秩序;中國;東盟;系統性矛盾;高質量發展
[中圖分類號] F125 ? ? ? ? ? ?[文獻標識碼] ?A ? ? ? ? ? ? ? ?[文章編號] 1003-2479(2020)04-034-09
Abstract: 2021 is the 30thanniversary of the establishment of a dialogue partnership between China and ASEAN. For the construction of China-ASEAN community with a shared future, the leaders of both sides have adopted the “ASEAN-China Strategic Partnership Vision 2030”, jointly promoted the Belt and Road Initiative and connected with the “Master Plan on ASEAN Connectivity 2025”. However, in the context of the Indo-Pacific order dominated by the United States and other major powers, the balance between China and ASEAN relations has been broken, presenting three systemic contradictions:firstly, the interaction space between China and ASEAN is expanding but ASEAN is also losing its central position; secondly, ASEAN countries try to use major powers to balance Chinas influence but they are forced to take sides as a result; thirdly,ASEAN countries try to reduce excessive dependence on China but they cannot find alternative options. The interaction of the three major contradictions has become a systematic contradiction between China and ASEAN.ASEANs overall relationship with China also presents three major concerns: the first is ASEANs economic modernization; the second is inclusive security under the Indo-Pacific order; the third is the centrality of ASEAN based on rules.In the next 5 to 10 years, the development of Chinas strategic partnership with ASEAN can also focus on the above, with “China-ASEAN Third Miracle” as a vision, and focus on promoting six strategic measures: firstly, take ASEANs modernization as the core and drive its high-quality development in all fields; secondly, take Chinas new development pattern of “dual-circulation” as the macro background and promote the domestic and international circulation between China and ASEAN; thirdly, regard South China Sea dispute resolution as a long-term goal and effectively promote the settlement of security conflicts between China and ASEAN;fourthly, focus on the construction of China-ASEAN Ecological Civilization Zone, and commit to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in the post-epidemic era;fifthly, use digital governance as a means to reduce costs and increase efficiency for the common development of both sides and the system upgrade of digital governance; sixthly, take thediversification of ASEANs centrality as the direction, improve ASEANs comprehensive policy-making ability to cope with geo-competition, and shape a favorable institutional environment for China.
Key Words:Indo-Pacific Order; China; ASEAN; Systematic Contradiction; High-quality Development
2020年8月27—28日,第19次中國—東盟(10+1)經貿部部長會議、第23次東盟—中日韓(10+3)經貿部部長會議和第8次東亞峰會(EAS)國家經貿部部長會議等東亞合作經貿部部長系列會議以視頻形式舉行,就加強中國與東盟及區域國家經貿聯系、推動東亞及世界經濟一體化等問題交換意見。此外,2020年年底,東亞合作領導人系列會議的陸續舉行也將就地區合作與安全倡議等進行討論。目前,世界主要國家陸續提出并加快推進印太戰略,全球戰略重心從西方向東方轉移。大國的涌入在給東南亞帶來資金、技術及人才機遇的同時也加劇了地區緊張局勢,中國與東盟之間的一些摩擦與矛盾凸顯,弱沖突增加,有可能導致東盟國家對華產生“合作疲勞”,打破二者之間原有的平衡狀態。在此背景下,中國應主動回應東盟的主要關切,堅定地支持東盟在印太范圍內的中心地位,維護開放、包容的印太秩序,努力實現中國與東盟的共贏目標。
一、印太秩序背景下中國與東盟的系統性矛盾
1991年,中國與東盟建立對話伙伴關系,此后近30年內,雙方在雙邊層面的合作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并且在東亞地區共同推動建立起以東盟為主導的系列地區合作機制。這一“東盟+”模式成為維護地區和平與安全以及推動東亞地區合作的主要結構性因素,也使得中國與東盟在東亞地區的權力格局中保持了一種勢均力敵、勻速發展的平衡狀態。但是近年來,隨著國際力量的重組尤其是世界上各主要國家“印太戰略”的提出,這種結構受到了一定的沖擊,中國與東盟關系賴以維持的平衡也被打破,系統性矛盾凸顯,并且突出表現為以下三大矛盾:
(一)中國—東盟互動空間范圍的擴大與東盟中心地位弱化之間的矛盾
自東亞合作進程開啟以來,東盟一直嘗試納入域內外大國,在更大的平臺上與中國展開互動,并通過主導多邊合作機制以對中國形成制衡。在機制上,“東盟+1”和“東盟+3”逐漸發展為“東盟+6”和“東盟+8”,隨之而來的是空間上從東南亞、東亞擴大至亞太。對于提出“印太戰略”或構想,東盟因擔心其對華指向性在一開始采取了猶疑及抗拒態度①。當前,印太秩序中的關鍵大國如印度、澳大利亞及俄羅斯等都曾受到東盟的邀約,參與地區合作進程。空間范圍的擴大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中國對東盟形成不對稱影響力的挑戰,但同時也意味著東盟主導地區合作機制難度的增加。2017年11月,美國特朗普政府推出“印太戰略”,隨后,日本、印度和澳大利亞相繼提出或具象化各自的“印太構想”,甚至歐洲的英國和法國也試圖“重返印太”,恢復“昔日榮光”。2020年9月2日,德國發布了有關印太地區的政策指導方針,首次將印太地區作為其外交政策的優先選項。然而,直到2018年11月,東盟才公開表達了提出“東盟版”印太概念的想法,2019年6月25日,在第34次東盟峰會上才正式通過《東盟印太展望》的文件。此外,東盟國家關于印太的地理范圍、印太合作框架的選擇以及是否采取具體的政策行動等也并未達成共識②。東盟的“印太戰略”推出時間之遲滯、內容之模糊凸顯了其在地區議程設計和規范供給能力上的下降,以及將大國圍繞在以東盟為主導的地區架構中的中心地位的弱化③。
(二)東盟國家借大國平衡中國影響力與被迫在中美之間“選邊站”之間的矛盾
東盟擅長采用“大國平衡術”對沖中國的影響力,并且在大國之間討價還價,進而實現利益多元化, 提高自身的抗風險能力, 這也是雖然東盟與中國力量對比懸殊卻可以進行同場較量的重要原因之一。但是, 印太大國競爭的白熱化大大壓縮了東盟自由選擇的戰略空間,而將其推入“兩難境地”。在諸多版本的“印太戰略” 中, 美國顯然具有極強的 “反華” 和排他性指向。在2017年12月發布的《國家安全戰略》及2018年1月發布的《國防戰略報告》中, 美國將中國定義為“修正主義” 國家, 并視其為首要競爭對手。對于東盟而言, 接受美國的“印太戰略” 就意味著采納美國對該地區的愿景規劃,其中就包括打壓中國①。因此,美國推動“印太戰略”實施的過程也是迫使東盟國家“選邊站”的過程, 非東盟所愿。作為美國的主要追隨者,澳大利亞近年來對中國在南太平洋地區影響力的擴大表示擔憂。澳大利亞2017年 《外交政策白皮書》 指出, 中國正在挑戰美國在印太地區的主導地位,并且推測中國會尋求擴大在該地區的影響力②。隨后,澳大利亞還推出了“加強太平洋”(Pacific Step-up)戰略,并與太平洋島國發表了《區域安全的波伊聲明》(Boe Declaration on Regional Security),公然指責中國的“債務外交”,并反對“外部干涉和壓迫”③。澳大利亞的系列動作既是對美國 “印太戰略” 的回應, 也是制衡中國的手段之一④。在2019年“香格里拉對話會”上,澳大利亞前駐華大使孫安芳 (Frances Adamson) 稱: “我們不歡迎任何國家在我們的地區建立任何外國基地”,“這對澳大利亞的戰略環境造成顯著的負面影響”⑤。印度莫迪政府的“印太戰略”雖與美國和澳大利亞一樣支持“自由、開放的印太”,但略有不同的是,印度還特別強調“公平”和“包容”。雖然印度拒絕直接批評中國,但在外交場合頻繁使用“基于規則的地區秩序”的概念,暗指中國在地緣戰略競爭中總是采用經濟手段影響安全沖突的解決,而印度則會按照規則行事,不干涉內政,尊重各國領土主權,以吸引東南亞國家的“站隊”⑥。日本將“中國重新崛起為全球超級大國”視為未來十年內最大的地緣政治挑戰, 認為 “自由開放的印太戰略”有助于鼓勵地區同盟共同應對這一挑戰⑦。當前,美國和印度的“印太戰略”都曾受到日本的影響,甚至由美日印澳構成的“四國集團”也在一定程度上源于日本于2005年提出的一項旨在建立澳大利亞—日本—美國三邊戰略對話(TSD)的戰略構想。日本為了弱化“反華”色彩,已將“印太戰略”改為“印太構想”,實質上其仍是中國在東南亞地區最直接的競爭者。
(三)東盟減少對華過度依賴與替代性政策稀缺之間的矛盾
中國與東盟關系的全領域合作加強了彼此之間的相互依賴,但同時也加劇了雙邊關系的脆弱性。東盟一直以來嘗試促進投資與貿易的多元化以減少對中國的過度依賴,并且通過尋求外部資金以彌補地區內互聯互通建設的巨大缺口。例如,印度尼西亞政府嘗試吸引日本等其他大國資本以平衡中國的影響力⑧,并在2017年邀請日本企業競標該國的石油和天然氣區塊開采項目①。再如,新加坡—馬來西亞高速鐵路項目也向歐洲、中國和日本企業進行公開招標②。但同時,東盟對“印太戰略” 下各大國是否能夠真正提供替代中國公共產品供給的地區政策存疑。以美國為例:第一,美國的“印太戰略”框架宏大但缺乏具體實施措施,更無后續政策跟進,尤其是特朗普政府政策的不確定性更高。新加坡東南亞研究所2019年的調研報告發現,68%的人認為特朗普政府對東南亞的參與度(engagement)大幅度下降③,2020年這一比例上升至77%④。第二,美國的政商模式決定了美國政府難以主導企業的投資流向,政治承諾恐難以轉化為經濟實惠。美國的私營部門因東南亞地區的投資信用評級較低且值得投資的項目稀缺,因此缺乏投資欲望⑤。此外,自1997—1998年亞洲金融危機開始,美國企業在亞洲的基礎設施投資就呈減少趨勢。第三,在印太秩序下,美國是否愿意與東盟共同制定地區規則,抑或選擇單邊制定規則并強加給地區其他利益相關方尚未可知⑥。第四,其他大國提供替代性政策的前景并不樂觀。一是因為美國在貿易和投資政策上更加傾向于雙邊貿易和投資協定,置小國于不利地位;二是因為美國在中美貿易摩擦中并沒有特別照顧東南亞國家,反而是這些國家的中小企業最先遭受沖擊。在東亞生產網絡中,東盟經濟體向中國出口零部件,由中國組裝然后銷往美國市場。美國在貿易摩擦中對華征收關稅影響中國對美出口銷量,進而又會波及中國在東南亞地區的供應商。在印太地區,中小企業占到所有商業行為體的90%,貢獻了該地區三分之一的總出口價值,提供了三分之二的私營部門的工作崗位⑦。但是,中小企業由于缺乏抗風險能力,在危機時因無法搬遷工廠或轉移供應鏈而受到的影響最為嚴重。
二、印太秩序背景下東盟的主要關切
和平與發展仍是當今時代的主題。在亞太秩序下,中國主導經濟、美國主導安全的二元雙軌結構曾為東盟經濟的快速發展與國家安全的維護提供了有利的環境,東盟也通過“融入策略”(enmeshment strategy)將大國納入地區合作機制中,建構起東盟的中心地位及東盟共同體的集體身份。但是在印太秩序下,大國的競爭與博弈出現網絡化趨勢,政治、經濟、安全和技術等多個維度復合交織,經濟利益和安全訴求的雙軌并行向經濟、安全與身份的多元耦合演進,東盟的主要關切也產生新的特點。
(一)經濟增長前提下的經濟現代化
在過去半個世紀中,東南亞不同文明和諧相處、經濟快速發展,東盟從一個弱小、松散的地區組織逐漸成長為主導東亞合作的“駕駛員”,并為大國在本地區的互動提供了一個不可或缺的外交平臺,創建和維護了本地區的“和平生態系統”,被馬凱碩稱為“東盟奇跡”。但是,東盟依然沒有擺脫資本主義世界體系邊緣地帶的位置而進入核心區,多年來也只有新加坡成為發達國家(但也沒有進入資本主義體系的核心)。
冷戰后,中國與東盟從東西兩大陣營進入同一世界體系,中國在實現現代化、創造“中國奇跡”的同時也為東南亞的現代化提供了有利的環境和條件,促進了東盟國家經濟的快速增長。同時,對外投資與跨國貿易所帶來的“技術外溢”也促進了東盟國家相關技術的提升和工業的革新。然而,近年來的技術革新以及大國之間的科技競爭對東盟國家提出了新的挑戰,2020年,COVID-19中數字技術的廣泛應用也促使東盟國家對現代化問題進行重新思考,并將其作為未來經濟發展的重點和方向。例如,2020年6月,新加坡政府宣布計劃在2020年將信息與通信技術(ICT)發展的年度預算增加30%以促進云計算、數據分析、人工智能以及傳感器等技術的開發,加快新加坡ICT基礎設施的現代化①。另外,東盟其他國家也都在積極尋求數字化轉型以及改善現代治理體系,由只關注經濟增長轉向全面促進工業的現代化和人的現代化。2019年,印度尼西亞外交部前部長馬蒂(Marty Natalegawa)曾在其發表的文章中指出,東盟共同體的建設不僅應體現在經濟增長上,還需要促進政治安全及社會文化領域的發展②。
目前,東盟國家在印太秩序下關于發展領域的主要關切包括:第一,貿易多邊主義。特朗普于2017年11月舉行的亞洲—太平洋經濟合作組織(APEC)的首席執行官(CEO)峰會上大肆抨擊世界貿易組織(WTO),并提出美國“將與任何想同美國合作的印太國家簽署雙邊協議”,“美國不再追求綁住我們手腳的多邊貿易協定”③。但是,對于東盟國家而言,在雙邊貿易談判中,大國往往占據不對稱優勢。況且,隨著中國成為地區內的消費和服務大國,多邊協議有利于深化跨境供應鏈建設,加強地區經濟一體化。第二,投資機制碎片化。美國及印太國家一般都是通過雙邊投資協定(IIAs)來制定投資規則和標準的,而且這種現象有擴散的趨勢。目前,《東盟全面投資協定》(ACIA)雖已簽署,但是該協定僅面向東盟及在東盟的投資者和投資機構,東南亞的外部投資者和投資機構無法從中受益,覆蓋更大范圍的《全面與進步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CPTPP)和《區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協定》(RCEP)則還在談判進程中,前景并不明朗。第三,基礎設施治理。2019年,東盟發表的《東盟印太展望》將互聯互通列為未來印太合作的四個關鍵領域之一,并且指出,印太各國的互聯互通倡議應為《東盟互聯互通規劃2025》提供補充和支持,促進印太地區互通有無,從而提高該地區的競爭力、包容性和共同體意識。為此,印太各國應合力促進包括物質基礎設施、制度基礎設施的建設以及民間的廣泛聯系④。目前,東盟已經吸引了眾多大國及投資機構,基礎設施也已經成為在一些西方學者眼中的中美“新冷戰”的前沿陣地⑤。但是,由于各個基礎設施倡議在主導國、發展愿景、項目優先性、融資條件、采購程序及勞工和環境標準方面的規范不一致且缺乏協調,導致基礎設施建設的治理沖突和成本增加。
(二)印太秩序下包容性的地區安全
二戰后,歐洲學者針對歐洲國家的安全需求首先提出了“安全共同體”的概念。東盟作為一個地區性組織,也將建立“安全共同體”作為主要目標以應對內外挑戰,并在區域合作的進程中逐步確立了自己的“綜合安全觀”,即建設“區域抗御力(regional resilience)”。目前,“區域抗御力”已經成為東盟克服共同安全問題的主要途徑①。在印太秩序下,東盟堅持其一貫的“綜合安全”的理念,并在《東盟印太展望》中強調“實施現有的合作,并且探索其他東盟優先合作領域,如海洋合作、互聯互通、可持續發展目標以及經濟和其他領域的合作”②。
東盟在印太秩序下除了保障綜合安全,也更加重視包容性安全。所謂包容性安全是指不排除任何國家,各國努力實現共同安全,與同盟體系中的“排他性安全”形成鮮明的對比。美國曾通過軍事前沿部署及與其盟國及伙伴關系的網絡建設促進了該地區的穩定,但是,美日等國的“印太戰略”不斷強調“自由”(free)和“開放”(open),看似“包容”,實質有干涉內政、排斥中國之嫌,具有明顯的軍事—戰略傾向性。尤其是疫情暴發及中印邊界沖突發生后,印菲雙邊關系加強,菲律賓邀請印度“入南海”;印澳兩國防務合作升級,印度向東有實質性動作;美印準同盟化趨勢加強,美國要求印度在南海發揮更大影響力。印度洋和太平洋國家對中國前后夾擊,大有四方聯動、圍追堵截之勢,南海成為四方聯動的試驗場。對此,東盟在闡釋“印太戰略”時特意去掉了“自由”而代之以“包容性”(inclusivity),反對任何導致權力失衡的可能性的出現。
目前,東盟“印太戰略”中的“包容性”主要包含以下幾層含義:第一,反對排除中國。雖然東盟認為中美兩國都非“善意”,但是東盟反對“反華”或試圖在該地區排除中國的任何戰略或倡議。第二,反對干涉內政。東盟雖然對大國博弈和“大國平衡”樂見其成,而且也認同“航行自由”等價值觀,但是堅決反對某些國家通過“印太戰略”干涉內政。美國的“印太戰略”極力強調“自由”的重要性,這在一定程度上引起東盟的擔憂,且被視為一種干涉主義政策。第三,實現印太國家之間的動態平衡(dynamic equilibrium)。東盟反對冷戰期間零和思維的重現,支持大國之間建立雙贏的戰略伙伴關系,實現動態平衡③。第四,建設相互受益的發展框架。東盟成員國之間雖然發展階段不同,但是必須照顧各國的特殊性,建立相互受益的發展框架以實現包容性發展。
(三)基于規則的東盟中心地位
中心性是東盟在地區合作中構建其身份的重要支撐,同時也是影響地區合作效果的重要因素。但是在實踐中,大國往往在符合其利益時才會承認東盟的中心地位,不需要時則會將其拋開。例如,2009年,澳大利亞總理陸克文在推銷其“亞太共同體” 概念時并未邀請東盟參與討論④。再如, 美國特朗普政府雖然表示支持東盟在印太地區的中心地位, 卻缺席了2018年的東亞峰會。因此有觀點認為, 東盟居于地區合作的“中心”不是因為其戰略重要性, 而是因為其相對劣勢。出于對東盟喪失中心性地位的擔憂以及由此可能帶來的東盟在大國競爭中中立性和靈活性的降低,印度尼西亞一直以來都積極推動出臺“東盟版” 的印太概念和 “印太戰略”。2013年, 印度尼西亞外交部部長馬 蒂 在 提 議 印 太 國 家 締 結 一 項《印 太 友 好 合作條約》 (Indo-Pacific Treaty of Friendship and Cooperation)時曾提出,這一條約應包含3個要素, 即包容性的印太、 信任與信心建設以及東盟領導。2017—2018年, 印度尼西亞外交部經過廣泛深入的研究,出臺了一份題為《印度尼西亞關于東盟印太展望的觀點: 面向和平、 繁榮與包容的地區》(Indonesias Perspective for an ASEAN Outlook on the Indo-Pacific: Towards a Peaceful, Prosperous, and Inclusive Region)的文件,高度強調了強化東盟主導的機制以及東盟中心性的重要性①。
在印度尼西亞的推動下,東盟開始考慮提出自己的印太構想,反對任何外部國家主導(dominate)印太的話語權②。東盟的中心性曾主要依靠外部大國的推動和支持,當大國拒絕為其提供背書時,東盟這一“中心”地位便面臨崩塌的風險。因此在印太秩序下,東盟更加重視規則的重要性。東盟國家在《東盟印太展望》中特別強調應建立“基于規則的地區秩序”,希望借助規則和規范建構起其主導地位的自主性和獨立性。東盟的“基于規則的地區秩序”主要包含以下幾個要素:第一,由東盟定義印太的地理空間和經濟空間;第二,堅持傳統的“東盟方式”而非法律文件或條約;第三,使用現有的東盟規范和機制,例如《東南亞友好合作條約》和東亞峰會、東盟地區論壇、東盟國防部部長擴大會議、東盟海事論壇擴大會議以及其他“東盟+”的相關機制;第四,尊重國際法,如聯合國憲章、1982年《聯合國海洋法公約》以及其他聯合國條約,《東盟憲章》以及其他東盟相關的條約和協定,等等。
三、中國與東盟可共同推進“第三個奇跡”
在過去的半個多世紀中,中國對內聚焦改革,發展經濟、改善民生,對外堅持走獨立自主、和平發展的道路,推動建設相互尊重、公平正義、合作共贏的新型國際關系,是為“奇跡”;在過去的半個世紀中,東盟國家的不同文明和諧相處、經濟快速發展,東盟從一個弱小、松散的地區組織逐漸成長為主導東亞合作的“領頭羊”,并且為大國在本地區的互動提供了一個不可或缺的外交平臺,創建和維護了本地區的“和平生態系統”,是為“奇跡”。1991年7月,東盟首次邀請中國外交部部長出席其外交部部長會議,雙方啟動對話合作進程,“東盟奇跡”與“中國奇跡”兩大奇跡順利交匯并開啟了長達近30年的友好合作歷程,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創造了雙邊合作的又一大“奇跡”。當前,世界正經歷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中國與東盟合作中的內外環境都發生了重大變化。在印太秩序下,東盟的主要關切呈現出新的特點,中國與東盟之間的矛盾具有更強的系統性和聯動性,中國—東盟關系面臨新的挑戰。
2020年是中國與緬甸、越南、印度尼西亞建交70周年,與菲律賓、泰國建交45周年,與新加坡建交30周年; 2021年則是中國—東盟建立對話關系30周年, 是中國與老撾建交60周年。當前是中國與東盟關系中的重要節點,且因全球及印太權力格局的變動及疫情的影響而具有更加特殊的意義。鑒于此,中國與東盟應在已有合作的基礎上,認真考慮東盟國家的合理訴求,以地區的和平與發展為目標, 堅持多邊主義, 維護地區規則, 促進包容性的地區治理, 實現雙贏和共贏。為此, 中國可依托“一帶一路”建設,進一步促進亞歐大陸及太平洋與印度洋體系之間的聯動性,突出東南亞在互聯互通中的樞紐作用,強化東南亞的地緣中心性,將其提升至“印太戰略”核心競合區的位置,大幅提升東南亞在世界體系中的地位,促進東盟的發展。中國與東盟國家應本著互利共贏的態度和立場,繼續推進中國—東盟命運共同體建設,促進雙方關系提質升級,共同推進中國—東盟的“第三個奇跡”。
(一)以東盟的現代化為內核,帶動全領域的高質量發展
東南亞國家的現代化進程伴隨著資本全球化的發展而不斷演進。東盟成立后,逐漸擺脫對“北方國家”的被動依附而轉向對世界體系的主動參與,并在此過程中進入東亞地區生產網絡,實現了經濟的快速增長和區域治理能力的顯著提高,構建起集體認同意識。隨著第四次工業革命的到來,東盟國家的經濟、政治和社會形態都將遭遇巨大挑戰,但也迎來重大機遇。中國作為第四次工業革命的先發國家,可以憑借其自身優勢加快東盟的現代化進程,維持雙方合作熱度、拓展合作廣度、提升合作高度、挖掘合作深度,促進東盟國家的高質量發展。具體而言,首先中國可借助CDVID-19疫情期間全球和地區供應鏈重組的機會支持新基建揚帆出海,協助打通東盟現代化起飛的經絡和血脈,加快經濟體系的現代化;其次,中國可通過社會服務、清潔能源和信息安全等能力建設計劃等促進東盟國家治理能力的現代化;再次,中國可借助信息技術和信息產業的發展構建中國與東盟民眾之間的“虛擬社會”,在人員和服務流通受阻的情況下依然能夠促進中外文明的交織與碰撞,促進文化的融合。
(二)以“雙循環”新發展格局為宏觀背景,促進中國與東盟之間的國內國際大循環
逆全球化浪潮和CDVID-19疫情危機對中國與東盟國家的產業鏈、供應鏈和價值鏈的穩定構成了重大挑戰。受中美貿易摩擦和疫情影響,歐美等最終產品消費市場持續低迷和萎縮,受供應鏈斷裂影響,企業陷入停工停產。在此背景下,為培育新形勢下中國參與國際合作和競爭的新優勢,中國提出構建國內國際“雙循環”相互促進的新發展格局,開發國內市場優勢和內需潛力,同時深度融入國際循環,尋求國際動力和支撐。“雙循環”的經濟格局可從以下幾個方面促進中國與東盟市場之間的內外聯通:第一,繼續夯實中國—東盟自由貿易區建設,加快自由貿易區升級,同時通過促進中國國內消費市場的持續擴大和消費持續升級,逐步替代歐美成為東盟的最終消費市場;第二,繼續推動“一帶一路”與各國發展戰略對接,加快推進東盟國家經濟復蘇進程,維護產業鏈和供應鏈的穩定;第三,繼續保持開放舉措,深化與東盟多個利益相關方的利益紐帶,在美國“脫鉤”的同時強化與東盟國家的合作密度,推動區域經濟一體化進程。
(三)以南海爭端的解決為長期目標,切實推進中國與東盟之間安全矛盾的化解
中國與東南亞的安全矛盾本質上是南海問題。雖然經過多輪談判,雙方就“南海行為準則”的磋商達成了一定的共識,但是,南海爭端的解決并未取得實質性進展。在印太秩序下,印度洋和太平洋國家之間的聯動之勢愈加明顯,南海問題成為兩洋互動的旋渦。對此,中國應著眼于中美關系大勢及印度洋與太平洋之間的互動特點,有立場但克制、守道義但講策略,發揮主動塑造的能動性,在已有談判的基礎上做出切實可行的舉措,與東南亞國家講策略、分步驟、下決心,處理好南海爭端。第一,化原則為行動,在《南海各方行為宣言》及“南海行為準則”的基礎上采取實際行動,切實推進島嶼領土和海洋劃界爭端的解決;第二,一國一策,針對與中國存在南海爭端的東南亞國家,根據爭議大小和難易程度逐個突破;第三,加強南海地區功能性合作,以非傳統安全合作促進傳統安全問題的解決;第四,以東亞峰會為平臺構建亞太與印太秩序協調機制,促成各方在東亞峰會框架內建立危機管理、沖突管理及戰略管理的制度和規范,就行為邊界和底線達成共識,管控分歧。
(四)以中國—東盟生態文明區建設為重點,應對后疫情時代的現代化挑戰
可持續發展目標是《2025年東盟共同體愿景》的主要目標之一,同時也被列為《東盟印太展望》的重點合作領域。2020年,全球性的CDVID-19疫情再次強化了環境、衛生等可持續議題的重要性和緊迫性,凸顯了地區國家在共同應對非傳統安全等問題上合作以及應對現代化所帶來的負面影響的必要性。中國與東盟可以生態文明區建設為重點,共同應對氣候變化、海洋生態及衛生健康等現代化的重大挑戰,具體而言:第一,在中國—東盟生態友好城市發展伙伴關系框架下推動氣候變化及減輕和管理災害風險之間的跨地區和跨部門聯系,借助“互聯網+”等模式改善協同效應;第二,根據《東盟印太展望》中關于海洋合作的優先項列表及《南海各方行為宣言》的相關指導,加強中國與東盟在海洋資源可持續管理、海洋互聯互通和沿海社區生計方面的合作,合力打造藍色經濟伙伴關系,同時加強海洋科技合作和研發,分享經驗和最佳實踐,促進海洋污染、海平面上升及海洋廢棄物等問題的解決,推進南海功能性合作;第三,以抗疫合作為契機,建立防疫和生物安全合作的雙多邊機制,加強生物病毒研究、疫情預警、信息共享、醫護資源和人力的跨區域調動和配置,建立常態化的公共健康和衛生合作制度;第四,借《生物多樣性公約》第15次締約方大會在中國云南昆明舉行之機,加強與東盟國家的政策交流、信息交換及技術應用探討,共同推進大會議程和2020年后全球生物多樣性框架的設計,促進生態保護優先項的一致性,推動區域綠色發展。
(五)以數字治理為手段,為雙方現代化發展降本增效
2020年,CDVID-19疫情促進了經濟社會形態的轉變,數字經濟有望成為重塑雙方經濟合作關系、為東盟現代化發展降本增效的重要手段。第一,中國與東盟可以西部陸海新通道為紐帶,西南進瀾湄,東南向對接東盟東部增長區,推動智慧城市網絡建設。具體而言,可依托中國與東盟東西兩個方向的經濟大動脈,以智慧城市為節點,通過5G基站、特高壓、城際高速鐵路和城市軌道交通、新能源汽車充電樁等新基建的建設推動相關技術和服務在沿線地區的溢出。第二,以地方互聯網數據中心為核心,以點帶面,產生輻射效應,打造工業數字經濟。2020年,人工智能(AI)因疫情得以“落地”,智能疫情防控系統以及各個行業出于對防疫需要而采用的AI技術凸顯了后疫情時代工業經濟邁向數字經濟的必要性與可行性。第三,以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建設為支撐,對接東盟互聯互通規劃以及《東盟數字一體化框架》,支持數字貿易和創新,聯合培養數字人才,促進無縫貿易和數字支付,推動實現東南亞地區的數字互聯互通。
(六)以東盟中心性的多元化為方向,改善東盟應對地緣競合的綜合施策能力
中心性是東盟得以構建其集體認同身份及在地區合作中主導地位的根本。但是,東盟的中心性又是由特定歷史背景下大國博弈的態勢造就的,同時得益于大國讓渡部分合作主導權。因此,東盟中心性地位的維護對大國影響具有極強的敏感性和脆弱性。在印太秩序下,東盟的中心性再次受到挑戰。中國作為“東盟+”結構的支持者,應堅定不移地支持東盟的“中心”地位,同時協助其拓展在地區合作中多個領域的主導作用,增強其“中心”地位的自主性和強韌性,塑造對中國有利的制度環境。第一,中國可以公開支持東盟在印太秩序下繼續發揮“中心”主導地位;第二,鼓勵印太國家在現有的由東盟主導的地區合作機制內互動,如東亞峰會、東盟地區論壇以及東盟國防部部長擴大會議等,反對撇開東盟“另起爐灶”;第三,支持東盟主動且積極地為印太地區合作提供規范和進程設計,維護開放的地區規則,建設包容性的伙伴關系,提高東盟應對地緣競合的綜合施策能力,推進可持續的地區治理。
注:本文系國家重點研發計劃資助的國家科技部“海洋劃界決策支持系統研發與應用”項目《周邊海洋權益爭端和戰略利益博弈模型研究》課題(課題編號:2017YFC1405503)的研究成果;本文還得到2015年度廣西大學中國—東盟研究院委托重大項目課題《“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如何惠及民眾研究》(CWZD201501)的資助。
(責任編輯:顏 ?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