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融
鳳儀小區發生的那件事,讓向維娜驚惶了多天。
他倆搬來不過一年時間,平時邱君宅在家很少出門,小區的很多事兒都是向維娜告訴他的。她潛在小區的業主群里,一般不說話。其實女人墜樓距今已兩三個月,晚飯后,向維娜再次提起來,邱君猜她準又獲知了最新信息。
摘下身上的圍裙,向維娜給手抹上護手霜,即使這是5月了,她的手因而總是保養得嫩如細蔥。向維娜是浮城劇團的演員,唱京劇、豫劇,也唱地方戲。剛認識時她對邱君說,一個演員的手,應和嗓子、臉蛋一樣具有表演性和豐富表情。邱君說,這我信,可它有什么表情我不在乎,我只在乎你這雙玉手讓我牽一輩子。她眼波斜轉,朝他甩一下長長水袖。當初,第一次看向維娜演戲,邱君就是被她這眼神迷上的,雖然她在戲里只是一個配角。那是他明確放出追她的信號。向維娜比邱君大兩歲,認識時雖然年近30歲,也不是什么名角,但演員的派頭還是有些的。追了快兩年,她答應跟邱君結婚。朋友調侃說邱君你癩蛤蟆吃上了天鵝肉,還有人說,邱君每天獻一首情詩,結果打動了芳人心。其實倒不是因為情詩,但也是文字起了作用,邱君善寫雞湯文章,隔三岔五把自己的心靈雞湯分享給向維娜,向維娜的心在感動中不覺向他靠近。
說起3個月前墜樓的女人時,向維娜的口氣和上次已大不相同。她兩臂交叉放在胸前,一頭自來卷長發覆蓋了半個肩膀,顯得沒生育過的腰身越發細瘦。她在沙發前走來走去,皺著眉頭說,這個女人的丈夫兩年前因出軌同她離婚,得知前夫住這棟樓,于是她專門買了他樓上的房子,就連跳樓也是有預謀報復他的。女人從前夫窗前墜下去時,男人剛好站在窗邊打電話。在邱君詫異的注視下,她嘴上沒停下來——男人受到一生中最大的驚嚇,已到抑郁邊緣,昨天他終于把這邊房子出手,買主是外地來做生意的。我對愚蠢女人的同情已經變成憎惡,不過倒是給你提供了素材。
剛結婚那會兒,他倆住70平方米的小三居,房子是父母多年前買的,送給了邱君。老房子只會越來越破舊,邱君和向維娜都萌生出換房意愿。去年,他在中介網站瀏覽,看到鳳儀小區有套高層出售。房子只住了大半年,相當新,裝修高檔,新婚夫婦因去了外地才決定賣掉。鳳儀小區建成三年多,是浮城比較高檔的住宅區,邱君和向維娜去看過房子,都挺中意。雖然把老房子賣掉加上兩人的積蓄,才付了一半首期,可他倆都覺得值,每月的4000塊貸款由邱君出。
講完了女人的故事,向維娜的表情并沒改變。邱君勸道,業主群里什么人都有,信息多如牛毛,真假難辨,要不你退群吧,省得煩心。她用力呼出一口氣說,不退了,我們不在這個群就在那個群里,不在那個群里就在什么網絡上,反正到哪里都逃不出信息的包圍。再說我閑著不也是閑著嗎?就當給你搜羅素材吧。
向維娜這兩年工作清閑多了,劇團里每年都招新演員,像她這36歲的都是老演員了,一般的小戲她不想演,大戲或者她感興趣的角色,又往往是人家名角的熱門。她這不上不下的,心里免不了尷尬。向維娜不排斥下鄉演出,很大程度上是源于此,別管在哪里演上主角,總比無事可做要強。清閑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她不養孩子。不是不想生,是生不了??催^不少醫生,都說順其自然吧,或許等你不想生孩子這事時,哪天就突然懷上了。向維娜哭過多次,邱君安慰她,甭當回事,現在我們不挺自在嗎?要是過幾年再沒有咱就去領養一個,養的時間長了,跟親生的沒什么兩樣。邱君的安慰作用一般能持續幾天,但更多時候是向維娜自己偷哭。
幾天后,邱君在公眾號推出一篇《墜樓者,你的怨和恨成就了什么》,一天一夜后,沒想到成了爆文,點擊量直逼8萬,要知道這是他的公眾號從沒有過的,過去最爆也就5萬,平時大多維持在兩三萬閱讀量。僅評論留言就超過1000條,邱君不得不再三壓縮,一一回復,忙壞了?!耙痪龕矍椴璺弧惫娞柾莆娜甓鄟恚窬恼婷玫迷絹碓缴?,而一君這個名字讓他成了很多人的知音。大學畢業,邱君好不容易考上事業編,卻是鄉鎮編制,第一天報到被分到宣傳科,說是宣傳文字工作,可各種不相干的活兒卻干得更多。上下班光路上就接近兩小時,工資卻極低,而那么低的工資還經常拖。待了幾年,邱君瞞著父母辭了職,跟著一個親戚搞洗煤廠,有幾年真掙了些錢,很快,煤炭行業又冷了。
正在邱君為找什么工作頭疼時,公眾號這一新興事物曙光乍現,原來一個人單槍匹馬,一臺電腦一部手機,加上腦子里的文字邏輯能力和一點創意一點文采,就可以工作了,最爽的是不用天天坐班。邱君首先對這種工作方式感興趣,仗著以前給省報寫過幾年新聞稿和雞湯文的基礎,公眾號說開就開起來,定位是男女愛情。除了寫情感雞湯文,也推出情感親歷口述實錄,公眾號文章關鍵是故事要絕對抓人眼球還要走心,至于自己能寫到什么程度、收攬多少粉絲,邱君倒沒怎么考慮。與其他轟動一時的大號相比,邱君的公眾號一直不慍不火,其中主要原因是他比較懶散,除了第一年為找素材挖空心思,堅持住日更,后來基本是兩天更新一次,這跟別人日推數篇爆文的市場效應當然無法相比。雖然賺錢不太多,卻也滿足了三年衣食無憂。邱君比很多大號主人都有自知之明,他們在快速致富之后高調將自己標榜成作家,可邱君清醒著呢,哼,這些人頂多算個寫手。
讀者反響強烈超出邱君預期,許多人紛紛猜測跳樓者在哪個小區。既然向維娜是在鳳儀業主群里探聽到這個信息,讀者中也未必沒有這個群里的業主。邱君敏感起來,他可不想讓小區揪住尾巴,給自己惹麻煩。于是趕緊回復:文中的事件發生在外地,請大家停止對號入座。本文旨在通過一個事件讓大家珍愛生命,活出一個內心有光的人生,希望大家都多多傳遞正能量!后面加了三個祈禱的手掌。雜音漸漸稀少了。
晚上有個名叫“小羅成”的要加邱君微信,說是讀者,想跟他聊聊,說不定還能給他提供線索和素材。小羅成沒提女人墜樓事件,要跟邱君講他大學室友的故事。邱君說,好吧,今晚我不做別的,就聽你講故事了,別把我講得睡著了就行。小羅成說,哥,你文章寫得好,人還特幽默,難得。邱君說你開始吧。他說,這個大學室友王三是大四時跟我熟起來的,也許是大家馬上散伙,彼此間都多了些真誠,因為王三給我說這些時并沒喝酒。王三外婆家在西南少數民族地區,考上大學的那個暑假,他去外婆家玩,有一次閑著無聊,拿起表弟的望遠鏡看遠處的風景??粗粗?,王三的眼珠不動了,他在鏡子里看到對面竹樓上出現了一幅驚艷刺激的圖像,一個白皙豐滿的女人坐在一只大木盆里洗浴,他似乎聽到女人愉快地哼著歌。當他把視線稍稍抬高一些時,嚇得差點跳起來,在女人頭上方的竹子房梁上,盤踞著一條黑斑花紋的巨大蟒蛇。蟒蛇好像也在看著女人,從嘴里伸出長長的芯子。王三拿著的望遠鏡差點被甩出去,他穩穩心跳,喘喘氣,心里在做著激烈的搏斗,被道義和羞恥折磨著,不知該叫人去救女人,還是把這偷窺的圖景忘了。掙扎了一會兒,王三終究擔心女人,可當他再舉起望遠鏡時,發現那條大蛇沒有了,閣樓上多出來一個長相壯實的男人,男人用水瓢向女人身上撩水,另一只手逗弄著女人。正值青春期的王三看到這艷情一幕,頓時血脈賁張,欲罷不能。他害怕家中突然來人,趕緊坐下,讓自己平復心跳。當王三再次用望遠鏡看向對面閣樓,鏡頭里空空如也,女人男人都沒有了,那條大蟒蛇也消失了。而直到王三離開外婆家的寨子,他再沒看到過那樣的圖景。王三一直懷疑他看到的圖景的真實性,可是,他又無法證實那是虛幻的,也從此,他就對望遠鏡偷窺上了癮。雖然他偷窺到許多別人沒看到的東西,但事實上他也痛苦,因為這種絕對刺激的經驗無法與人分享。他拼命想戒掉,卻做不到,至少在大學臨畢業時沒戒掉。
說到這,小羅成突然問了邱君一句,哥,你沒睡著吧?邱君說,故事這么好我干嗎睡著?沒下文了?他說,那時都大四了,散開七八年早沒了聯系。你說這種偷窺是心理疾病嗎?邱君說這要看性質,不能簡單下結論。兄弟,我不是心理咨詢師呢。小羅成又問,哥覺得這故事有意思吧,值多少錢?邱君說,兄弟,或許小說家會對這故事感興趣,可我不是。這屬于個人隱私,不具有普遍價值,我不寫這玩意兒。媳婦快下班了,回聊吧。他再沒跟邱君聊過,兩天后,小羅成從邱君通信錄上消失了。這年頭,販賣什么的都有,當然會有人販賣隱私,邱君猜他想販賣的是自己的隱私,也有可能是他編出來的。
幾天后,也許是出于無聊,也許是小羅成那個近乎魔幻的故事,在他腦子里勾起一點幻想,邱君記起來,外甥小學六年級過生日,他送了一個望遠鏡,現在外甥都上大一了,也不知那鏡子還有沒有。打通姐的電話,她確定地說,望遠鏡還在家里,她回家就去找。第二天上午,沒想到這么快就給送來了。她把鳳儀小區夸贊一頓后,話題又扯到孩子上,這一扯又扯出好多話。邱君說,不急。姐響亮地拍了下自己大腿說,你不急,咱媽能不急?小向還得繼續看醫,說不定哪個醫生就給她看好了,自己生的和領養的怎能一樣呢?邱君說,你就別操心了,見面就是這些,煩不煩?見邱君滿臉不耐煩,她終于止住。
原本想著要寫篇稿子,這么一來,邱君沒了心緒。他心里也并非完全不急,但他不會像個娘們整天把生孩子掛嘴上,更不會明里暗里給向維娜施壓。這一點也最讓向維娜信賴他,但一般來說信賴有多強,愧疚就有多深,向維娜本就是個傳統型女人,就像她在戲中演過的那些個角色。百無聊賴,邱君瞅到桌子上的望遠鏡,伸手夠過來。雖然只是一個普通的鏡子,起碼的功能還是有的吧。邱君挨個房間穿梭,這望遠鏡外甥真沒怎么玩,挺新,功能也不差。一個個窗戶望過去,有個保姆模樣的女人牽著嬰兒滿屋學走路,嬰兒走幾步就趴地上了,保姆再把他拎起來。一個老者,長時間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只見瘦小的老太太走來走去,一會兒給他倒杯茶,一會兒給他拿水果,卻始終不見老者站起來。還有幾個窗戶幾個小時都沒看到人影,連只貓和只鳥都沒見著??傊际瞧胀ㄖ翗O的生活畫面,邱君也沒什么失望。
一個下午,邱君站在臥室窗前,又隨手舉起望遠鏡,鏡頭掃過前面樓房一間房子時,意外看到有個女人在跳舞,突如其來的收獲讓他陡生興奮。跳舞女人在邱君家前面那棟樓,兩棟樓相距不過六七十米,邱君臥室的窗戶斜對著她那個大房間。邱君目測了一下,應該和她是同一樓層,16樓。她似乎不年輕了,頭發在腦后綰成一團,身材保持得很好。她穿著專業舞者的白衣黑褲,雖然邱君不太懂舞蹈,卻也可以看出她跳的是現代舞,大學時邱君看過幾場北京現代舞團的表演。她跳得非常投入。半個小時后,女人坐下來,大概太累了,她上半身向前俯在地板上,頭發散落下來,覆蓋住她的肩膀。過了幾分鐘,女人站起身,邱君猜可能去了浴室,反正看不到她了,過了很久也沒看到。從他這邊看過去,只能看到女人家的這一間房。
邱君收起望遠鏡,向維娜這時也快下班了。晚上時間,向維娜一般都宅在家,她從不跟著一大群人去暴走或跳廣場舞。在電視節目上看戲聽戲仍是她的主要消遣,聽到動情會意處,她會忍不住亮出花腔,邁開碎步,把房間當作自由游弋的舞臺。邱君最初是認真當觀眾的,并熱烈為向維娜喝彩。時間久了,他發覺,向維娜唱戲只是因為她喜歡,有沒有他這個觀眾絲毫不影響她的興致,他甚至認為,身邊無人時,她這個主角可能會發揮得更淋漓盡致。當然,這只是他的個人理解,他沒跟向維娜專門探討過這個算不得問題的問題。這個夜里,當邱君起夜從衛生間出來,聽到向維娜輕輕的鼾聲,竟然鬼使神差,從抽屜里拿出望遠鏡,悄悄來到陽臺。女人跳舞的房間一團漆黑,看不到一絲朦朧光亮。邱君覺著了自己的可笑,站在黑暗中抽了一根煙。
第二天下午4點多,邱君站在老地方,又看到了女人,她換了一身紫色舞衣。邱君算下時間,她至少一口氣跳了一個小時。跳舞結束,她又跟昨天一樣,失蹤在其他房間的秘密叢林里,那是邱君的望遠鏡探測不到的地方。一連五天,邱君都在窗邊默默觀賞女人跳舞??吹贸?,她以前應該是個專業舞蹈演員,也許早已不在舞臺上正式演出,但舞蹈依然是她內心的夢想所在,是她揮灑生命的重要依托,這從她的動作中不難看出。女人怎會想到在對面樓上,隱藏著邱君這樣一個忠實粉絲和觀眾?當她結束跳舞時,邱君忘掉自己偷窺者的身份,竟然對著女人所在的所謂舞臺,拍了幾下手掌。除此之外,他還發現一個情況,在女人房里從沒看見過男人和小孩,為了舞蹈藝術,或許她一直保持著單身,或許從未生育過,如舞神楊麗萍。此番想象尤令邱君興奮。
第六天,意外的是,望遠鏡里沒出現跳舞女人,邱君有點失落,然后接連幾天都沒看見她。于是,邱君陷入對這個女人的猜測中,他猜她可能跟隨舞蹈團外出表演。雖然她不再擔任主角,但她藝術指導的身份依然具有權威性,在整個演出中作用不可替代。也許,她生病了,人這副肉身怎能不生毛病呢?會有什么人來照顧她呢?可房間里并沒看到其他人閃過。也許是那幾天她跳舞太用力,不小心把腳崴了,如果這樣的話,用不了多久她就能重新跳起來。他又想象女人的喜好,甚至,邱君還想到她寂寞的時候,悲傷的時候。至此,他突然對自己產生疑問:她是誰,你為什么會想這么多?是的,邱君的確說不清楚,自己何以會對一個陌生女人,生出如許多的臆想。而越是看不到,他越是留戀那幾天里偷窺的隱秘快樂。
周五上午,一篇稿子寫到一半,邱君手機上來了幾條新微信:最近很忙嗎?感覺一個世紀沒見面了。下午兩點半,老地方見吧。他這才恍覺有一個多月沒和情人見面了,上次約會大概是4月。邱君給她回復,在忙工作,下午見。這個女人以前也是邱君的讀者,說是想找個人傾訴一下婚姻中的苦悶,加上邱君微信后,女人聊起來就沒完沒了,不分晝夜。邱君說,我的時間很寶貴的,不能都把這么寶貴的東西給你。她問那怎么辦,邱君開玩笑說,除非你是我情人。她說這也不是沒可能,咱倆互發一張生活照吧,再怎么著,躺到一張床上也不能對彼此相貌互相憎惡吧。邱君說,確實有必要。
在這之前,邱君從沒想過找情人,他和向維娜感情穩定、生活平靜,對家庭生活并無抱怨和不滿。向維娜雖是演員,性情卻喜靜,也許她把太多的唱詞和情感都投入戲里,不演戲時,她靜得如一潭泛不起波瀾的池水。對女人話已出口不能再改,事情真的就這么簡單,基本一個月約會一次,邱君情欲旺時也會增加約會次數,算算也一年了,幾乎和他搬到鳳儀小區同時間段。除此外,他們之間沒什么交集,彼此不過問對方家庭情況,更不介入對方婚姻。既然作為一條合約事先講明,就不會有紛爭、妒忌,甚至獨占對方的可怕心理。邱君覺得這樣就好,女人也認可這種交往方式。
下午,邱君按點到了以前約會的一個老舊小區五樓,只輕輕敲了一下,門開了。情人穿著一條性感的無袖蕾絲黑裙,一上來就兩臂就勾住了邱君脖子,黏在他身上。女人年輕漂亮,也妖嬈,許是兩個月沒見,激情過后,她的話特別稠,特別黏人。邱君一一應答著,卻從自己話腔里聽出了漫不經心。情人說,最近天天練瑜伽,感覺自己身材又好些了,你覺得如何?說著走到床邊的穿衣鏡前顧影自憐。邱君看著鏡子里的情人,嘴上說著很好,腦子里突然閃出跳舞的女人。他看了眼手機,這個點兒就是往常跳舞的時間,有可能女人就在今天遠行歸來到家了,或者病也好了,說不定這會兒正跳得酣暢淋漓呢。
邱君開始心不在焉,想結束現在的情形,還不好表現得太明顯。他從床上跳下來說,壞了,只顧和你享樂,差點忘了老媽安排的一個急事。情人有些不舍地說,那你先去忙吧,只能再約了。邱君說,下次我約你,等著哦。邱君急促地離開情人,回到家,還好,不到5點。連衣服都沒顧得上換,他來到臥室窗前,再次重復以前的動作。鏡頭閃過,然而跳舞的那房間仍空空蕩蕩,好一會兒還見不到人影,邱君不無遺憾地放下望遠鏡。
晚飯后,窗外響起淅淅瀝瀝的雨聲。邱君本想下樓轉上一圈,走到門口又改變了主意。兩人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劇,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10點一過,向維娜打了兩個哈欠,哈欠又傳染給邱君,他也接連打了幾個,便把電視關上。這幾天,向維娜看出了邱君的恍惚,以為他在家里待得太悶,便隔著沙發扶手去摸摸他的臉,關切地說,看無精打采的,你好久沒出門了,出去旅行幾天吧。邱君半躺著,懶洋洋地說,一個人不想出去。向維娜垂下手臂,想了下說,要不,我給你選個好品種的貓?聽說好多男作家,像村上春樹啦、海明威啦,都喜歡養貓。邱君馬上搖頭說,我不喜歡養寵物。向維娜無奈地看著他,也許是不知說什么好,因此有些窘迫地嘆口氣。邱君有所覺察,坐直了身子,嘻嘻笑著說,你不用管我,可能最近太無聊了,得多寫點稿子多賺錢,等你休假了我們一起去旅行。向維娜朝他淡然一笑,邱君卻在她笑容里發覺一點惆悵的感覺,他開始后悔剛才自己的矯情,歉疚地抱了抱她說,我什么問題都沒有,你早點睡吧。向維娜沒再說一句話,邱君知道向維娜的心思,她一直擔心他嫌棄自己不能生孩子,可他的確沒有。為一個在望遠鏡里消失的女人,去做種種臆想,而除了那個女人酷愛跳舞,他對她一無所知。邱君覺得自己的窺探,無聊中透著可恥。
邱君決定忘掉望遠鏡和跳舞女人,他竟然做到了,并變得異乎尋常地勤勉,公眾號天天推新的同時,他還主動為向維娜做起早飯。但他做飯不是夾生就是糊鍋,只消受了兩天,向維娜還是堅持由她下廚。
女人再次出現,是在三周后。那個中午邱君喝了點酒,下午酒意朦朧中,他下意識地又拿出望遠鏡。這一望,他一度沉寂下來的心思重新活躍起來。邱君敏銳地發覺,女人和過去有點不一樣了,她在跳舞前端著一杯紅酒,喝了好大一會兒。跳完后也并不離去,而是在地板上坐著發呆,他似乎能聽見她輕微的嘆息聲。進入5月末6月初,天氣越來越熱,氣溫一度飆升到35攝氏度。女人跳舞的衣服從長袖變成短袖,長褲變成短裙。今天,女人把短袖上衣都脫掉了,穿著一個白色裹胸和黑裙子,面朝邱君的方向站了好幾分鐘,才開始跳舞。想到小羅成講的那個故事,邱君的血液頓時沖上頭頂,隱秘的快樂差點令他叫喊出來。她一連跳了70分鐘,邱君感覺她今天特別動情,長發飛舞,有幾次看到她擦汗或者是擦淚的動作,舞蹈結束時,好像還做了一個深鞠躬,然后緩緩地躺下來。邱君盯著室內,擔心這時從其他房間突然沖出個男人,愛憐地撫摩她,然后消失在邱君窺探之處。沒有男人出現,邱君繼而被另一種情緒驅使。女人距離他如此迫近,他稍一伸手就能觸摸到她的皮膚。也是直到現在,邱君才徹底相信,小羅成所說的偷窺可以成癮。
一定是太投入才忘形,邱君忘了把望遠鏡收起來。晚上,向維娜進到臥室,不無驚奇地問,你用望遠鏡干什么?邱君心里一驚,臉上笑著說,最近有個讀者給我提供了一個偷窺者的故事,我得親自試試,否則寫起來沒感覺。噢,你看到特別景象了嗎?邱君回道,還沒,都是普通正常的生活。向維娜沒繼續問,拿過望遠鏡,立在他慣常站的位置往對面看了一會兒。邱君有些心虛,攬過她的肩膀說,有什么好看的嗎?向維娜轉過頭看了他一會兒說,我還真怕,看到不該看的東西。說著,她放下望遠鏡,去衛生間洗漱。邱君的心撲騰跳了一陣,對著向維娜的后背說,你先睡,我去弄篇稿子。
但直到深夜一點多,邱君也沒寫出幾百字,他關上電腦,悄悄上了床,發覺向維娜還沒睡著。他輕輕搖著她瘦削的肩膀,問她哪里不舒服。向維娜把臉轉向他,即使燈光暗淡,邱君也能看出她剛剛哭過。還沒等他詢問,向維娜低聲說,剛才夢到我媽了,她衣衫襤褸,躲在一個垃圾箱后面,每當走過一個年輕女性,她就從垃圾箱后爬出來,大聲喊我的名字。那些人捂著嘴,鄙夷地躲避她,像躲避瘟疫似的。沒有一個人理她,她不停地哭,一邊哭一邊說她想我,她沒有一刻不想我。而我就在離她不遠的地方站著,兩腳像被釘在地下,絲毫動不了,嘴里也發不出聲音,只是肝腸寸斷地看著她一個人哭泣。
邱君的心被悲傷擊中,他把渾身顫抖的向維娜抱緊,嘴巴貼在她耳邊說,其實是你想媽媽了,是你沒有一刻不在擔憂她。如果哭出來能讓心情好點,你就哭吧。向維娜在他懷里抽泣了一陣,漸漸平靜下來。看著她睡著,呼吸平穩,邱君松了一口氣,他自己卻失眠了。
向維娜的母親出走失聯,發生在8年前,在他和向維娜交往一年后的春天。他陪著失魂落魄的向維娜天天奔走求助,公安局,派出所,汽車站,火車站,報社,電視臺,尋人啟事貼了再貼,卻始終沒找到她母親的蹤跡,詭異的是,本縣城也未發現她母親遭遇不測的痕跡。一段時間后,向維娜在絕望中哭干了眼淚。
在這之前,邱君對向維娜的家事了解甚少。出于對家庭隱私的忌諱和面子關系,向維娜很少跟他提及父母。直到母親離家出走,這個家庭才向邱君裂開巨大創口。向維娜的母親患抑郁癥有幾年時間了,據向維娜說,究其根源,出在她父親向偉身上。自從目睹向偉和一個女人在家中偷情,母親的精神健康就逐年惡化。為了安撫向維娜,邱君嘗試寫起心靈雞湯,向維娜每每邊看邊哭。這些雞湯文章的確起了一定作用,更重要的是成全了邱君的婚姻。邱君心知肚明,如果不是家庭巨變母親出走,向維娜未必會嫁給他,可有一點他未必懂得,即使向維娜心底的悲傷漸漸淡化,但只要母親一天沒找到,她就沒有真正的安寧可言。
他們不間斷地尋找,不間斷地失望、絕望。直到8年后的現在,向維娜的母親仍杳無音信,邱君也感到不可思議。而向維娜的悲傷哭泣,至少有一半是為母親。
向維娜越發貪戀自己的小家。除了不能生孩子,她怎么看都是一個賢良之妻。自然,她很少回娘家,同父親關系淡漠,只剩下象征性的來往。有幾次,邱君在街上見到向偉和女人在一起,翁婿都有些尷尬,這些他從沒跟向維娜提過。
新婚不久,他倆曾就男人出軌問題有過談話,向維娜說,假如重蹈母親遭遇,我不會出走,不會墜樓,我只會讓自己的心死掉。邱君連忙用手捂住她的嘴說,瞎說,怎么會呢?往事重現,邱君低頭看看向維娜睡夢中擰緊的眉頭,怔怔地發起呆。
不覺又到了周末,這天氣溫更高,達到36攝氏度,一大早,邱君就感到了撲面而來的熱潮。他把窗戶全都打開,一絲風也沒有,悶熱難當。10點半時,情人發來一條微信,說最近情緒不好到近乎抑郁,想跟他說說話,問他有沒有時間。邱君思慮了一番,心想反正是要過去一趟的,索性就今天吧。他回復下午兩點半老地方見。過了幾分鐘,他把微信刪了。
在一直以來約會的窄小房間里,情人臉色憔悴,看上去狀態的確不佳。邱君問怎么了,她垂著眼說,不愿忍了,想和他離婚。邱君皺著眉頭說,這事兒你自己想好,不用跟我說吧。情人不滿地白了他一眼說,這一年,我跟你說的話最多,最親近,也只想跟你說。邱君說,當初咱就說好了的,誰都不介入對方婚姻,再說,我也不了解你丈夫呀,沒辦法發表意見。她并沒生氣,挪了挪屁股,離邱君更近了,我從沒想著介入你的婚姻,對你老婆也毫無所知。但現在為了我,你可以了解一下他??吹角窬c頭,她的神態比剛才明顯放松了,她說,他比我大7歲,是市設計院的副院長,院里的第一個博士。結婚后,發覺他有潔癖,我查詢了一下,這是一種心理疾病。為了面子,我把婚姻維持下來了。這幾年我還發現,他的兩性關系亂七八糟,前年跟他院里一個新來的大學生好上,他自己承認了。當時大鬧了一場,他向我保證絕不會有下次??蛇€沒出一年,老毛病又犯。前天,有個男的給我打電話說,你再管不住你丈夫可要出人命了,等著收尸吧。你知道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嗎?那一刻我情愿去死的是自己。你說,男人出軌是不是會上癮?
邱君愣了一會兒,臉上僵硬地露出一笑說,能讓人上癮的事很多,出軌是其中一種。這么說你男人可真夠混蛋的。情人先是遲疑地看看他,然后像個孩子般開心地笑了,這么說你也支持我離?謝謝你。一股氣流從邱君嘴里脫口沖出,透著冰冷和狠勁:當然,我怎么忍心你跟一個混蛋在一起呢。
她走過來,抱住邱君的頭說,還是你好。說著,她牽著邱君的手向床走去。認識一年來,這次約會你的表現最完美,最令我感動、難忘,情人陶醉地對他說。
邱君沒回家,開車去了護城河東邊的上游,距城十幾里路程。在河邊坐了一個多小時,吸掉半盒煙,看了一些來來往往的陌生人,看河水滾滾向西,卻從不回頭,他心里漸漸冷靜下來。他明白,自己不是為情人感到悲傷,他是為自己難過。他給情人發了條微信:我們也該結束了。她立即回過來:今天跟你相處的感覺特別好,從沒有過的好,這么快你也厭煩我了?是不是你想分手有一段時間了?邱君回說,混蛋的生活中,每少一個混蛋都值得慶賀。他能想到,情人對這句沒頭沒腦的話會怎樣百思不得其解,但他已不準備再多解釋一句。于是,幾分鐘后,他從聯系人里將她刪除了。
等邱君回到鳳儀小區,天色已黑。站在自家樓前草坪仰頭向上望去,頂天立地的樓叢里閃爍著無數燈光無數只眼睛,而這每一只眼睛里看到的內容都絕無相同。對面樓上,密密麻麻的窗口看得他眼暈,邱君想好了,決定從明天起不再用望遠鏡,到家他就把它封存起來,或者讓姐拿走。
打開家門,沒看到向維娜,電視機里卻傳出邱君熟悉的昆曲唱段,是《牡丹亭》最著名的游園驚夢。經常跟著向維娜聽,他對許多戲曲唱段都耳熟能詳:“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這昆曲的抑揚頓挫、委婉曲折也著實令他沉迷。說起來,邱君竟有一年多沒聽向維娜唱戲了。去年春,向維娜排了一部新戲,最重要的是,她終于等到一個主演的機會,因團里兩個女主角先后生二胎。機會來臨時,向維娜沒在意自己是不是主角備胎。她排練得格外認真,天天晚上在家背臺詞,那些臺詞邱君估計自己都能背下來了。首演前她問他要不要去看,邱君說當然要去捧場了。結果那晚他臨時有個酒場,等他喝得差不多了,才想起還有向維娜的演出。進了劇院,座位都已坐滿觀眾,他在最后面找了個座,十來分鐘后,邱君睡著了,是觀眾散場時的嘈雜聲把他驚醒。
臥室亮著燈,邱君腳步放得很輕,向維娜穿一條無袖白長裙面朝窗戶背對著他。向維娜站的位置正是他平日慣常站的地方,最讓他心驚的是,此刻向維娜手里還舉著那架他用來偷窺的望遠鏡。邱君頭皮發麻,他猜向維娜已經聽到了他的腳步,可她并沒回頭。邱君走到她身后,若無其事地問,你用望遠鏡看什么呢?向維娜緩緩放下望遠鏡說,我以為你不回來吃飯了,就沒等你。桌上有給你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