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 非
就我們倆。沒有別人
我們趟過一條小河
去接近果園的樹籬
那兒有槐樹葉
就我們倆。你在吃著樹上的葉子
我讓樹上的枝條彎下來
用手,枝頭上有更多的嫩葉,果園里
有蘋果正在生長的氣味,但我們不靠近
然后,我牽著你回來
猶如外婆帶著我,從集市上回來
腳步輕碎,像一只倉鼠
深夜,在谷倉里,用牙齒剝開薄薄的谷殼
然后,只剩下我一個
然后,你好像從未離去,還活著
一只羊,小小的,白色,四十公分高
嘴唇卷著綠色的樹葉,眼睛看著我
◆◇ 藍 藍
我想帶你去看這里的海。在冬天
它有鐵灰色冷峻的面容。遠處白色的帆船
如一聲童年的呼喚。如果是夜晚到達
你的雙腳會認識島上的砂石和酸棗樹
它們將踏平帝王東巡時
鑿出的臺階。
幾百米外,是煙臺山高處的燈塔
吸引黑暗大海上的舟船朝此圍攏。一道
雪白的光,映出碼頭上揮手告別的身影。
打魚人,種蘋果的人,釀酒人
屈辱的繼承人,曾坐在燈下吃飯
吞咽他們的玉米和屈辱。
一座陸連島,不相信人類會填平大海
新矗立的樓盤四周,是鵝耳櫪和胡枝子
下一輪的四季。松柏和巖石被詩人歌頌
如我常對你說的那樣,波浪使用我的喉嚨
對海岸傾訴。你將會在潮聲里聽到
那真正的聲音里有大海的狂暴與寧靜。
只有風在赤松林年輪中刻下太陽的起落
當我的低語也喪失其意義,你或許知道
我指給你看,五歲的我正在海灘玩耍
我掉進海里的地方,已被熱淚填滿。
如今那里恢復了大海青銅般的閃耀
仿佛一切都沉入海底,你會明白
—— 一座漂浮的小島在這首詩里
還有巖石、松樹,和海風在岬角的呼嘯。
◆◇ 谷 禾
被砍斫回來的木頭做成了房子
梁檁、桌椅、床榻、棺槨
用以盛放肉體、物什,安置靈魂
時間過去了很久,它為什么又流出淚來
明晰的,透骨涼,仿佛汩汩涌泉。
沒有人弄得清它來自哪里,你反復
用毛巾擦拭也停不下來,仿佛這木頭里
淤積了天大冤屈,必須這樣流出來
再生出青苔、木耳和嫩芽。
我父親從不大驚小怪,他早已習慣這些
嘆口氣說:“做了棺槨、埋入地下的木頭
不是這樣子的,它只拱出新樹,向天空長高
如果泥土下響起篤篤的敲擊聲,那必是
木頭在轉世,新的生命在輕輕敲門。”
◆◇ 李 琦
一切都值得——
灼熱,疲憊,驅車前來的辛苦
當大片的向日葵撲面而來
全世界的激情,在此顯露了身形
原野寂靜,只有烈日,風
變幻的光線下,我有了幻覺
看到那頂自畫像上的草帽
正在花田之中起伏
那些花,開進了他的身體
“我的花!”他和他的向日葵
同樣孤寂和燦爛
互為注釋,早已融為一體
大片大片的向日葵,高大茂密
每一株都像一根綠手指
擎舉著金色的冠冕
面貌相同,又各自明媚
單看脆弱,匯集起來
竟是聲勢浩大的壯闊和雄渾
多好!它們在他最黯淡的時光
給他安慰和召喚,把他引向太陽
他則深情回饋,賦予它們神性和能量
不朽的向日葵,沒有腳,卻日行萬里
優美在原野,畫廊,人間的各個角落
如狂喜,如絞痛,熱烈,悲愴
以獨具的身姿,以怒放
變成火把,變成各種象征與意義
2016 年夏天
我和女兒,兩個中國人
流連在法國南部,尋訪那個
描畫生命的荷蘭人
此刻,我們都在祖國之外
一切順理成章,對于我
女兒也是一株美麗的向日葵
對于她,我是第一個
在她蹣跚學步時,就讓她知道
這世上,有個叫作梵高的人
◆◇ 路 也
是誰,把這樣大的苦悶,砌在了群山之中
第一眼看到它,想哭
如此孤立無援
不需要任何安慰
淪陷的溝壑,絕命的懸崖,上萬冊頁的褶皺
試探著的深淵
均保持強硬之姿,以維持西風運轉
所有駭然的斷裂
都帶著毀滅的勇氣
地球竟有如此宏大的敘事
把腹腔硬生生地剖開
將臟器翻過來
礦物也有神經,受著煎熬
苦情的大地有著未卜兇吉的沉寂
懷有搬遷和移動的愿望
這是痛苦的最高級別
十字架上的受難開創了新世代
從頂部看,一臺臺宏偉的書桌安放
該供怎樣的君王使用
而側面陡峭成裂谷,形成偉大的貧困
由東到西綿延
模擬當時的疼痛、驚恐、恥辱和不屈服
巖石搬運著巖石的命運
時間在一塊塊紅色峭巖里
因精誠而成為時間自己的墓碑
從中間橫穿而過的那條河
怎樣顛簸,怎樣背井離鄉,才能注入大海
一只俯沖的鷹為展示靈魂的風度
繃緊了空氣的神經
一只大角羊奔跑過危巖
情急之中,把螺旋狀犄角當號角吹
似一座巨城的廢墟,億萬年之后
硝煙依然彌漫
那些神廟、寺宇和壁壘
膜拜著頭頂的云
那些鑲了金邊的刺繡
愛恨情仇已經消退,這里靜悄悄
仿佛睡著了,把天空當成分娩它的子宮
而此時,夕陽被峽口割斷了喉嚨
激烈的光芒幾乎令世界失明
◆◇ 鄭小瓊
穿越星宿的針孔,警示器像黃昏中的
烏鴉停在鋼針機上嘶叫,煤氣燈分割的
月亮,它四分之一的光與陰影,被酸液
灼傷的皮膚,除銹劑在太陽的深處清洗
晝與夜。鐵,一根工業的肋骨,撫摸
飽受鐵傷害的城市。生存在切割機下
斷裂,消逝,絕不妥協。
下午沿著螺絲的紋路徐徐而行
楔入黑夜的沼澤,佝僂的月亮像
職業病患者,在霧霾下咳喘。超聲波
起伏、降落,像不知疲倦的饒舌歌手
它不知風趣,睡意從機臺爬出來
落在我的瞼毛上,綠色的指示燈閃爍
機械手從電鍍水池取出一捆捆亮晶晶的
黎明。生活從移動滑輪上經過,流逝
沉入工業廢水池。
啟動器迅速沉入酸液,黑夜脫去
它的黑衣裳。月亮,夜的警報器,
它亮著,雪終于沒落下。電鍍液冒出的
濃煙與泡沫,一塊鐵片在死去或誕生
疼,變得遲疑與疲倦,它們被塞入
熱處理悶罐,月亮,從天空巨大容器里
逃逸。生命囚于天地間,像鐵
在熱處理后變得堅硬。
(以上選自《詩刊》2019 年12 期下半月刊)
◆◇ 楊 鍵
有一年,
在江邊,
十幾頭牛,
好像白色的化石,
在眼前移動。
我再定睛望江水,
江水在移動,
卻像無聲的幽靈。
唉!
一切都過去了。
(選自《草堂》2020 年1 期)
◆◇ 大 衛
什么樣的風,可以把你屋頂的草葉吹亂
甚至,吹出那些草葉背光的一面。這個下午
想你,很突然,當時站在房間里
忍不住,全身發熱,甚至有一點點的抖顫
眼淚突然嘩地下來了……媽媽,我想你肯定
因為
你想我。天氣轉涼了,我不能為你加衣
你亦不能為我掖被子,這些年
陰陽兩隔,你我皆孤單
每年,總有那么幾天,在異鄉的路口
為你燒些零碎的紙錢,那些火焰
全是冰冷的火焰,那些灰燼
皆為發瘋的灰燼
媽媽,燕子又將南歸
而我,卻顫抖得抱不住自己
這風,就要把人間吹藍,頭頂上的天空
呈穹窿狀,正在來臨的黃昏,帶了一點點
煙味。媽媽,昨天我見到的絲瓜花
開得真好,那清香,仿佛不是來自花瓣
而是直接溢自藤蔓。如此美好的一天
就要過去了,媽媽,太陽正在緩緩落下
仿佛我看到你走在咱家屋后,又摘了一個大南瓜
小時候,你養不起一個兒子
而我現在卻養得起十個媽媽——
哮喘的媽媽、肺氣腫的媽媽
咳嗽一夜不停歇的媽媽
貧血的媽媽、脫發的媽媽、耳朵有些背的媽媽
神經質的媽媽、戴著老花鏡在昏暗的
煤油燈下縫補舊衣的媽媽
推了半夜的磨直不起腰的媽媽
把棍子高高舉起又輕輕放下的媽媽
……十個媽媽都走了,現在
我沒有一個媽媽可喊。全世界都給我了
卻沒有給我留下一個媽媽——
哪怕哮喘病的媽媽
心臟病的媽媽,神經質的媽媽
露從今夜白,媽媽
作為你驕傲而又放心不下的兒子
微涼之日,媽媽,我是自己
亦是萬物——
那高過天堂的幸福,是我的
那低于塵世的恥辱,也是我的
(選自《詩選刊》微信群)
◆◇ 育 邦
攜帶著南田山飄零的花瓣
鶴川穿越人世繁華
奔流向前,絕無留意
白鷺低飛
溯流而上
影子在水面上疾行
那些溪底的頑石
被反復清洗,已不再銳利
但,沒有消失
(選自《先鋒詩報》總第16 期)
◆◇ 丘曉蘭
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
是另一個世界里親人們的節日
老母親絮絮叨叨地
擺上香燭、火盆,燒掉紙做的
元寶
一如許多年前她自己的母親
另一個世界里
有我的哥哥、爺爺、奶奶、
外公、外婆……
那里的人丁或許還更旺呢
他們
是否也會擺個圓桌
就在我們的身旁
微笑著,用我們聽不到的語言
聊聊家常、吃點小菜
再送上幾句
給我們的祝福?
傳說里每年的這一天
已離去的親人們就會回到
我們的身邊
走一走他們曾經待過的地方
看一看曾與他們最親密的
人們
燃盡的紙灰輕輕揚起
輕盈得
就像春日里郊游的粉蝶
那就是另一個世界里親人們
回贈的祝福了吧!
他們說:
別急,別慌,別害怕
好好活著
要堅強、要勇敢
不要怕孤單……
(選自《中國藝術報》2019 年9 月20 日)
◆◇ 玉 珍
我祖母沒告訴我女人是什么
母親也沒有跟我講
我們兒時不分男女,一堆堆
跑到任何地方玩,
他們喊我老大,那時我還小
只認識小部分漢字,
卻懂得了孩童的霸權
頭一天他們給我泡泡糖
簇擁著我,讓我嘗零食
第二天他們就叫別的人老大
孩童的隨意只能叫作天真,
我蹲在河邊的灌木叢中
瞬間長成了大人
不知什么時候起開始陷入美神
也許我兒時也曾孤獨
放學后會晤了簡·愛,卡列尼娜和阿芙洛迪忒
會晤了雅典娜和東西方痛苦的哲人
她們都干凈得使血污發亮,
后來在薇依的絕望中我甚至
找到了艱難的樂趣
我仍然還很無知但理解什么是人
到現在我也不想畏懼我得做什么
在我們爬樹時不分男女兩隊,
當我們跑步全體昂著額頭,
那回從山腰上摔下流著血走回家中,
一只黃昏的黑鬼跑過來跟我說,
嘿,可憐的女孩,你在流血
在我們開始流血時一生才發動
會有人喊我們女孩,然后姑娘,女人,女士,
婦女,老太太,
以及死去的這位女前輩,
或,溫柔的愛人。
我有時會變成一個男的
我是我父親同時具有母性
我與愛我的人一起做那些平凡的事,
不思考哪些事適合體內的柔弱
有時我沒有性別,我是個人
看上去有一具靈魂
(選自《十月》2020 年2 期)
◆◇ 華 生
我一直在寫落葉,把離去的親人
比作落葉,寫著寫著,父親就走了
下葬的那天,一些急性子的樹
已長出嫩葉,只有柞樹慢騰騰才開始落葉
當我調整好棺槨,一枚柞葉搶先
落在他的身上
忙碌一輩子的蠶場里,他就是蠶
柞葉紛紛落下的沙沙聲,多像
蠶在食葉的聲音
(選自《小詩界》2019 年4 期)
◆◇ 汪能平
這塊泥土上曾經發生過什么
那些闊論或邀舞之人
經歷過什么
無名的果子又如何擊中
樹下發呆的人
只有風知道
能聽懂風在林中講述的人
已靜坐在泥土里,他擁有著
凡人不能比擬的厚度
也許只有那棵古木
是這里的主人。也許誰都不是
遠足的星星走來走去
難以找到靠得住的落腳點
如同從北到南
從西到東的人們
畢生都在尋求屬于自己的蒼穹與坐標
唯一丟不掉的行李
是那歲月盤踞著的
日漸荒蕪的腦殼
月落于沉寂之時
再熱鬧的樹下也要人群散去
你向左轉,他向右走
左有左的暗影,右有右的不是
在左和右之間 只剩下種種回不去
(選自《上海詩人》2019 年6 期)
◆◇ 沙益薇
頭發開始有銀色的光冒出來
眼角開始長出細密的紋路
淚不會輕易地滑下來了
眼袋又大了些,那些說不出的
苦楚,都可以裝得下了
鎖骨是看不見了,但能昂得起頭
在人群中不卑微,不懼怕
也能彎得下腰,用粗糙的手
伺弄辣椒、土豆和野菊花
今天早晨,我認真地照了鏡子
歲月給過你的一切印跡
如今也都給了我
我終于像你一樣好看了
媽媽
(選自《小詩界》2019 年4 期)
◆◇ 郁 東
館長劉樹新講知青故事
老三屆的唐國強聽哭了
到央視再講,他又把馬少驊的腿
講軟了。現場多少人在掉淚
這淚,是十六歲從北京到黑河當知青
后來就再也回不去的劉樹新講落的
他還講,1969 年為搶救國家財產
年僅二十歲的金訓華被洪峰卷走
一同犧牲的還有二十六位知青
堅守黑河五十年,劉樹新說
插友楊曉滬,原來的生產隊長
退休后從上海回黑河看看
看到腰屯村鄉親依然貧困
他忍不住哭了
他跑遍全國與當年的知青借錢
建起了農村合作社,群眾富了
一分錢不賺的他肝硬化了
一直沒時間回去治病
顧不上未成家的小女兒
倒在了黑河的土地上
他留下最后一句話——
看不到鄉親們好起來
我死不瞑目
曾經的黑土地上,有多少青年的足印
他們與共和國同齡
那時他們的淚,落在黑龍江
凍成了大片大片的冰。劉樹新講
曾經有一對戀人
因為晚上肚子餓
男的殺了自己精心飼養的一只鴿子
他把肉全部給女的吃
自己只喝了幾口湯
半夜里女友肚子巨痛后離世
男的三天長跪不起
口里重復一句話——
妹妹呀,對不起
今天講述過去,在黑河知青分館
又有多少人落淚
這些落入黑龍江的淚
至今沒有融化
留下一片冰雕的淚花
(選自《詩選刊》微信群)
◆◇ 小 凡
偶然,在異鄉發現了這幅畫
五當召,草原上的“布達拉宮”
以前自己常會跑到這個地方
聽絳紅色的梵音
看著風吹動經幡,坐著發呆
有時候也會讀到詩句
“在蘇古沁殿前的雪上
給最重要的人寫一封信”
可是這些雪啊信啊人啊
在某個夜晚過后
融化了,消逝了,無影無蹤
(選自《鹿鳴》2020 年4 期)
◆◇ 趙建雄
昨晚一個夢,在黑暗中
輕輕折騰,比西風輕
比雪花還輕,比所有路過的腳步
嬰兒的呼吸,都輕
大山在沉睡,河流在沉睡
所有星光都在沉睡
有人卻醒來,借著輕風
醞釀著另一個夢
回想一生說錯了多少話
回想一生做錯了多少事
回想一生走錯了多少路
回想一生認錯了多少人
輕風把一切,都帶去
夢比風輕,夢是一把寒刃
在夜色里,鋒芒畢露
剔除幻想被詞語裝飾的成分
(選自《都市》2020 年1 期)
—— 給愛人
◆◇ 江一葦
在去老家的路上,我們遇到了一叢野花
有紅的、黃的、藍的、白的
有叫得上名字的,也有叫不上名字的
它們肆無忌憚地瘋長著
如一群彪悍的蝴蝶在翻飛
這讓城里長大的你,顯得興奮又好奇
為了讓你覺得我也很少見到這種場景
我也跟你一起大聲贊美了它們
可是親愛的,你不知道
我從小就是在山里放牛的孩子
我見過的野花比這還要多還要美
我想說的是,你看著那些花兒的時候
我獨看到了一只蜜蜂
扇動著小小的翅膀鉆進了一朵花蕊里
親愛的,這多像當年在人群中
我不偏不倚,只一眼就認出了你
(選自《夜郎文學》2019 年4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