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建輝 閆夢雅
摘 要:“臺灣原住民族群關系研究”是國家社科基金2014年立項的重大課題,目前結項在即。本文在介紹該課題研究緣起、闡述其理論價值和現實意義的基礎上,回顧了研究工作開展的大體經過及取得的階段性成果,總結了對臺灣“原住民”族群關系的整體認識及研究心得,并就研究中存在的困難和不足進行了反思。
關鍵詞:臺灣“原住民”;族群關系;回顧;總結
中圖分類號:C95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1332(2020)04-0024-07
“臺灣原住民族群關系研究”是國家社科基金2014年立項的重大課題,迄今已整6個年頭。自立項以來,項目負責單位廈門大學人類學研究中心(福建省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與合作單位臺灣政治大學民族學系、“原住民族”研究中心協同努力,在吸收、借鑒國內外相關研究成果的基礎上,深入臺灣高山族各族群聚居區,開展全面的人類學田野調查作業,在了解臺灣高山族各族群社會文化的同時,重點關注各族群之間及族群內部不同支系之間的歷史互動與現實交往,收集了大量第一手的寶貴資料。在此基礎上,課題組根據之前的研究計劃分工協作,對所收集的材料進行初步理論分析,形成了一批階段性成果。如今結項在即,有必要對前期的研究工作做一個回顧,既總結其中存在的經驗和不足,也為后續的結項及延伸性研究奠定必要的基礎。
一、課題研究的緣起
廈門大學素有臺灣高山族研究的人文傳統。臺灣高山族歷史上被蔑稱為“蕃(番)族”,并有“生蕃”、“野蕃”與“熟蕃”、“化蕃”之別,20世紀50年代在我國的民族識別工作中被確定為高山族。臺灣地區則在短暫地被區分為“山地同胞”與“平地山胞”后,于20世紀90年代被稱為“原住民”(指稱個人)與“原住民族”(指稱整體)。1929年,廈門大學人類學、民族學科創始人林惠祥先生尚在成立未久的中央研究院任職,就受時任中央研究院院長蔡元培委派,利用赴臺北為父親料理后事,“乘機入番地,研究番族,搜集其風俗習慣之標本”[1] 6。他先后訪問了卑南、馬蘭、哈喇巴宛、大馬武窟、知本、水社等一些番社,足跡踏及泰雅、阿美、卑南、排灣、布農、邵等族群。1930年,出版《臺灣番族之原始文化》[2]一書,創大陸學者研究臺灣高山族之先河。該書基于親身實地調查,并參考同時期日本學者的研究成果,綜合運用歷史學、人類學、考古學等現代學科方法,對臺灣高山族社會歷史文化進行多學科的考察。臺灣著名人類學家李亦園曾專文紀念林惠祥先生,評價該書“可以說是中國科學家研究臺灣高山族的韌始”[3]。
1935年,已調任廈門大學教授的林惠祥先生為了給自己的人類學標本陳列所增添藏品,又再次于“暑假自費復往臺灣,再入番地,采買標本”[1] 8,歷時兩周,采得番刀、槍、弓、箭、衣飾、雕刻物、船模、史前石器等標本數十件。先后兩次親赴臺灣高山族地區開展田野作業的特殊經歷,奠定了林惠祥先生此后一生的研究方向。盡管他的研究興趣廣泛,涉及的學科眾多,成果豐碩,但包括臺灣高山族在內的馬來族(即今所謂“南島語族”)與我國南方地區的淵源關系,一直是他重點關注的領域。他從考古遺存、文化習俗、體質特征等多角度論述大陸、臺灣、中南半島土著民族文化之間的源流關系,將大陸東南地區百越民族及其先民文化確定為高山族所屬的馬來種族與文化的祖先,并且提出百越民族及其先民南遷南洋諸群島的東、西兩條不同路線[4]。
林惠祥先生1958年辭世后,助手陳國強和同仁以及他們的弟子繼續拓展臺灣高山族研究。一方面,他們出版了一批基礎性的著作,從不同層面介紹臺灣高山族歷史傳統和社會文化,如《高山族簡史簡志合編》[5]、《高山族簡史》[6]、《臺灣少數民族》[7]、《高山族風情錄》[8]、《高山族民俗》[9]、《臺灣原住民的姓名》[10]等;另一方面,進一步拓展臺灣高山族的起源、族稱、宗教信仰、社會經濟發展、民族關系及傳統特色文化等研究,發表了一系列相關研究論文。這些研究成果占據了同時期大陸高山族研究成果的絕大部分。但遺憾的是,在20世紀90年代以前,因為兩岸不通未來,廈門大學的學者們未能赴高山族地區開展實地考察,只能依靠歷史、考古、文獻資料甚至新聞報道等開展研究,從而使得這些研究都帶有明顯的歷史學特征,而未能充分體現人類學和民族學的學科特色。[11]
進入21世紀后,廈門大學學者對臺灣高山族研究的關注度明顯減少。但與此同時,在國際“原住民”(Indigenous People)運動的大背景下,臺灣高山族提出了“正名”及“自治”等權利訴求,臺灣民進黨當局及一些持“臺獨”立場的境外學者利用高山族屬于南島語族的歷史和社會事實,操弄“南島語族的起源”這一原本屬于學術領域的議題,為“臺獨”尋求歷史與文化依據。針對這種不良企圖,廈門大學學者同大陸其他學者一道,借鑒國際學界已取得的相關研究成果,綜合運用人類學、考古學、語言學、歷史學、分子生物學等多學科方法,論證包括臺灣高山族在內的南島語族與中國南方地區的歷史淵源關系,發表了《臺灣原住民“南來論”辨析》[12]、《“南島語族”起源研究中“閩臺說”商榷》[13]、《南島語族起源研究中的四個誤區》[14]等專題論文,還承擔國家社科基金項目“閩臺土著民族關系與‘南島語族起源研究”(2001)。
反觀以日本、臺灣等為主的境外學者,自19世紀末期開始就進行了一系列卓有成效的研究。1895年日本竊據臺灣后,就從東京人類學會雇傭了一些學有專長的人類學者,深入臺灣各地開展“蕃地調查”。鳥居龍藏(1870—1953)、伊能嘉矩(1867—1925)和森丑之助(1877—1926)并稱為早期臺灣高山族調查研究的“三杰”。其中又以伊能嘉矩對臺灣高山族的調查研究最為出色,他在《臺灣番人事情》(1900)一書中首次依據語言、風俗等特征,對臺灣高山族做了較為科學的“九族”分類。日本設立臺灣總督府后,出于統治的需要,曾先后成立“臨時臺灣慣習調查委員會”和“理蕃課”,從事高山族慣習和社會狀況調查,出版了8卷《蕃族調查報告書》、8卷《蕃族慣習調查報告書》和大量統計文書,詳細記錄臺灣高山族的社會文化,積累下豐富的民族志資料。1928年臺北帝國大學(今臺灣大學前身)成立,成為臺灣高山族研究的中心。其土俗人種學研究室以高山族各族群文化為主要對象,出版了研究高山族“九族”社會組織的重要著作《臺灣高砂族系統所屬之研究》(1935),產生了像馬淵東一這樣的高山族研究國際知名學者,并吸引了文理農工等多學科的學者參與其中。這些調查、研究雖然不關心理論的構建,但是奠定了日后高山族研究的重要資料基礎。
臺灣光復之后,一些民族學家前往臺灣,成為研究臺灣高山族的第一批臺灣本土學者,其代表性人物有凌純聲、衛惠林、陶云逵等。他們秉承日本學者的余緒,組成若干調查組,帶著他們的學生,前往高山族地區開展民族學田野調查,形成了一批經典的高山族民族志,如《蘭嶼雅美族的社會組織》[15]《馬太安阿美族的物質文化》[16]《南澳的泰雅人》[17]《布農族卡社群的社會組織》[18]《秀姑巒阿美族的社會組織》[19]《大港口的阿美族》[20]等。這些研究延續了中國大陸“南派”民族學的學術傳統,重視文化史的構建,融合民族學、考古學、歷史學的研究方法,不太注重理論和現實問題的探討,而著重于材料的搜集和解釋,試圖重構高山族過去的歷史文化。
經過20世紀60年代中期至70年代末的短暫沉寂,臺灣高山族研究又在80年代初的“正名”運動后有了新的發展。研究者對之前歷史學派式的研究進行反思,開始采取主位的視角和人文關懷的傾向,研究臺灣高山族的現代生活與文化,探討在強勢的漢文化影響下高山族的社會處境與文化適應,典型者如李亦園的《山地行政政策之研究與評估》[21]、許木柱的《阿美族的社會文化變遷與青少年適應》[22]。進入90年代后,隨著從1949年開始實施的戒嚴法于1987年被解除,臺灣高山族的族群意識和權利意識高漲,傳統文化開始復興甚至再造。臺灣高山族對于自身發展的思考,并未停留在弱小民族的現代化、旅游開發等層面上,而是從更宏大的視角拓展視野。在此背景下,甚至出現了臺灣高山族研究的本土學者,如布農族群的達西烏拉彎·畢馬(田哲益)。總體而言,這一時期的研究涵蓋了臺灣高山族社會文化的各個層面,如政治、經濟、生產方式、社會組織、宗教信仰、婚姻和親屬制度等,包括新出現的文化復振、社區營造、生態保護、非遺傳承等。
與我國大陸學者相比較,境外學者的最大優點是,他們大多立足于實地調查。即使某些研究未必以調查為基礎,最少也具有更多的感性認識。也正因為如此,他們的研究更“接地氣”,關注社會現實的層面遠較大陸學者為多。盡管如此,無論大陸學者的研究抑或日本、臺灣等境外學者的研究,都存在著一個共同的缺陷,即多以靜態的視角考察臺灣高山族的社會歷史文化,而少以動態的眼光探究高山族諸族群間的關系及其歷史演變。特別是在大陸學界,包括一般人的常識中及國家民族政策的層面上,更經常視臺灣高山族為一個具有高度文化一致性的民族整體,而忽視了其內部諸族群社會文化的多樣性及族際族內關系的復雜性。有鑒于此,我們選擇臺灣高山族的族群關系作為新時期拓展廈門大學高山族研究的新路向,希望能夠通過本項目研究克服前述弊端。
二、課題研究的開展
從日據時期起,日本殖民者基于統治的需要,就對臺灣高山族進行了相當慎密的田野調查與紀錄,逐漸形成了對臺灣高山族的“九族”分類法[23],并發展成為日據時期官方與學界的基本共識。光復之后,國民黨政府采納了媒體發明的“高山族”概念,不久又因山地行政處之設,將高山族稱呼為“山地同胞”,但實際運作中仍沿用“九族”分類法,將高山族分為泰雅、賽夏、布農、鄒、阿美、卑南、排灣、魯凱和雅美九大族群。這種外來認定的、他稱式的族群分類,伴隨著1987年臺灣社會解除戒嚴、政治民主化,以及2000年臺灣政黨輪替等因素,產生了重大改變。不斷高漲的臺灣高山族主體意識,一再挑戰暨有的族群分類,要求“自治”與“正名”,突破日據時期以來的九族分類架構。在臺灣族群政治發酵、高山族族群與權利意識凸顯等多重因素的共同作用下,截止2014年6月,臺灣官方“行政院原住民族委員會”認定的臺灣“原住民族”已從原來的9族增加到16族,它們分別是泰雅(Taiyal)、太魯閣(Truku)、賽德克(Seediq)、賽夏(Saisiyat)、邵(Sao)、布農(Bunun)、鄒(Tsou)、魯凱 (Rukai)、排灣(Paiwan)、阿美(Amis)、撒奇萊雅(Sakizaya)、卑南(Puyuma)、達悟(Tau,舊稱雅美)和噶瑪蘭(Kavalan)、拉阿魯哇(Saaroa)和卡那卡那富(Kanakanavu)。此外,還有臺南市地方政府認定的西拉雅(Syraya)。
20世紀90年代以來,盡管海峽兩岸政治情勢坎坷曲折,但經濟文化交流與協作始終熱絡。在此背景下,我們如何更好地應對臺灣當局將高山族分為16“族”且未來可能還將更多這一事實?將來海峽兩岸實現統一,相關部門又該如何決策,是認可臺灣當局的做法,將臺灣高山族分為十幾族甚至更多,還是繼續視之為一個單一的高山族?對這些問題的回答,無疑需要我們未雨綢繆,抓緊從學術的角度對臺灣高山族族群關系展開深入研究。
本課題針對以往的臺灣高山族研究多關注各別族群的社會文化或視之為單一民族的弊端,不僅注重通過實地調查深入考察當代臺灣高山族16個族群間錯綜復雜的互動關系,而且納入歷史的深度視野,結合文獻資料和田野調查,追溯和重構明清時期、日據時期、國民黨威權統治時期和解嚴后臺灣高山族的族群關系,通過共時性與歷時性的雙向參證比較,在全面考察臺灣高山族各族群間的復雜關系及其歷史演變的基礎上,剖析影響臺灣高山族族群關系的因變量和運行機制,進而科學預測臺灣高山族族群關系的未來發展趨勢。在理論的層面上,該研究既有助于拓寬臺灣高山族研究的視野,將臺灣高山族研究從宏觀引向微觀,從平面發展為立體,從而深化對臺灣高山族的全面認識,也有助于結合其所處的政治、經濟和社會文化環境之變遷,考察引起臺灣高山族族群認同、意識和結構變化的主次因素,總結其發展規律,從而豐富民族學、人類學族群關系理論。在應用的層面上,一方面,本課題研究藉由與臺灣政治大學“原住民族”研究中心和民族學系及其他學者之間的密切合作,將更好地整合廈門大學現有的科研力量,傳承廈門大學長期形成的臺灣高山族研究傳統,發揮廈門大學地處海峽西岸的區位優勢,將廈門大學打造成國內重要的臺灣高山族研究基地;另一方面,在國家戰略的層次上,本課題研究也有利于進一步促進大陸與臺灣之間的經濟文化交流與社會融合,為決策部門制定更具針對性的對臺政策提供理論和現實依據。在未來兩岸統一的愿景下,本項目研究的應用價值和社會意義無疑將更加凸顯。
課題立項通知書于2014年11月下達。在通知書下達之前,人類學研究中心就在廈門大學“哲學社會科學繁榮計劃支持”項目經費資助下,組織中心12名研究人員于2014年7月8—21日赴臺開展前期準備工作。除與合作單位臺灣政治大學民族學系、“原住民族”研究中心座談交流,商討后續合作研究事宜之外,還先后考察了宜蘭縣蘇澳白米社區、泰雅族南澳部落,花蓮縣太魯閣族和平部落,阿美族大港口部落、奇美部落和馬太鞍部落,臺東縣阿美族都蘭部落、布農族紅葉部落和中正部落、卑南族南王部落,嘉義市阿里山鄒族特富野部落,南投縣日月潭邵族,并參訪了慈濟大學、佛光大學、東華大學、史前文化博物館等。此行對于臺灣高山族的大致分布及其社會文化有一個初步了解。
立項通知書下達之后,2015年3月14日假廈門大學人類博物館一樓會議室舉行了開題報告會,會上就臺灣高山族族群關系的歷史記憶、日據時期的臺灣高山族族群關系、國民黨威權體制下的臺灣高山族族群關系、解嚴后的臺灣高山族族群關系及臺灣高山族族群關系的未來走向等5個子課題的研究設計和預期目標都做了詳細匯報。與會學者不僅高度評價該項目的重大意義,認為該項目將從廣度與深度兩方面促進臺灣高山族研究,提升大陸臺灣高山族研究理論水準,并且有利于促進兩岸經濟文化交流,推進祖國統一大業,而且對該項目進入實質研究后應注意的角度和問題等,提出了若干具有專業性和可操作性的意見。
從2015年開始,課題組按照之前制定的研究計劃,陸續派出研究人員及碩士生、博士生前往高山族地區開展田野作業,時間安排基本是一次3個月,調查范圍涵蓋臺灣高山族所有16個族群,包括離岸蘭嶼島的雅美人。具體分工情況是:季偉杰以卑南族為主體,旁及臺東地區的阿美、排灣、布農等族群,著重考察卑南族與周邊族群的歷史及現實互動。朱志林到高雄市那瑪夏區、桃源區及嘉義縣的阿里山鄉,就阿里山鄒族(“北鄒”)與薩阿魯哇、卡那卡那富(“南鄒”)及布農族的族群關系歷史與現狀進行考察。鄭偉斌赴臺灣花蓮市撒奇拉雅族社區、阿美族社區、太魯閣族社區,及宜蘭縣的噶瑪蘭社區,圍繞撒奇萊雅、噶瑪蘭、阿美和太魯閣等族群的關系及社會文化開展田野考察。易紫君在新竹五峰鄉和桃園南莊鄉開展田野調查,重點了解當地賽夏族與泰雅族及客家人之間的歷史與現實互動,并對五峰鄉和南莊鄉族群關系表現的差異性進行考察。劉留在臺東縣太麻里鄉,以幾個主要家族為中心,調查排灣族、卑南族與阿美族的族群關系與互動。周慧慧側重南投仁愛鄉,就當地泰雅族、賽德克族及布農族的族群關系進行考察。陳子祎前往臺中、苗栗,調查了解當地泰雅族歷史文化及其與周邊族群的歷史和現實關系。張雪婷前往高雄、屏東、宜蘭、花蓮等地,開展田野調查工作,主要考察日據時期日本殖民政府對原住民的文化教育及其對原住民族群關系的影響。饒瑨雨聚焦臺灣高山族文化遺產的傳承、保護和利用,田野點選擇在臺灣東部地區,包括宜蘭、花蓮和臺東。
其間,董建輝教授和課題組成員黃銘松每次都會隨同前往,除指導田野調查作業外,還積極協調與當地的關系,做好后勤保障工作。幾年下來,前往臺灣開展調查的人員達到四五十人次,積累了大量寶貴的一手資料。以這些調查材料為基礎,先后完成碩士論文《臺灣卑南族與周邊族群的歷史與現實互動》《夾縫求生:南鄒族“正名”的民族學考察》《融合與分化:一個排灣族部落的形成、發展與演變》《族群互動與文化變遷:以賽夏族為中心的人類學考察》《外部互動與內部分異:泰雅族北勢群的人類學研究》,博士論文《競爭與共生:光復后的臺灣原住民族群關系——以臺灣南投縣仁愛鄉為中心》[24《]東臺灣的噶瑪蘭人和撒奇萊雅人:歷史變遷中的族群建構》[25]《日據時期臺灣原住民族群關系研究》[26],并在國內學術刊物發表《七腳川事件與花蓮地區高山族族群關系》[27《]規訓之術:日據時期的臺灣高山族教育》[28]《文化“理蕃”:日本對臺灣原住民族的殖民統治》[29]《從霧社事件看臺灣原住民族群關系》[30]等階段性成果30余篇。課題研究過程中,課題組采取“走出去”和“請進來”相結合的方式,一方面邀請境外相關領域的專家學者入境交流、講學,另一方面主動出境開展訪問、交流,在交流研究心得、密切研究聯系的同時,也充分了解該領域的國際研究現狀及最新進展。2016年4月底,課題組召開了“臺灣‘原住民族群關系的歷史、現狀與未來”小型國際學術研討會,與會專家學者來自日本、西班牙、我國大陸及臺灣地區相關高校、研究機構。2018年6月上旬,再次組織召開了“兩岸民族鄉論壇”,來自海峽兩岸多所高校、科研機構及少數民族鄉村的百余名代表與會,其中臺灣與會學者、高山族代表近40人。論壇研討內容涉及兩岸少數民族族群關系與社會文化、兩岸觀光旅游產業發展與文化藝術交流、兩岸少數民族鄉鎮發展等。
三、課題研究的總結與反思
經過深入調查研究,我們對于臺灣高山族族群關系的歷史、現狀及未來有了較為清晰的認識。首先,臺灣高山族源自祖國大陸。國際學術界普遍認為,無論從語言、文化還是體質特征來說,臺灣高山族均屬于南島語族。南島語族分布的范圍很廣,支系眾多,臺灣高山族位處其最北端。關于南島語族的起源問題,學術界一直有“南來說”和“大陸說”兩種不同主張,前者主張南島語族起源于東南亞及太平洋群島,后者則認為南島語族的原鄉在中國大陸南方地區。[31]但20世紀后半期以來的研究越來越表明,南島語族起源于我國南方地區,而且主要是東南沿海地區,人類學、考古學、語言學、分子生物學等多學科的證據都支持這一主張。臺灣高山族的先民移居臺灣島內的時間不一,早的可能在七八千年前,遲的僅千年左右,但在起源上都和中國大陸南方地區有著密切的關系。更準確地說,和古代百越民族先民及今天持壯侗語族的少數民族同源。
其次,今天臺灣高山族被劃分為16個族群是臺灣當局操弄“族群政治”的結果。臺灣高山族分散居住在臺灣島內,以村落為基本單元,歷史上被稱為“社”,現在通稱“部落”。長期以來,高山族除了有關于自身血緣關系的某些口述傳說和歷史記憶外,并無“族”的概念,無法辨識“我族”與“他族”的差異。他們以部落為生產生活的合作單位,偶爾結成地域性的部落聯盟(通常與流域相聯系)。而部落的組成大多并非單一血緣,而是由不同來源的人組成。不同部落之間,常常因為獵場爭端、婚姻糾紛等發生“出草”(獵首)行為,有的甚至發展演變為世仇。日本殖民者出于統治的需要,開始對高山族進行民族學意義上的分類,將文化特征保留尚明顯的“高山蕃”(與“平埔蕃”相對)區分為“九族”。用今天的眼光去看,這種分類還是相對合理的。而臺灣當局出于選舉政治的需要,將“原住民”細分為16“族”,明顯有悖科學的原則。例如,泰雅族群原本分為泰雅和賽德克兩個亞群,賽德克群又有東賽德克(也即太魯閣)和西賽德克兩分支,彼此間譜系明了。如今泰雅族群一分為三,變成泰雅、賽德克、太魯閣三個并列的族群,實無必要。
全面認識臺灣高山族族群關系,需從時間、空間和人群三個維度入手。臺灣高山族原本散居全臺各地,明清漢人大規模移墾入臺后,高山族的生存空間受到壓縮,他們開始主要由西向東遷移,由此導致了各族群之間波浪式的擠壓效應,其人口也因為戰爭、瘟疫等原因急劇減少。因為主要居住在山地,受高山急流影響,交通極為不便,所以他們的移動范圍相對有限。在狹窄的地理空間內,不難想象,圍繞狩獵采集和粗耕農作展開的生存競爭異常激烈,矛盾和沖突成為一定區域內共享環境資源的群體之間的常態,相互對抗乃至“出草”變得難以避免。自荷蘭殖民者占領臺灣后,歷代統治者幾乎都采取“以蕃制蕃”的方式,作為其統治策略的一部分,在高山族不同族群之間制造出新的矛盾,進而更增添了高山族族群關系的復雜性。不同族群之間或短暫合作,或彼此殺伐,背后經常都有統治者或明或暗介入的身影。日本殖民者統治臺灣50年,其對高山族族群關系介入的范圍之廣、力度之大,所造成的影響之深遠,為史上所僅見。
最后,從發展趨勢來看,臺灣高山族族群關系未來將走向融合共生。日本殖民時期采取的“集團移住”政策,從根本上改變了臺灣高山族傳統的居住與分布格局,其目的是“分而治之”,消解高山族的反抗力量,但卻造成高山族不同族群之間聯系加強、交往增多、文化融合的客觀效果,這恐怕也是日本殖民者當初推行該政策時所始料未及的。光復之后,國民黨政府推行以“漢化”為主要導向的“山地行政”政策,要求高山族同胞習“國語”,改漢名,更加速了臺灣高山族的“去高山族化”。另一方面,隨著20世紀50—60年代臺灣宗教政策的改變,短短一二十年間,作為高山族傳統文化之“根”廣泛存在的祖靈崇拜,迅即被基督宗教所取代,也導致其族群關系的變化。舊的血緣氏族關系和地緣空間關系被淡化,代之以基督宗教內部的“兄弟姐妹”關系,政治、經濟、文化等各領域的交往交流交融加深,細小矛盾糾紛雖不免常有,但激烈沖突對抗少見。進入21世紀后,臺灣當局出于選舉政治考量,操弄族群關系議題,在政策的層面將臺灣高山族細分為16“族”,改變了族群間原有的政治與經濟資源分配模式,造成高山族族群政治生態的惡化,新的矛盾和糾紛不斷涌現。盡管如此 ,在全球化加速的時代背景下,隨著交通不斷便利,通訊愈發快捷,社會交往日趨擴大,臺灣高山族不同族群之間以及高山族和其他族群之間的融合已成為不可逆轉的大趨勢。可以預見,將來海峽兩岸統一之后,臺灣高山族將從整體上進一步融入祖國民族大家庭,成為中華民族共同體的一員。
此次項目調研取得了不菲的成績,也積累了一些寶貴的經驗。首先,合作單位和學界同仁的支持,以及臺灣高山族同胞的參與、配合,是調研工作順利開展的保證。作為研究合作單位的臺灣政治大學民族學系、“原住民族”研究中心及其領導、工作人員,始終密切關注研究的進展,參與并指導課題組成員的研究工作,還不厭其煩地協助辦理赴臺手續。“中研院”民族所、臺史所、臺東大學人文學院、東華大學“原住民”民族學院、慈濟大學等學術研究機構及一些友人積極提供相關資料,幫助聯系報道人,甚至充當司機,親自帶我們前往部落、社區。許許多多的高山族同胞,不僅是我們的調查報道人,而且也是研究的參與者。他們的熱情、淳樸、詼諧,緩解了我們進入部落調研的緊張與不安,也令我們的調研經常充滿了歡樂與笑聲。受篇幅限制,恕我不能一一列舉他們的名字。沒有他們的大力幫助,我們的調研工作簡直無法想象。
其次,兩岸關系發展的曲折起伏,給我們的調研工作帶來了許多意向不到的困擾。前兩年的調研工作總體上還比較順利,但2016年民進黨當局重新執政后,赴臺手續的辦理變得不那么順當,需要提供的個人信息多了,負責審批的單位增加了,花費的時間也因此延長了。有時候,提前預訂的機票不得不一再改簽,甚至退票后再買。好在經過合作單位和友人的不懈努力,問題最終都得到了解決。但在調研的行程安排上,我們變得越來越謹慎,因為有許多的規定需要遵守。我們不想因為自己的大意,影響到研究工作的開展,這樣也可能給合作單位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再次,理論研究要為社會現實服務,特別是民族學研究。民族學是一門實用性很強的學科,可以為國家相關部門制訂民族政策提供重要理論參考。所以,從事民族學研究不能僅局限于基礎性的理論研究,而是應當充分考慮其社會應用。基于此認識,我們沒有將研究視野僅局限于臺灣高山族本身,而是進一步拓展到南島語族起源與我國南方少數民族之間的關系,因為近年來關于南島語族的起源問題,一直是某些別有用心的人謀求“文化臺獨”過程中加以操弄的重要議題。課題組提交的兩份相關提案,先后被福建省政協和中央統戰部采納,近期又有一份調研報告獲國家民委獎勵,足見我們的努力沒有白費。
最后,我們充分體認到,對臺灣高山族族群關系的研究是一項長期而艱巨的工作。一方面,高山族族群眾多,分布范圍遍及臺灣中東部山區、縱谷和平原,受地理和氣候影響極大,調查工作開展不易。另一方面,臺灣有翔實文獻記載的歷史是400年左右,大體從荷據時期開始,科學意義上的民族學調查始于日據時期,距今不過120余年。如何爬梳整理零散而槪略的史料,據此分析重構明清時期臺灣高山族族群關系的“原生態”樣貌,難度極大。盡管我們盡了很大的努力,但效果還差強人意,我們將在今后的研究工作中繼續努力,爭取補上這一重要的缺環,真正將臺灣高山族族群關系的歷史、現狀和未來串連起來,以便更好地揭示其發展和演變規律。
注 釋:
[1] 林惠祥:《自傳·二十五年之秘密》,載蔣炳釗、吳春明:《林惠祥文集(上)》,廈門大學出版社,2012年。
[2] 林惠祥:《臺灣番族之原始文化》,國立“中央研究院”社會科學研究所專刊第三號,1930年。
[3] 李亦園:《林惠祥的人類學貢獻:懷念鄉前輩林教授逝世四十周年》,《東南學術》,1998年第5期。
[4] 中科院古脊椎所最新的一項研究結果表明,福建及毗鄰地區的古南方人群是南島語族的祖先來源,時間可追溯到8400年前,并確認整個東亞沿海族群之間都存在遺傳關系。參見:M. A. Yang et al., “Ancient DNA indicates human population shifts and admixture in northern and southern China”,Science p. eaba0909, 2020.
[5] 高山族簡史簡志編寫組:《高山族簡史簡志》,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研究所油印,1963年。
[6] 高山族簡史編寫組:《高山族簡史》, 福建人民出版社,1982年。
[7] 陳國強、田玨:《臺灣少數民族》, 江西教育出版社,1994年。
[8] 陳國強:《高山族風情錄》,四川民族出版社,1994年。
[9] 田富達、陳國強:《高山族民俗》, 民族出版社,1995年。
[10] 陳國強、林瑤棋、陳炎正:《臺灣原住民的姓名》,中國人類學學會印, 1999年。
[11] 董建輝、黃銘松:《廈門大學的臺灣原住民族研究傳統與未來展望》,《湖北民族學院學報》,2017年第1期。
[12] 郭志超、吳春明:《臺灣原住民“南來論”辨析》,《廈門大學學報》,2002 年第2期。
[13] 吳春明:《“南島語族”起源研究中“閩臺說”商榷》,《民族研究》,2003年第4期。
[14] 吳春明:《南島語族起源研究中的四個誤區》,《廈門大學學報》,2005年第3期。
[15] 衛惠林、劉斌雄:《蘭嶼雅美族的社會組織》,“中研院”民族學研究所專刊甲種之1,1962年。
[16] 李亦園:《馬太安阿美族的物質文化》,“中研院”民族學研究所專刊甲種之2,1962年。
[17] 李亦園:《南澳的泰雅人》(上、下),“中研院”民族學研究所專刊甲種之5~6,1963年。
[18] 丘其謙:《布農族卡社群的社會組織》,“中研院”民族學研究所專刊甲種之7,1966年。
[19] 劉斌雄等:《秀姑巒阿美族的社會組織》,“中研院”民族學研究所專刊甲種之8,1965年。
[20] 阮昌銳:《大港口的阿美族》(上、下),“中研院”民族學研究所專刊甲種之18~19,1969年。
[21] 李亦園:《山地行政政策之研究與評估報告書》,臺灣“省政府”民政廳,1983年。
[22] 許木柱:《阿美族的社會文化變遷與青少年適應》,“中研院”民族學研究所專刊乙種之17,1987年。
[23] 非主流的還有“六分”法、“七分”法,甚至“十二分”法。
[24] 周慧慧:《競爭與共生:光復后的臺灣原住民族群關系——以臺灣南投縣仁愛鄉為中心》,廈門大學博士論文,2017年。
[25] 鄭偉斌:《東臺灣的噶瑪蘭人和撒奇萊雅人:歷史變遷中的族群建構》,廈門大學博士論文,2018年。
[26] 黃銘松:《日據時期臺灣原住民族群關系研究》,廈門大學博士論文,2019年。
[27] 董建輝、饒瑨雨:《七腳川事件與花蓮地區高山族族群關系》,《中央民族大學學報》,2020年第2期。
[28] 董建輝、張雪婷:《規訓之術:日據時期的臺灣高山族教育》,《廈門大學學報》,2019年第4期。
[29] 董建輝、鄭偉斌:《文化“理蕃”:日本對臺灣原住民族的殖民統治》,《廈門大學學報》,2017年第1期。
[30] 董建輝、周慧慧:《從霧社事件看臺灣原住民族群關系》,《北方民族大學學報》,2017年第5期。
[31] 董建輝、陳支平:《南島語族起源研究的文化、學術與政治傾向》,載盛嘉主編:《人文國際》第3輯,廈門大學出版社,2011年。
責任編輯:劉冰清
文字校對:向華武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臺灣原住民族群關系研究”(14ZDB113)。
作者簡介:董建輝(1966-),男,江西流坑人,三峽大學“楚天學者”特聘教授,廈門大學歷史系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民族學、政治人類學;閆夢雅(1994-),女,河南南陽人,三峽大學民族學院2017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化遺產與文化產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