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悅,張葦航
(上海中醫藥大學,上海 201203)
薰草,亦作熏草,又名蕙草、零陵香、香草、燕草、黃零草[1]。于先秦時期,就已被當做香料使用。薰草是我國傳承數千年的獨特的香藥文化代表之一,在它的身上可以看到古代勞動人民對于美與衛生相兼顧的美好追求。自《山海經》起,薰草便作為香草中的獨特代表,徜徉于典雅端莊的中華文化之中,其在詩詞文化與香藥文化中尤為凸顯。盡管薰草所象征的意義如此美好,也在古時深受人們喜愛,可其究竟為何種植物,歷來爭議不斷。由于古時對本草認識的局限,香草類植物本身基源多樣性,本草文獻層層補注、互相傳抄等多方面原因,薰草的基源一直難以確定。本草學家尚志鈞[2]先生與《中藥大辭典》[3]等考證其為報春花科植物靈香草(Lysimachiafoenum-graecum),葉橘泉先生和趙燏黃先生考證“零陵香”可能為薰草零陵香(O.SanctumL.)、巴西零陵香(OcimumbasilicumL.)或羅勒(Ocimumcamumsims)[4]。然而靈香草和羅勒的性狀與古籍中對于薰草的形態描述均有出入。故而,本文通過本草、醫方以及文學類文獻,對薰草從植物別名來源、產地、性狀、各家觀點等多方面進行詳細梳理,這些線索雖然并不能直接逼近答案,但可縮小問題的范圍,使我們不至于面對無數可能,猶如大海撈針[5]。同時,亦可使我們明確本草“薰草”與植物的古今名物關系與認知,深入發掘香草藥物的歷史,促進其在多種行業中應用發展。
薰草,又名蕙草、零陵香、香草、燕草、黃零草[1]?!稗共荨币幻?,首見于《左傳》?!蹲髠鳌べ夜哪辍份d:“初,晉獻公欲以驪姬為夫人,卜之,不吉;筮之,吉。公曰:‘從筮。’卜人曰:‘筮短龜長,不如從長。且其繇曰:‘專之渝,攘公之羭。一薰一蕕,十年尚猶有臭?!夭豢?。’”杜預注:“薰,香草。”[6]《說文解字·艸部》[7]亦曰:“薰,香艸也?!笨梢姸蓬A對“薰”的認識應當是受了許慎所代表的東漢古文之學的影響。同時,也明確了“薰草”作為一種歷史悠久的香草的地位。又《本草綱目》曰:“古者燒香草以降神故曰熏、曰蕙。熏者,熏也;蕙者,和也?!盵1]
《南方草木狀》[8]云:“蕙,蕙草,一名薰草,葉如麻,兩兩相對,氣如蘼蕪,可以止癘,出南海?!碧蘸刖霸凇睹t別錄》[9]與《本草經集注》[10]中均言道:“薰草,味甘,平,無毒。主治明目,止淚,治泄精,去臭惡氣,傷寒頭痛,上氣,腰痛。蕙草。生下濕地,三月采,陰干,脫節者良?!贝硕鞔_了“蕙草”與“薰草”實為同物異名。
而在晉及南北朝時期,“燕草”一名也作為“薰草”的別名。南朝宋時《南越志》云:“零陵香,土人謂之燕草,又名薰草,即香草?!倍蘸刖霸凇侗静萁浖ⅰ穂10]中則對“燕草”與“薰草”進行了對比考證:“世人呼燕草,狀如茅而香者為薰草,人家頗種之?!端庝洝吩疲骸~如麻,兩兩相對。’《山海經》云:‘薰草麻葉而方莖,赤花而黑實,氣如蘼蕪,可以已癘?!袷腥硕嘤醚嗖?,此則非。今詩書家多用蕙語,而竟不知是何草。尚其名而迷其實,皆此類也?!碧帐险J為“燕草”與“薰草”并非同一種植物。后世諸多本草文獻或是載有本草類內容的文獻,如《證類本草》《本草品匯精要》《醫心方》《普濟方》等,應是受了《南越志》的影響,將“燕草”作為“薰草”別名,其余文獻中則少有關于“燕草”的記載。
自唐代起,文獻記載中開始大量出現“零陵香”一名。按《本草綱目》記載,此名首見于《開寶本草》,然而早在《肘后備急方》中,葛洪便記錄了將“零陵香”與青木香、白芷、甘松香、澤蘭進行酒漬、油煎、加蠟澤急煎等步驟后,“作梃以飾發”,治療頭不光澤[11]。此后《南越志》云:“零陵香,土人謂之燕草,又名薰草,即香草?!薄赌显街尽冯m已亡佚,但其關于“零陵香”的部分記載被引于其他諸多文獻,從而得以保存下來。另外,《本草拾遺》[12]中正式將“薰草”與“零陵香”歸為一類,明確指出:“《山海經》云:‘薰草,麻葉方莖,氣如蘼蕪,可以止癘’,即零陵香也。地名零陵,故以地為名?!标P于“零陵香”名稱的由來有兩種不同的說法,其一,便是《本草拾遺》中記載是因為此物長在零陵,“故以地為名”;其二,宋人沈括在《夢溪筆談·補筆談》[13]中提出“零陵香,本名蕙……又名熏……唐人謂之鈴鈴香,亦謂之鈴子香,謂花倒懸枝間如小鈴也。至今京師人買零陵香,須擇有鈴子者。鈴子,乃其花也,此本鄙語?!薄扳彙迸c“零”諧音共用,沈括認為零陵香的名字是源于此植物的外形。
根據唐代以前的文獻記載,“薰草”即“蕙草”這一觀點毋庸置疑。自唐代發展出“零陵香”這一名稱之后,二者日趨混淆,至宋代時,“薰草”與“零陵香”已經變為了同物異名的一類香藥植物。并且,明清時期,“薰草”這一香藥概念基本被“零陵香”所替代。
1.5.1 宋代起對“薰草”與“零陵香”同物異名有大量爭論 自宋代起,對“薰”“蕙”“蕙草”和“零陵香”作出了大量的辨析。湯忠皓[14]通過考證宋代文獻認為,到兩宋時,人們開始普遍將“蕙”“蕙草”與“蕙蘭”混淆。許凈瞳[15]詳細分析了兩宋筆記中文人對“蘭”“蕙”的辨析觀點,以黃庭堅為首的學者認為“蕙”乃“蕙蘭”,“至其發花,一干一花而香有余者蘭,一干五七花而香不足者蕙”,非“零陵香”。以沈括、朱翊為首的學者認為“蕙”就是“零陵香”,“零陵香,本名蕙,古之蘭蕙是也,又名薰。左傳曰:‘一薰一蕕,十年尚猶有臭?!创瞬菀病!边@兩種結論基本代表了兩宋時期各家學者對“蕙”的辨析觀點,也極大影響了后世對于“蕙”“零陵香”的分析與認識。
實際上,這兩種觀點均有道理,乃是名物考證中同名異物、同物異名最好的例證。黃庭堅所考證的是《離騷》中的“蕙”,《離騷》之“蕙”包含了多種香草植物,包括蕙蘭。而隨著時間的推移,“蕙”的概念發生了變化,如晉《南方草木狀》:“蕙,蕙草,一名薰草”;唐《本草拾遺》:“零陵香……《南越志》名燕草,又名薰草,即香草也。”彼時,“蕙”已經定為“蕙草”“薰草”“零陵香”,即是沈括、朱翊等學者的觀點。朱熹《離騷辯證》對此說:“古之香草,必花葉俱香,而燥濕不變,故可刈佩。今之蘭蕙,但花香而葉乃無氣,質弱易萎,不可刈佩,必非古人所指甚明?!庇纱说贸鼋Y論:“古所謂蕙,乃今之零陵香。今之蕙不知起于何時也?!笨梢?,朱熹也贊同“蕙”是“零陵香”。
另外,張淏[16]曾通過《名醫別錄》中對于“蕙實”的記載,附會黃庭堅之說,認為“蕙草”乃“零陵香”,“蕙”是“蕙實”即“蕙蘭”之果實。然而《名醫別錄》[9]載“蕙實”:“味辛。主明目,補中。根莖中湯,治傷寒,寒熱,出汗,中風,面腫,消渴,熱中,水,生魯山平澤?!逼渲胁⑽唇榻B“蕙實”的性狀特點,無法考證“蕙實”與“蕙蘭”的關系,此后歷朝歷代的本草文獻中也未曾有對此植物的記載,甚至到了明代,李時珍將“蕙實”認為是“零陵香”的別名,記錄在“零陵香”一條下。故而,張淏的觀點無證可循,有誤。
1.5.2 明清時對“薰草”與“零陵香”同物異名基本定論 明清時期,對于“薰草”“蕙草”“零陵香”的爭論基本告一段落,唯有少數研究本草的學者,仍對其鍥而不舍。吳其濬在《植物名實圖考》[17]中提出“薰草”乃“藿香”,“薰”是“藿”字音近而訛,而“零陵香”則是在湖南被當地人稱作“醒頭香”的一種植物。但是“藿香”也早在《本草經集注》中就有單列詞條記載,其植物形態在《證類本草》[18]中有所描述:“二月生苗,莖梗甚密,作叢,葉似桑而小薄,六月、七月采之,曝干,乃芬香,須黃色然后可收?!迸c“薰草”大為不同,吳其濬未對植物形態進行對比,純屬牽強附會。并且,“醒頭香”一名只在《古今醫統大全》中有收錄,為澤蘭葉之別名。但是澤蘭主治乳婦內衄,中風余疾,大腹水腫,身面四肢浮腫,骨節中水,金瘡,癰腫瘡膿[19],與“零陵香”的主治完全不同,也不會是同一種植物。另外,吳其濬以“醒頭香”十月中開花與《本草圖經》中所謂“零陵香”“十月中旬開花”作比,佐證二者實為一物[1]??墒恰侗静輬D經》[19]中明明記載“零陵香”“常以七月中旬開花”,吳其濬所謂“十月”應當是蘇頌所謂“七月”的訛誤,更加證明“零陵香”與“醒頭香”并非同一植物。見圖1、圖2。

圖1 《植物名實圖考》(一)

圖2 《植物名實圖考》(二)
1.5.3 近現代對“薰草”與“零陵香”的關系仍有爭論 首提“薰草”即“零陵香”這一觀點的《本草拾遺》早已亡佚,其內容多從《開寶本草》《證類本草》《嘉祐本草》等中輯佚而出。尚志鈞先生認為,《本草拾遺》中這一段話是源于《開寶本草》,將文獻中具有“薰草”別名的藥都混為一談,皆作“零陵香”,沒有從植物形態進行區分,給“零陵香”品種帶來了混亂。而在從《開寶本草》中輯佚《本草拾遺》時已經無法區分出陳藏器的原有觀點了[20]。根據沈括的以形命名說,尚志鈞先生認為“零陵香”與《山海經》中描述的“薰草”并不是同一種植物,今人所提及的靈香草,即是沈括所說的“鈴子香”,亦即“零陵香”,而《山海經》中提及的“薰草”則是另外一種植物[21]。
1.5.4 以組方分析確定“薰草”與“零陵香”的關系 根據唐代最早記錄“零陵香”一藥的《備急千金要方》[22]記載,“零陵香”主要起到祛味除臭的作用,除了可以配伍豆蔻、丁香、藿香、青木香、白芷、桂心、香附子等藥制成五香丸,內服治療口及身臭,多用于熏衣、熏體、美白、潤膚、潤唇、潤手、生發等方面;而“薰草”主要起到發散通竅之作用,被用于治療鼻塞、傷寒狐惑、痔瘡等疾病。二者在方劑之中主治并不相同,且從未出現兩者在同一方劑中互換名稱的現象。因此,至少在唐代,“薰草”與“零陵香”所指代的并非同一種本草香藥,但是兩者在性狀上應相似。
縱觀宋代醫學典籍,“零陵香”的主治范圍較唐代有了較大變化,可作發散走表之用,如《博濟方》[23]用“零陵香”入“豆蔻散”以“和一切氣”、入“金花散”“治骨蒸勞熱”;《三因極一病證方論》[24]以“零陵香”組方治“風熱毒腫”;《是齋百一選方》[25]以“零陵香”治牙疼,等等??芍藭r,“零陵香”之主治已經與“薰草”同,很多醫書之中甚至沒有以“薰草”組成的方劑,而僅記載“零陵香”。由此推測,至宋代時,“薰草”與“零陵香”已混為同一種香草藥物。
明代起,“零陵香”在臨床中除上述發散通竅走表之功用,還可兼療泄精與婦人帶下、治上氣腰痛、除牙齒疼痛、止五色諸痢等[1]。如《奇效良方·癆瘵門》[26]中以“零陵香”配伍木香、丁香、沉香、附子、干姜、官桂、吳茱萸,煉蜜丸后,合生姜汁,敷摩腰上,治療“五勞七傷、腰膝疼痛、鬢發早白、面色痿黃、水臟久冷、疝氣下墮、腸風”“兼治女人子臟久冷、頭鬢疏薄、面生□、風勞血氣、產后諸疾、赤白帶下”?!镀諠健穂27]中將零陵香梗葉煎水含漱以治療牙齒疼痛等。不僅如此,明清各類方書之中,多使用“零陵香”此名,除前代醫籍中已記載的含有“薰草”的組方,其他新組方劑中均使用“零陵香”進行配伍??梢娭撩鞔?,“零陵香”的藥用概念基本已經取代并包含“薰草”這一概念了。
由此可見,自唐代發展出“零陵香”這一名稱之后,雖有本草著作與少數方志認為此乃“薰草”的別名,但實際上其與“薰草”所指代的并非同一種香藥植物。然而,受到唐代這些本草書籍的影響,也因為兩者確實有相似之處,至宋代時,“薰草”與“零陵香”已經變為了同物異名的一類香藥植物。并且,明清時期,“薰草”這一香藥概念基本被“零陵香”所替代。
根據《山海經》[28]所載:“又西百二十里,曰浮山……有草焉,名曰薰草,麻葉而方莖,赤華而黑實,臭如蘼蕪,佩之可以已癘”,“薰草”產于浮山。郝懿行認為:“《水經》‘渭水’注有胏浮山與麗山連麓而在南,蓋此是也?!端囄念惥邸菲呔硪队蚊街尽吩疲骸窳锷剑幻胤紊?,一名浮山?!奔创松?,在今陜西市臨潼區城南。后世本草類、博物類文獻對“薰草”亦多有記載,如《名醫別錄》《南方草木狀》?!赌戏讲菽緺睢吩疲骸稗?,蕙草,一名薰草……出南?!保恕澳虾!奔唇駨V東大部分地區[28]。
由此對于“薰草”的產地有了兩種論述。陜西與廣東相隔遙遙,彼此相距1 000多公里。何以會產生這樣截然不同的論述?其原因可能有二,其一,《山海經》所記載的“薰草”與《南方草木狀》所記載的“薰草”并非同一種植物,只是兩者均為香草類植物,有所相似,故而古人在辨別時發生了混淆,產生了同名異物的現象;其二,《山海經》所記載的“薰草”與《南方草木狀》所記載的“薰草”確為同一種植物,然而其常見,陜西、廣東都有生長。《南方草木狀》為晉時嵇含所著,成書時間遠遠晚于《山海經》,并且其中對于“薰草”的描述“氣如蘼蕪,可以止癘”,也明顯化裁于《山海經》,可見嵇含認為,廣東的這種香草是《山海經》中所記載的“薰草”。此外,南北朝詩人謝靈運在《擬魏太子鄴中集詩·平原侯植》開篇寫到:“朝游登鳳閣,日暮集華沼。傾柯引弱枝,攀條摘蕙草。”此詩中摘“蕙草”的地點應在魏都鄴城,即今河北臨漳、河南安陽一帶,與《廣志》中提及的“蕙草”:“蕙草綠葉紫花,魏武帝以為香,燒之”,應當為同一種植物。在與《南方草木狀》與《廣志》時代相近的文獻中,《名醫別錄》[9]也對“薰草”有言辭含糊的記載,曰:“薰草……蕙草。生下濕地,三月采,陰干,脫節者良。”即“薰草”生長在地勢低的濕潤土地上,并沒有對“薰草”的產地作任何記錄。
另外,對于“薰草”的別名“零陵香”,許多宋代學者認為其產地不在零陵,如沈括便在《夢溪筆談·補筆談》[13]中記道:“零陵香,本名蕙,古之蘭蕙是也,又名熏?!蹲髠鳌吩唬骸谎皇~,十年尚猶有臭?!创瞬菀病氖恳院狭懔昕ぃ旄綍?。后人又收入《本草》,殊不知《本草正經》自有熏草條,又名蕙草,注釋甚明。南方處處有,《本草》附會其名,言出零陵郡,亦非也。”范成大亦于《桂海虞衡志·志香》[29]中寫道:“零陵香,宜、融等州多有之。土人編以為席薦坐褥,性暖宜人。零陵今永州,實無此香?!爆F代學者潘雁飛[30]經過考證,認為“零陵香”的核心產區在以全州為核心的永州零陵郡、道州江華郡。“零陵香”確實產于零陵,當然也產于廣西歷史上屬于零陵郡的廣大地區。只是因宋以前,零陵轄區范圍幾經變化,才使得宋人不明歸屬。實際上,在史書之中,被記載的“零陵香”產區更為廣泛。唐時,《唐六典》載:“道州(今屬湖南永州市)貢零陵香”“永州(約今湖南永州市區域)生零陵香”。《通典》載:“江州江華郡貢零陵香百斤?!薄缎绿茣份d:“永州零陵郡貢零陵香”“湘源縣(約今廣西全州及灌陽縣區域)產零陵香。”宋代時,《宋史》載:“道州江華郡貢零陵香”“廣州南海郡貢零陵香?!薄段墨I通考》載:“南海郡(今廣東大部分地區)貢零陵香”“江華郡貢零陵香”“全州(約今廣西全州、桂林、灌陽等區域)貢零陵香”。《本草圖經》載“零陵香”有“濠州零陵香”(約今安徽鳳陽縣區域)和“蒙州零陵香”(約今廣西蒙山縣區域)。另有《金史》載:“真定府(今河北石家莊)產零陵香?!庇纱丝梢?,“零陵香”的產區在唐宋時期較為廣泛,包括永州、道州、廣州南???、全州,并非如沈括[13]、范成大[29]等學者所說,“零陵香”僅產于一地或某特定范圍。明清時期,在《本草品匯精要》中延續了《本草圖經》中“濠州零陵香”和“蒙州零陵香”的概念,另外如《群芳譜》和《本經逢原》中都新增了“零陵香”的產地,包括鎮江(今江蘇鎮江)和丹陽(今屬江蘇鎮江)以及云陽(今重慶云陽縣)。見圖3-圖6。

圖3 《本草圖經》(一)

圖4 《本草圖經》(二)

圖5 《本草品匯精要》(一)

圖6 《本草品匯精要》(二)
綜上所述,“薰草”并沒有固定的道地產地,由南方(廣西、廣東、湖南、江蘇等地)至北方(河北、河南等地)均有產出,且質量均為上乘,可作貢品之用。
尚志鈞先生雖然對“薰草”“零陵香”是否同物異名有所疑問,但在《本草經集注》[10]輯校本中,仍注“薰草”為報春花科靈香草(Lysimachiafoenum-graecum),《中藥大辭典》[3]中亦如此認為;而早在1957年葉橘泉先生和趙燏黃先生便考證“零陵香”可能為薰草零陵香(O.SanctumL.)、巴西零陵香(OcimumbasilicumL.)或羅勒(Ocimumcamumsims)[31],此種觀點較尚志鈞先生的觀點還要早大約1~2年,在《中國植物志》[4]中也將“薰草”的基源定為唇形科羅勒(OcimumbasilicumL.)。由此,對于此植物的基源便有了兩種說法。見圖7、圖8。

圖7 《中國植物志》靈香草

圖8 《中國植物志》羅勒
經過上文對“薰草”名稱源流的考證可以得知,“薰草”的別名“零陵香”與“薰草”本身之間具有復雜的替代關系,兩者在不同時期代表著不同或者相同的香草植物概念。結合表1可以發現,歷代所謂“零陵香”的性狀描述其實均來源于“薰草”,惟有《本草圖經》中對植物功效的描述“今嶺南收之,皆作窯灶,以火炭焙干,令黃色乃佳。江淮間亦有土生者,作香亦可用,但不及湖嶺者芬熏耳”,以及《夢溪筆談·補筆談》中對植物形態的形象化描述“唐人謂之鈴鈴香,亦謂之鈴子香,謂花倒懸枝間如小鈴也。至今京師人買零陵香,須擇有(零)[鈴]子者。鈴子,乃其花也,此本鄙語”,此二者乃是對“零陵香”的直接記載。再對“薰草”的性狀作總結,其生于濕潤之處(出自《名醫別錄》);葉如麻,對生,綠色(出自《南方草木狀》);莖方形(出自《山海經》);花紅(出自《山海經》)或紫色(出自《廣志》),七月中旬(出自《本草圖經》,農歷七月即現今8月份左右)開花;果黑色;氣味芬芳。

表1 部分本草類文獻對“薰草”性狀的記載

續表1
綜合而言,報春花科靈香草(Lysimachiafoenum-graecum)花冠黃色而非紅或紫色,花期在5月[32],與歷史文獻中所描述的“薰草”植物性狀有很大不同。因此,靈香草并非“薰草”。將其與“零陵香”有“鈴子”這一特點進行比照,卻無法否認靈香草并非“零陵香”。而唇形科羅勒(OcimumbasilicumL.)莖直立,鈍四稜形,花萼鐘形,果時花萼宿存,花冠淡紫色,或上唇白色下唇紫紅色,伸出花萼,小堅果卵珠形,黑褐色,花期通常7-9月[32],上述植物性狀皆與文獻記載中的“薰草”性狀相類,只是羅勒為一味單獨中藥,《證類本草》中描述“薰草”“葉如羅勒”,說明此為兩種不同但是相似的植物,且“薰草”甘平,羅勒辛溫,兩者性味不同,因此,羅勒也不會是“薰草”。然而,羅勒(OcimumbasilicumL.)與薰草性狀如此相似,此二者當屬于同一科,即唇形科。唇形科植物常具含芳香油的表皮,常具有四棱及溝槽的莖,葉稀為復葉,對生(常交互對生),花萼鐘狀,管狀或杯狀,稀壺狀或球形,花冠合瓣,通常有色,常伸出萼外(稀內藏),管狀或向上寬展,直或彎(極稀倒扭)的花冠筒[31]。此與“薰草”的記載一致,可以初步確認“薰草”為唇形科植物。
靈香草富含多種活性物質,如黃酮類、三萜類、多酚類、多糖類等[33]。其中三萜皂苷類化合物具有一定的抗肺腫瘤活性[34];黃酮類化合物具有較好的抗氧化活性[35];乙酸乙酯部位的酚酸類化合物可能是其主要抗植物病原真菌成分之一[36],實驗表明靈香草粗提物對10種植物病原菌(甘蔗鳳梨菌、芒果葉枯菌、玉米炭疽菌等)具有強的抑制活性[37]。另外,靈香草不僅具有殺菌、醒目提神和殺菌防疫的功效,而且有很強的驅蚊效果;靈香草是一種重要的工業原料,可用于紡織、建材、皮革、煙卷行業及衛生制品。其精油為“液體黃金”,在國際市場上價值極高,需求量很大[38]。
羅勒主要含有黃酮類、酚類、萜類、醛類、生物堿、苷類、總皂甙和鞣質等成分,其中含黃酮類化合物具有較強的抗氧化活性,可以抗肝臟毒性、保護心臟等;萜類化合物具有抗病毒活性;其抗真菌活性可能與芳樟醇有關;而其在臨床中的抗焦慮和鎮靜作用可能與苯酚成分有關。綜合而言,羅勒已被用于治療多種疾病,也被用于烹飪和觀賞。多數研究表明,其在臨床上主要體現了抗菌、抗癌、抗驚厥、抗炎、抗氧化與免疫調節、治療糖尿病、治療高脂血癥的藥用價值[39]。
靈香草與羅勒具有相近的藥理作用,都能抗炎、抗菌、抗腫瘤以及抗氧化等。目前,靈香草多用于日常生活與工業、農業,羅勒亦多用于日常生活且已被用于治療多種疾病,將靈香草與羅勒的現代藥物應用與歷代文獻記載中“薰草”及“零陵香”的組方應用進行對比,發現它們有合理相似之處。故而,筆者推測,《山海經》與《名醫別錄》中記載的“薰草”為類似羅勒的唇形科植物,唐宋時期,“薰草”與可能為靈香草的“零陵香”產生了混淆,由于香草植物中多含有黃酮類、酚類、萜類等化合物活性成分,因而在臨床使用中有相似的療效,天長日久,兩者概念便夾雜不清難以區分了。
其實,早在戰國時期,《離騷》中便出現了多達十八種的香草名稱[6],“蕙”這一種就在其中,可見那時人們對于香草植物已經有了初步的認識,然而,有許多相似卻不同種類的香草植物,仍以同一名稱代替,并且因為植物性狀相似、現存文獻描述稀少模糊等原因,至今難以明確分辨。由此可見,古代藥用植物尤其是香草藥物確實存在許多基源不清的問題。
“薰草”是我國歷史悠久的香草藥物。通過對“薰草”的考證,我們能夠發現它的發展背景極其復雜,交錯著多種同類、不知名的香草藥物。經此一例可知,本草名物中,“一對一”的確切對應關系較少存在,許多名稱僅僅作為一個范圍、一種特征的表達而存在,并且,在不同歷史背景中,這些范圍和特征還會發生變化。故而,在對名物進行考證時,應當將文獻與歷史背景及實物相結合,善用文獻溯源方法,以求縮小問題的范圍,盡力保證考證結果的準確性。本文梳理了“薰草”與別名“零陵香”的源流關系,并最終將其基源定于唇形科植物,反駁了主流學說中“薰草”是報春花科靈香草(Lysimachiafoenum-graecum)的觀點,至于“零陵香”與靈香草的基源關系由于文獻記載有限,本文難以確定,這并非否定靈香草的實際藥用價值與文化內涵,而是希望能追本溯源,明確本草“薰草”與植物的古今名物關系與認知。盡管它并非如今常用的靈香草和羅勒,但通過本文可以發現,香草藥物在性狀和藥用價值等方面有其相通相似之處,在工業、農業、醫藥方面均有巨大的發展潛力。故而,“薰草”的名實考證對于薰草、靈香草或是羅勒等其他香藥的進一步應用研究具有較大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