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雅華

1932年,《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的德文全貌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歷史考證版第一部分第3卷出版。馬克思在其中對異化勞動進行了深刻批判。在他看來,勞動作為人的本質特征,應當是自由自覺的。但是,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勞動者不僅與自己的勞動產品、自己的生產勞動,更同自己的類本質以及他人之間產生了異化。借助“異化勞動”概念,馬克思揭示了私有財產的本質和起源,并通過異化勞動的揚棄闡明了共產主義的歷史必然性與人的解放的歷史前景。這樣一種尚未被經濟決定論所掩蓋的強烈的人本主義取向旋即引發了學界震動。同時也令上世紀20年代由盧卡奇、科爾施、葛蘭西開創的西方克思主義在“文獻基礎”上獲得了合法性,步入發展高潮。此后,圍繞《手稿》所展開的討論猶如“星叢”一般深刻影響了20世紀以來的馬克思主義哲學以及整個的社會文化思潮。對于中國來說也是如此。五四新文化運動后期,馬克思主義理論登上中國的歷史舞臺。1932年,在與西方幾乎同步的情況下,《手稿》的節譯本進入中國。伴隨著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歷史進程,它對中國社會的思想文化產生了巨大而深遠的影響。從《手稿》在中國的翻譯、接受、討論等方面的梳理,不僅可以考察中國共產黨文化敘事的話語建構,同時也可以考察20世紀以來中國思想文化場,尤其是馬克思主義美學話語的演進與變遷。
1932年12月,梁實秋等人先后以“莎士比亞論金錢”為題發表了《手稿》中的“貨幣”片段的譯文。據考證,他們的底本都是英國Adelphi月刊上邁爾和郎茲胡特的《手稿》英譯。1935年3月,柳若水節譯的《黑格爾辯證法及哲學一般之批判》收錄在上海辛墾書店出版的《黑格爾哲學批判》一書中。他的譯文主要參考了日本笠信太郎的《黑格爾論》(巖波文庫)和橫川次郎的《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6卷)中的相關內容。這三個譯本就內容而言并不完整,但是從譯介的時間來看,卻幾乎是與西方同步的。這與20世紀30年代中國的思想語境,尤其是與當時馬克思主義的傳播需求密切相關。1921年中國共產黨誕生于中華民族深重的憂患之中。如何將民眾的文化啟蒙與民族的救亡圖存結合在一起,是當時中國共產黨人首要的文化使命。左翼知識分子是重要的踐行群體之一。為了擴大馬克思主義的文化影響,也為了突破國民黨的“文化圍剿”,左翼知識分子開始倡導“無產階級文學”(普羅文學),并于20世紀30年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成立了“左聯”。魯迅在左聯成立大會上第一次提出了文藝為“工農大眾”服務的方向。這引發了包括新月派、現代評論派等自由主義文學團體的批判。梁實秋是新月派的代表人物,他翻譯《手稿》不僅是為了宣揚自己的文學主張,更是想要借馬克思對莎士比亞的推崇來闡發文藝的超階級性。以家的節譯本緊隨其后發表在左翼刊物《電影與文藝》上。在同一時間發表相同主題和內容的譯文,顯然不僅是為“普羅文學”尋找馬克思主義經典理論的支持,更是向梁實秋發起的反擊。1934年,梁實秋將譯文再刊于《學文》雜志,魯迅馬上撰文稱:“連拜服約翰生博士的教授也來譯馬克斯的‘牛克斯斷片。”其中的諷刺之意昭然若揭。隨著馬克思主義在中國影響的日益深入,大批學者開壇講授馬克思主義哲學。這股熱潮在20世紀30年代引發了一場關于唯物辯證法的哲學論戰。為了反擊張東蓀對唯物辯證法和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批判,陳伯達、艾思奇、沈志遠等馬克思主義學者紛紛撰文參與論戰。他們所依據的理論資源,正是出版于1935年上海辛墾書店的柳若水《手稿》譯本。辛墾書店是以一家以編譯馬列主義理論書籍而聞名的“紅色”出版社,其主要創辦者沙汀、楊伯愷等都是共產黨員。這個節譯本所選取的正是《手稿》中辯證法批判的相關內容。
真正對《手稿》展開全面研究的當屬中國共產黨的早期創始人、著名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家李達。李達在深入研究日譯本《手稿》的基礎上,于1935年出版了《社會學大綱》。在其中,李達援引《手稿》內容闡發了人類認識能力的辯證過程。在1937年版的《社會學大綱》中,李達創造性提出了“實踐的唯物論”概念。他認為馬克思基于對“勞動—實踐”關系的正確理解,超越了舊唯物論,建立起了新的實踐唯物論。這一判斷完整且準確地勾勒出了馬克思主義哲學形成與發展的過程,大大推進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理論水平。1938年,毛澤東在閱讀《社會學大綱》時批注道:“找出法則,指示實踐、變革社會,這是本書的根本論綱”,更稱其為“第一部中國人自己寫的馬列主義的哲學教科書”。
來到延安后,無產階級價值觀與馬克思主義文化觀的塑造成為中國共產黨文藝工作的主線。此時,梁實秋與朱光潛正在就文學的道德性、美的現實性等問題展開論爭。周揚以發表在《認識月刊》創刊號上的《我們需要新的美學》一文介入了這場論爭。他在其中引用了俄譯本《手稿》的內容,建立了一種區別于以往觀念論美學的馬克思主義美學觀——不論是客觀的藝術品還是主觀的審美能力都是在人類的實踐過程中產生的,是由社會歷史條件所決定的。1942年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中,科學論述了文藝與政治的關系,進一步闡明了馬克思主義的文化觀。1944年周揚在《馬克思主義與文藝》一書中,再次選錄了《手稿》中關于文藝與美學的片段,呼應了《講話》精神,為延安時期中國共產黨的文化敘事、美學敘事奠定了實踐、歷史與社會的向度。1947年蔡儀的《新美學》出版。他在其中引述了《手稿》中“美的規律”片段,強調馬克思主義美學是一種符合客觀規律的“客觀主義美學”。可以說,在這一階段的思想語境中,基于革命實踐的現實需求,《手稿》為中國的馬克思主義文化與美學建構提供了基礎的理論資源。與此同時,它也為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尤其是中國共產黨的革命文化敘事提供了重要的理論依據。
新中國成立后,隨著《手稿》節譯本的增多以及第一個全譯本的出現,馬克思主義文化理論研究得到了進一步推進。1954年賀麟根據德文原版重譯了《手稿》辯證法部分的內容,與1955年何思敬的節譯文一同發表在《新建設》上。1959年曹葆華從俄文版《手稿》中翻譯了14個片段,收錄在《馬克思恩格斯論藝術》中。最重要的當數1956年何思敬譯、宗白華校的從德文翻譯過來的《手稿》全譯本。當時,“文藝為人民服務”的總方針進一步確立了馬克思主義理論話語的正統地位。在“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文藝政策推動下,朱光潛率先撰文批判了自己先前所持的觀念論美學觀點,提出了主客觀統一的美學新觀點。隨后蔡儀、李澤厚紛紛撰文參與討論,開啟了1956-1964長達八年的美學大討論。這場討論的參與者近百人,發表論文三百余篇,后收入六卷本的《美學問題討論集》,并最終形成了中國當代美學的四大派別:蔡儀的客觀主義美學;朱光潛的主客觀統一美學;呂熒、高爾泰的主觀主義美學;李澤厚的客觀社會論美學。他們所依據的正是《手稿》中“美的規律”“自然的人化”“人的對象化”等內容。當然,這場美學大討論也受到了同一時期蘇聯“審美本質論爭”的直接影響。1960年后,西方馬克思主義的一些研究成果也以內部資料的形式進入我國。這兩重因素使得這場美學大討論實際上隱含了非常豐富的理論與學術討論空間。總體來看,在這場美學大討論中,各派的觀點雖然不同,卻都積極引用并闡發了《手稿》中關于歷史實踐、主體實踐的相關內容,再度明確了中國馬克思主義美學的社會、歷史、現實與實踐的向度。就此而言,這波“手稿熱”所反映的正是唯物主義美學體系與社會主義主義意識形態建構的需求,同時也是發揮馬克思主義在文藝領域領導作用的時代需求。當然,在討論的過程中,從美的本質問題延伸到了對人、以及人的本質問題的關注,為八十年代的那場“美學熱”埋下了伏筆。
“文革”結束之后,“真理標準大討論”釋放了相對寬松的文化空間,《手稿》研究也進入了快車道。1979年6月,劉丕坤依據俄文版《馬恩全集》(1956)翻譯出了《手稿》新本。較之何思敬的譯文,劉丕坤的文字更易懂,概念更貼切,這為《手稿》在新時期的廣泛傳播奠定了基礎。1979年9月,中央編譯局邀請朱光潛和熊偉對劉丕坤譯本進行校訂后,將其收入中文1版《馬恩全集》42卷中。1985年中央編譯局又在這一版基礎上出了一個單行本,并首次將《詹姆斯·穆勒〈政治經濟學原理〉一書摘要》作為附錄收入。文獻的擴充與豐富,以及整個社會思想氛圍的變化,使得此前那場美學大討論遺留下來的深層次問題再度出場,進而開啟了80年代持續而深入的“美學熱”“手稿熱”。為其拉開帷幕的是1979年發表的三篇文章。其一是朱光潛的《關于人性、人道主義、人情味和共同美》。他認為《手稿》是從人性論角度來論證無產階級革命的必要性和必然性,因此人性論和階級觀點是不矛盾的;其二是李澤厚的《康德美學研究》。他在文中強調了《手稿》對實踐的主體性的重視,提出要建立一個主體性實踐美學體系;其三是蔡儀的《馬克思究竟怎么論美?》。他繼續引用《手稿》的相關內容,堅持客觀論的美學思想。劉綱紀、蔣孔陽、高爾泰等人也紛紛加入討論,將美的本質問題引向深入,闡述了“勞動創造美”“人的本質力量對象化”等重要命題。這場論爭在1982年達到高潮。討論的結果是不再將美視為孤立、靜止的存在,而是將其視為實踐的產物,進而將美從機械反映論提升到了社會實踐論的維度。當然,美的本質最終指向的是人的本質。這場“美學熱”最終突破了美學、文藝學的范疇,深入到倫理學、哲學的領域,觸及到了人道主義與異化問題的探討。在朱光潛《關于人性、人道主義、人情味和共同美》的文章發表之后,汝信、高爾泰、王若水等人紛紛發表文章為人道主義正名。他們認為,《手稿》中馬克思主義所論述的共產主義是對異化的揚棄,是人回歸其本質的關鍵。這種共產主義是廣義的人道主義,是一種與人的現實性、社會性結合在一起的人道主義。此后不久,各種討論人道主義與異化問題的論文紛紛刊發,全國上下掀起了一場熱烈討論,其熱度一直到1984年才逐漸消退。回顧近代中國,早在康有為、梁啟超的論述中,就已經出現了一種新的未來主義的歷史意識。以嚴復的《天演論》為代表的進化論思想提升了其世俗維度。隨著大批英美思想著作的譯介,《新青年》所倡導的新文化思潮,進一步激發了人的主體性的覺醒。因此,人的覺醒是“新文化運動”的關鍵詞。中國共產黨誕生于新文化運動的大潮,引領民族解放運動而生的解放意識、啟蒙意識,實際上是中國共產黨的文化底色。通過對《手稿》的論爭性解讀,這場大討論客觀上接續了五四文化傳統,使得啟蒙呼聲重新回到了中國的文化場域。可以說,改革開放以來,《手稿》的社會關注度乃至影響力都大大超越了此前任何一個時期。主體性、實踐性、人道主義作為重要的術語融入了新時期馬克思主義美學話語的建構。與此同時,它也帶動了90年代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在中國的蓬勃發展,為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提供了更為豐富的理論資源。
上世紀90年代以來,對《手稿》的研究與關注不再如80年代那么火熱,且漸次回歸到了學術研究的領域。伴隨著國際上對馬克思主義文本、文獻學研究的日益升溫,“回到馬克思”的呼聲在中國也漸次高漲。與之相應,2000年中央編譯局根據《馬克思恩格斯全集》歷史考證版的編排對1985年版《手稿》重新校訂出版。2002年將其納入《馬恩全集》(中文2版)第3卷中。2014年中央編譯局出版了新的《手稿》單行本,并在附錄中列出了邏輯編排版式之外的原始寫作版式,加速了與國際研究的接軌。2018年為紀念馬克思誕辰200周年,中央編譯局又出了一版最新的《手稿》單行本。通過文獻學研究清理馬克思思想的內在線索與變化,在文獻學共識基礎上尋求與國際的交流對話,并不斷推進馬克思主義中國化與中國特色現代美學理論的建構,是當前《手稿》研究的基本理路。當然,《手稿》研究以及馬克思主義美學理論研究還在不斷生長,這是一個開放、互動、朝向未來的研究領域。馬克思如何走向當代,不僅是世界社會主義運動的時代課題,更是中國共產黨提升馬克思主義文化闡釋權與領導權的關鍵問題。
在馬克思主義的理論話語中,歷史是一個趨向未來的世界圖景。馬克思對社會現實的批判,首先是對資本主義世界中人的異化這一基本現實的批判。“人的定義”與“人的實現”無疑是《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的核心和基礎。它使得馬克思主義理論洋溢著一種人道主義的激情,從而與資本主義社會對人的全然漠視形成了鮮明對比。《手稿》進入中國已有88年。從最初的革命文藝論爭、唯物辯證法論爭,到馬克思主義美學的初步建構,再到美學大討論、“美學熱”與人道主義問題討論,及至當下“回到馬克思”的文獻學研究與中國特色現代美學理論建構,《手稿》都在不斷為中國的馬克思主義美學話語,提供著豐富的理論資源與思想資源。在其所折射的觀察視域中,我們可以明晰地看到,中國共產黨的文化話語所經歷的歷史演進過程。文化從最初的革命斗爭的思想武器,逐漸回歸到了與主體息息相關的審美與價值的維度。美的本質與人的本質中不僅融合了歷史感、現實感、實踐色彩,同時更體現了對于人的價值的充分肯定與高楊。就此而言,《手稿》進入中國之后的文化線索,正是理解中國共產黨文化敘事變遷的重要思想線索。對《手稿》接受史的系統清理,有助于推動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的理解,同時也有助于提升對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理解。
(作者系中央黨校〈國家行政學院〉文史教研部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