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曼
摘要:《藻海無邊》被視為簡·里斯的巔峰之作,受到中外研究者的廣泛關注。借用霍米·巴巴的“模擬(mimicry)”概念,對小說中安托瓦內特和克里斯托芬的模擬形象做了后殖民角度的解讀。意在說明模擬不僅是殖民者的統治策略,更是被殖民者的抵抗策略。在殖民者壓制被殖民者時,被殖民者利用模擬策略消解前者,強有力地抵抗了父權中心文化、殖民話語和文化霸權。
關鍵詞:《藻海無邊》 霍米巴巴 模擬 后殖民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5349(2020)11-0113-02
《藻海無邊》是簡·里斯的巔峰之作,獲得了英國皇家文學會獎及W.H.史密斯獎,受到中外研究者的廣泛關注。關于《藻海無邊》的研究評論,主要集中于女性主義批評、后殖民批評、敘事學研究和心理分析,探究女主人公的身份建構和身份意識,分析小說的敘事策略,挖掘該作品中表達的后殖民抵抗話語。本文以霍米·巴巴的模擬理論為視角,分析《藻海無邊》中安托瓦內特和克里斯托芬的模擬抵抗形象。
雅克·拉康認為:“模仿是一坨斑雜的背景融入斑雜之中,其效果在于隱蔽,就像人類在戰爭中所運用的偽裝技術一樣。”[1]霍米·巴巴將拉康關于模仿的理論運用于后殖民領域中,認為“殖民模擬是一種復雜、含混、矛盾的表征形式,其目的并不是追求與背景相和諧,而是像偽裝術一樣,依照斑雜的背景將自身也變得不純而斑雜,在隱蔽中保護自己,并力求威脅敵人”[2]88。從后殖民的角度看,模擬自身在不斷調整自我,以產生差別和超越,一方面“挪用”有益部分來完善、改革自身;另一方面拒絕、擯棄被模擬者,于內部對其進行改造,從而在相似中產生顛覆的力量。也就是說,模擬既是一種統治策略,同時也是一種反抗策略。正如小說中,安托瓦內特(以下簡稱“安”)在受到黑人排斥后,對英國抱有向往和憧憬,通過模擬獲得身份認可的偽裝保護,變成真正的英國姑娘,但最終英國夢破碎,一把大火燒掉象征著父權中心文化和殖民統治的桑菲爾德莊園;克里斯托芬在殖民話語的壓迫下勇敢地發出自己的聲音,將模擬作為武器,占據話語中的主導地位,以此抵抗中心的文化霸權。
一、安托瓦內特的模擬表征和抵抗
安自幼對英國充滿了憧憬和幻想,這個英國夢伴隨她度過了短暫的一生。她在被剝奪身份、禁足于閣樓之后,才幡然醒悟,意識到自身的失敗模擬,最終借助熊熊烈火奮起抵抗,推翻了象征著父權中心文化和殖民統治的桑菲爾德莊園。作為西印度群島的克里奧爾人,安是黑人眼中的“白蟑螂”,白人眼中的“白皮黑鬼”,既不被當地黑人接受,又被歐洲白人所排斥。小說的開頭便體現了安的身份危機,“俗話說同舟共濟,白人們就是這樣做的。但我們和他們并不在一條船上”[3]3。廢除奴隸制法案頒布后,黑人對白人統治者的仇恨爆發,黑奴聯合起義,縱火焚燒庫利布里莊園。逃生時,安意圖獲得黑人認同,便向蒂亞求助,卻被無情拒絕。“她手里抓著一塊帶尖棱的石頭……我沒有感覺到疼,只有某種濕濕的東西從我臉上往下流。我們瞪著彼此,我臉上是血,她臉上是淚。我似乎看到了自己,猶如鏡中”[3]33。由此,安意識到自己與黑人之間的屏障永遠無法跨越,于是開啟對英國的無限憧憬,建立白人身份。血緣是一種奇妙的聯系,安對英國的向往和崇拜是與生俱來的。母親再嫁之后,安的生活也發生改變,對自己生活的改變十分欣喜,“我們現在吃英國菜,牛肉、羊肉、派、布丁。我很高興過得像個英國女孩”[3]23。安多次提到《磨坊主的女兒》畫像,畫中那個英國姑娘是她模擬行為的對象,試圖建立白人身份以獲認同。安十分羨慕繼父梅森先生,強調他是一個自信且富有的英國人。此外,梅森先生答應過日后帶皮埃爾去英國治病,并承諾他可以恢復得像別人一樣。在安看來,英國是一個充滿魔力的圣地,有豐盛的食物、高超的醫術、繁華的都市,沒有種族斗爭,充滿文明,到處都是像梅森先生那樣的成功人士,每個人都過著體面的生活。像天堂一樣的英國給了她從沒有過的安全感,她對英國的向往如烈火一般熊熊燃燒升騰。
也就是說,安對英國的模擬和向往是一種偽裝,為了獲得英國身份認同。她遵照英國人的方式生活,有一位英國繼父,長期居住在英國的姨媽,嫁到英國去的朋友。不止如此,她想要進一步拉近自己與英國之間的聯系,成為真正的英國人。婚姻便是最好的方式,如此才能順理成章地變成一名英國太太,受人尊敬,擺脫克里奧爾人的身份折磨。然而,羅切斯特在拿到三萬英鎊嫁妝之后,便開始冷落和拋棄安。安卻仍舊懷有英國幻想,認為自己的轉機在那個讓她一直魂牽夢縈的英國故鄉中,“住到英國去,我就會變得不一樣,會遇上不一樣的事情”[3]103。事實再一次打碎了她的英國夢,羅切斯特在感情上背叛她,還喚作她“伯莎”,剝奪她“安托瓦內特”的身份,讓她幾近瘋狂。不僅如此,羅切斯特將她關入閣樓中,徹底剝奪了她的話語權,最終將安推入瘋癲的深淵。安的英國夢徹底破滅,她對英國的模擬也就此結束。在閣樓中做的夢預示著安縱火跳樓的悲劇,安在大火中看到《磨坊主的女兒》被燒毀,這象征著她的英國夢幻想象徹底坍塌。桑菲爾德莊園的燒毀體現了安對父權中心文化和殖民統治的憎恨。安最終意識到,對英國的模擬偽裝并不能幫助她擺脫克里奧爾人的身份,唯有奮起抵抗,打破夢境,才可構建自己黑人和白人身份的融合統一。
二、克里斯托芬的模擬表征和抵抗
與安不同,克里斯托芬的抵抗不是通過暴力實現的。黑人奶媽克里斯托芬作為西印度群島的屬下群體之一,在與以羅切斯特為代表的殖民者對峙時,模擬殖民者自詡天生優越的態度和自信,搶奪話語權,勇敢地發出屬下的聲音,從模擬中表達了對白人霸權和父權社會的抵抗。羅切斯特第一次見到克里斯托芬時,他這樣敘述,“她平靜地看著我,我想那目光中并不包含贊同。我們對視了片刻。是我先挪開目光,而她自顧自微笑了一下”[3]61。這場凝視與反凝視的較量中,羅切斯特與克里斯托芬的身份似乎發生了反轉。克里斯托芬那堅定且自信的表情和神態就像是殖民者在面對一個次等的被殖民者,羅切斯特在第一回合的目光較量中便敗下陣來。不僅如此,在羅切斯特面前,克里斯托芬勇敢地為安發聲,“阿梅麗。再那樣笑一次,就笑一次,我就會把你的臉搗成香蕉糊一樣。你聽到我的話沒有?回答我,丫頭”[3]93。這強有力的話語不僅使阿梅麗恐慌,也震撼了羅切斯特。在這場側面交鋒中,克里斯托芬并不認為自己是身份低下的黑人奴仆,而是站在與白人殖民者同樣平等的身份立場上全力維護安。羅切斯特意識到克里斯托芬與其他人不同,她十分獨立、自信,充滿著驚人的反抗力量。
正如巴特·穆爾—吉爾伯特所說:“克里斯托芬身上創造了一個被殖民化的女性屬民形象,這個屬民在由帝國法律強加的明確限制內,對羅切斯特控制安托瓦內特的父權制過程能夠作出批判和抵抗”[4]。雖然克里斯托芬的抵抗不能真正地改變殖民者與被殖民者之間的權力態勢,但這已經是她作為屬下群體所能表達的反抗的最高形式。她一針見血地指出羅切斯特的目的,“每個人都知道你是為了錢而跟她結婚的,你把錢全部拿走了。然后你就想要弄死她,因為你嫉妒她。她比你強多了,她的血統比你高貴,也不在乎錢——錢對她來說不算什么”[3]148。這場正面交鋒中,克里斯托芬再次占據了話語主導地位,這些話印證了羅切斯特的陰暗私欲,同時這強大的氣場也使羅切斯特感到震撼,動搖了他一直以來認為的自身固有的優越性,失去了殖民者話語權。克里斯托芬模擬了殖民者在被殖民者面前的態度和氣勢,進而使殖民者質疑其自身與被殖民者之間的二元對立。就像霍米巴巴所說,被殖民者通過“模擬”被再生產為“幾乎相同卻又不完全一樣”的他體,被殖民者對殖民者文化、行為、習俗和價值的照搬既包含嘲諷也包含一定的威脅,“模擬既是相似同時也是威脅”[2]90。此外,在羅切斯特與安前往英國之前,羅切斯特告訴克里斯托芬可以給安留信,克里斯托芬答到,“我不識字,別的事情我都懂。然后頭也不回地走了”[3]159。羅切斯特的詢問表示了自己對克里斯托芬的尊敬,他意識到,對于克里斯托芬來說,自己不再是優越的、高高在上的殖民者。克里斯托芬的抵抗模擬表征在這里到達了頂點,她在這場與殖民者的較量中獲得勝利。“模擬不僅僅通過差異和欲望的重復滑落破壞了自戀的權威,它是一種殖民性的定位過程,是一種在被阻斷的話語中跨類別的和差異性的知識”[2]89。模擬通過部分重復、部分顛倒的模仿,威脅了殖民主體的穩定性。克里斯托芬是一個偉大的反殖民女斗士,盡管她知道作為一個黑人女性去撼動歐洲中心主義的難度,她依然勇敢地模仿殖民者的姿態去占領對話中的主體地位,實施話語權利,動搖了以羅切斯特為代表的殖民根基。
三、結語
分析討論得出,模擬既是一種統治策略,同時也是一種反抗策略。安對英國的模擬從自我保護的偽裝演變為暴力抵抗,而克里斯托芬的模擬則是抵抗的武器。克里斯托芬不斷地對殖民者的態度和殖民話語進行模仿,在模擬的過程中也不斷從殖民內部對其進行改造,在殖民意識中撕開裂縫,打破二者間的二元對立,抵抗殖民話語和文化霸權。總而言之,模擬打亂了殖民話語和文化霸權穩定的常態和秩序,也證實了殖民權威終將自我毀滅的屬性。
參考文獻:
[1]Jacques Lancan.The Four Fundamental Concepts of Psycho-Analysis[M].London:enguin Books,1979:99.
[2]Homi K,Bhabha.“Of Mimicry and Man:The Ambivalence of Discourse”,in The Location of Culture[M].London:Routledge,1994.
[3]簡·里斯.茫茫藻海[M].方軍,呂靜蓮,譯.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1.
[4]巴特·穆爾—吉爾伯特.后殖民理論:語境、實踐、政治[M].陳仲丹,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7:64-67.
責任編輯:景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