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苑
陶孟和原名履恭,1887年生,祖籍浙江紹興,是中國近代著名的社會學家。他幼時曾在近代教育家嚴修創辦的家塾中就讀,這個家塾課程包括英文和自然科學,就是其后著名的南開學校。之后陶孟和赴日留學,在東京高等師范學校學習歷史和地理;幾年后他又赴英國倫敦大學學習社會學和經濟學,獲得經濟學博士學位,上世紀10年代先后任職北京高等師范學校和北京大學教授。幼時至成年的知識結構培養了他優于舊式知識分子的思維方法和觀念。正是這一時期,陶孟和執教社會學、教育學、社會心理學、教育社會學等新興課程,并積極參與新文化運動,在《新青年》等雜志上大量發表文章。他個人的思想逐步成熟完善并達到高峰,集中表達在20世紀20年代中期出版的《孟和文存》中。通觀來看,陶孟和的社會觀、國家觀和教育觀尤為寶貴,反映了他對共和國民核心精神的看法。
陶孟和確信,“20世紀之新發見,厥為組織。茍得其人而善為組織,則事畢舉”(《論大學教育》,《孟和文存》卷三頁四一,亞東圖書館印刷發行,1925年。以下只注卷數和頁碼)。他作為一個社會學家,認識到社會是人與人相集之團體,人類群居生活之全體,而社會制度是組織得以實現的體現,是用以規定社會關系范圍活動的準則。所以“社會制度誠可為革新人群革新社會之基礎”,就此而言,社會的進化就是社會制度的進化(《社會》,卷一頁八)。但是,政治改變和社會進化的關系不是那么簡單,并非一旦制度改變就能促成修明的政府和共和的政治,最終還要靠施行制度的人民(《中國的人民的分析》,卷一頁一○)。陶孟和在這里討論到制度建設與民眾文化改進之關系,抓住了近代以來中國進步的關鍵問題。

雖然這個問題沒有簡單的一攬子解決辦法,但是他提出,增進知識、改善知識結構是改變民眾文化道德的有效措施,即“知識可以為道德之方法”,新知識可以增進道德,新知識可以救濟社會上政治上經濟上的罪惡(《新青年之新道德》,卷一,頁六二)。這種思路無疑是有建設性的、有效可行的方法,尤其是在中國新舊學興替、新文化興起,西方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剛剛進入中國教育體制,而中國民眾整體觀念較為落后的時代,建設新的知識結構改造國民文化,不啻為最佳路徑。那么社會學者能夠做什么?陶孟和首先想到的就是進行社會調查。這就是他那篇著名的《社會調查》文章的來源。因為對中國歷史典籍中記錄人民生活的資料太少,作為一個號稱書籍汗牛充棟的國家,中國古書比各個文明國數目其實并不多,而且是“啞國民”以“奴性邏輯”解釋陳言。陶孟和知道中國素有“賢人政治”的傳統,但他所期望的是“一國之中,不貴在有堯舜禹湯或大彼得拿破侖,而貴在一般人民都能發達,不必等著梟雄惡霸就可以自治”,所以研究社會、調查社會現象,“可以使一般人民全有發展成圣賢之機會”,從而免去“賢人政治”,同時也就杜絕“賢人”營私利己的機會(《社會調查》,卷一,頁一一一)。
陶孟和在剖析梁濟自殺一事時專門談論愛國,說“國是一個抽象的名詞,原來沒有什么可愛。我們所愛的是同在這個抽象名稱里頭的生靈”(《論自殺》,卷一,頁七一)??v觀歷史上的各種“愛國”名號,“‘愛國心這個名詞常用為騙人的口頭禪:君主用他保護皇室,帝國主義者用他保護資本家的利益,民國的執政者用他保護他們自己的勢力。所以,為人民全體爭幸福才可以激發真愛國心,不然,這個名詞是最危險最禍害的。”陶孟和讓人們警醒滿天飛的“愛國”口號背后,其實掩藏的是丑陋的權貴利益之爭,民眾不過是不自覺的炮灰。那么什么是“愛國心”呢?——“國民覺悟發表出來就是愛國心”(《論自殺》,卷一,頁七二)。這里重要的不僅是“覺悟”二字,還更在“發表”,它是在為民眾呼吁自由發聲、自由陳說的空間。唯有自由的言論空間,民眾才可能覺悟,才可能有真正的“愛國”。
有鑒于此,陶孟和對抽象的國家至上觀念也充滿了警惕。他目睹一戰中軍國主義崛起和武力至上思想為世界和平帶來的巨大破壞,追根溯源他認為,把國家當成一種抽象的東西,其流弊不可小視,其中一個惡劣后果就是軍國主義。軍國主義觀念認為,國家是神圣的存在,具有超出的人格,即“國家人格論”;戰爭能訓練勇猛的人民,為了保衛國家,可以并且應當犧牲個人生命財產乃至一切。德國和日本的一些國法學者持這種主張。陶孟和指出了問題所在:“軍國主義派的主張,是犧牲一切,保護國家,——不是保護國家的人民,是保護國家的名稱與勢力”(《軍國主義》,卷二,頁二五)。在這種觀念下,近代科學成了侵略的利器,社會政治成了威權逞能的場所,種種炫人的名詞——國家、國魂、國粹等解構了人民的自由。
陶孟和諸種分析的出發點是社會、國家等皆不是空洞的名號,它是由真實的個人組成的實體,愛護它們就必須愛護每個個體。事實上的軍國主義或許就在人們身邊——只要它打著“愛國”的旗號而不允許民眾擁有自由。
教育與社會之關系似乎不用多言,這二者本應相互影響?,F實卻是,社會對教育的影響我們顯而易見——比如社會發生擾亂則妨礙教育進行,專制政治不允許學校設置民治的教科,軍國民訓練會壓抑自動的教育等;但是,教育影響社會的情形卻不多見。凡教育者都認為教育有指導社會、改良社會的功能,但是陶孟和讓我們清醒地看到,“教育改良社會”這個觀念“充其量不過是一個信仰”、一個興奮劑、門面語或護身符。那么,教育應否為此承擔罪過?陶孟和不這么認為,因為教育不過是眾多社會力量中的一種,它自身為其他各種情況所限;只有增加教育效率,方能使其盡改良社會、指導社會的責任(《教育的效力》,卷三,頁三)。
這方面最典型的例子當屬德意志教育。德意志教育歷史悠久,自從科學教育之父赫爾巴特誕生以來,教育界大師輩出,19世紀后期赫爾巴特教育學更是風行美國,美國一度掀起赫爾巴特研究的熱潮,形成“赫爾巴特運動”,“赫爾巴特主義”一詞也相繼出現。在20世紀初,王國維等人將赫爾巴特教育學引入中國??梢娛澜绺鲊鴮Φ聡逃耐瞥纭2贿^戰爭使德國教育風光不再,一戰結束后,世界各國逐漸拋棄以往追捧為最完備的德意志式教育,轉而學習美法等國教育,人們似乎將德國教育認定為產生軍國主義之母。陶孟和認為這種判斷恰是顛倒了因果,他說,“與其謂德國教育為產生其軍國主義之母,毋寧謂其軍國主義之政府為產生其教育之母。吾以為德意志之教育所失者,在乎消極地受其獨裁政治之影響,而不能積極的影響政治。故其學校之通弊,遂養成驕橫服從之慣性與偏狹狂妄之愛國心。此所以有一九一四年八月一日之德意志之民氣也”(《德意志戰時之教育改革》,卷三,頁一○八)。不得不說,陶孟和的這個分析是入情入理,合乎歷史實情的。
那么教育的重要功能是什么?陶孟和給出的答案是——培養民眾的公民意識。
他引用約翰穆勒的話說,“民政之先,必設普及教育”,但他更進一步認為,“教育又不止于讀書識字,必且授以高等實用之教育,養成公民之知識”,這樣使人民對于政治、社會和生計等方面的問題發生趣味,同時產生責任感,“如斯然后人民非特能監督政府,且與政府相提攜,共謀社會上政治上之進步”(《論大學教育》,卷三,頁四二)。既是“公民教育”,它的特點便是平等:權利平等、教育平等。如果說同樣是公民卻因處境不同不能享受同等的教育,其中的過失不在公民自身,而在社會、在國家沒有照顧到公民成員的價值。
陶孟和的公民教育觀主要反映在他對公民教科書的編寫意見中。
上世紀20年代,中國已經出現了自己編寫的公民教科書,但多數情況還是翻譯歐美公民著作為教本。陶孟和認為,外國公民學教科書的特點是側重講授政府組織和憲法知識。這個傳統有其歷史原因,因為歐洲自拿破侖戰爭后,國家主義日漸發展,國家制度日益受到重視,這樣必然重視人民的政治教育;其后民治觀念的發展也要求重視政治教育,這是外國公民學教科書重視政治知識的原因。國家和政府固然是人類最重要的組織、社會最重要的機關、當之無愧公民學的中心,但它們并不是全部。過于重視國家政治的流弊,就是國家為無上的主體,容易造成狹隘的國家主義。而且,政治并不是獨立的社會現象,它與其他社會現象都有關系。因此,陶孟和對于公民教育的觀點是:
公民應有的知識不應該只限于政治的或憲法的,還應該包括關于經濟的、法律的、社會的……知識。一言以蔽之,公民學的目的是使生徒對于他所生息的社會有一個合理的了解:要知道他與社會有什么關系,社會對于他個人有什么權利,社會是如何組織的,社會有什么職能……組織聯絡使成為有系統的知識(《公民科之內容》,卷三,頁六一)。
基于以上觀點,陶孟和選中上世紀20年代初美國政治學會的公民委員會報告為藍本,加以修改,作為中國公民教科書的范例。陶氏公民教科書分“社會”、“政府”和“公民的活動”三部分,充分體現了陶孟和關于社會知識、政治知識和公民教育的貫通理念。如他設想,“社會”部分講授個人與社會、中國的地理狀況、人口狀況、家族鄉村以及經濟要素等內容,這是陶孟和作為一個社會學家對公民應該掌握的“社會”概念的把握?!罢辈糠职ㄕ幕A(政府的性質、公民的權利及義務、公民監督政府),選舉制度(選舉和政黨組織),地方政府(村鄉鎮團體、都市自治、省政府)和中央政府(憲法、立法行政及司法)。最后“公民的活動”涵蓋經濟的(富源、農業、商業、工業、金融、公有事業和財政等),社會的(衛生、金融和救濟事業等)和國際的(國務、外交和現代問題等)三方面內容。以上綱目包括了當時中學校所涉的修身、法制、經濟等科目內容。將此書置于中國近代公民教育大背景下看其價值則更為清晰。中國自20世紀10年代中期誕生“公民教科書”以來,公民教育體系開始從學習西方著重講授國家制度和運行體制的“國法學”中走出,為建立中國自己的公民學知識而進行重整、選擇。陶氏教科書已與“國法學”大不相同,涵蓋了公民應該了解的國家知識,兼含修身、法制和經濟等內容,設計了公民作為一個社會個體應具有的現代素養。其所蘊含的公民概念從“政治身份”向“現代生活方式”轉變的意義為前所未有,故而說,陶孟和這個公民教科書的設計在近代公民教育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
陶孟和的所有設想都是建立在對中國當時社會狀況、國民素養和政治水準的判斷之上。他肯定地認為,“要知道現在中國的政治不是共和,仍然是專制”(《我們政治的生命》,卷二,頁一○),所以他的教育理念是塑造新的現代國民,改變這個專制的國家走向真共和。同時他的眼光是開放的,他說,“所謂真正之教育,非只為國家的教育,乃為全人類的教育”(《德意志戰時之教育改革》,卷三,頁一一六)。這種眼光放置今天也殊為可貴,只有放眼人類的教育,才是有氣度的現代公民教育,也才能培養出良好的共和國民。
(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所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