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宏明

1884年,恩格斯在瑞士蘇黎世出版了《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就路易斯·亨·摩爾根的研究成果而作》(以下簡稱《起源》)一書,在第一版序言開篇就明確指出:“以下各章,在某種程度上是執行遺言”,因此,《起源》實際上是,恩格斯在馬克思晚年筆記《摩爾根〈古代社會〉一書摘要》基礎上,正式完成了對無國家、無階級、無文字的史前時代——原始社會的系統研究,把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基礎牢固地建筑在人類史前時代,建構了人類社會從遠古到未來發展規律的完整理論。不同于馬克思和恩格斯大量針對資本主義政治、經濟、社會和思想的批判著作,《起源》聚焦原始社會所蘊含的跨文化視角、大歷史觀,以及無國家的社會,為反觀西方文明提供了簡明的文化之鏡。對歷史唯物主義最直接的一個影響是,恩格斯在 1888年英文版《共產黨宣言》第一章首句中增加一個注釋,把階級斗爭限定在有文字記載的歷史。無階級社會的存在,對揚棄自視永恒的資本主義社會,增加了新的歷史依據。新時代重讀《起源》,有助于再思唯物史觀的發展動力,開新社會組織的文化維度,涵泳歷史的恒常與變易,砥礪共產黨人的初心使命。
馬克思主義對唯物論的強調,某些情況下會被誤解為經濟決定論或見物不見人?!镀鹪础吩浘墼A不已的一樁公案,恰能很好地澄清這樣的誤解,這也得力于原始社會的簡單社會形式。這一系列爭論針對的是恩格斯在第一版序言中明確指出的“兩種生產理論”,即“根據唯物主義觀點,歷史中的決定性因素,歸根結論是直接生活的生產和再生產。但是,生產本身又有兩種。一方面是生活資料即食物、衣服、住房以及為此所必需的工具的生產;另一方面是人自身的生產,即種的繁衍。一定歷史時代和一定地區內的人們生活于其下的社會制度,受著兩種生產的制約:一方面受勞動的發展階段的制約,另一方面受家庭的發展階段的制約。勞動越不發展,勞動產品的數量、從而社會的財富越受限制,社會制度就在較大程度上受血族關系的支配。……在這種社會(國家)中,家庭制度完全受所有制的支配,階級對立和階級斗爭從此自由開展起來”。人的生育能與生活資料的生產并駕齊驅嗎?按照恩格斯的闡述,區分具體情況。勞動不發達,人的生育形成的親屬關系更主要地支配社會組織,如氏族、胞族和部落等。勞動發達,社會財富增多,所有制形式決定婚姻、家庭等生育機制。其中的發展機制是,原始社會較低的勞動生產水平突顯了親屬關系的重要性,二者呈現出此消彼長的關系。批評“兩種生產”的觀點堅持強調物質資料生產具有一元性的決定意義,人的生育只能處于從屬地位。1947年《起源》俄文版序言中公開指出這個“不精確的地方”,同時表明批評依據來自斯大林的著作。實際上,在更早期的馬克思主義經典《德意志意識形態》中,“兩種生產”就作為“一切歷史的前提”得到充分的論述,其中還強調包括能夠生產、生活和生育的活生生的人?!皟煞N生產理論”目的是表明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立場,即以歷史的、現實的人作為理論的對象,反對資產階級所宣稱抽象的、普遍的人性,反對缺少歷史前提以及現實性的思想或概念。因此,“兩種生產”實際上是生命的生產,通過勞動生產自身和通過生育生產他人,是同時存在和同時具有自然與社會雙重關系。20世紀60年代后,國內外學界對“兩種生產”的肯定逐漸取得共識。明白此中深意,就不會糾纏二者孰輕孰重,把歷史的、現實的人保留在理論的核心,也就能避免陷入機械的唯物論和片面的經濟決定論,同時擴展歷史的文化維度,畢竟無論何種社會中人的生育,都絕不可能是動物般的本能行為。
《起源》的主旨由是聚焦在原始社會中各種各樣的物質生產與人的生產形成的血緣組織。借助摩爾根的民族志研究結果以及歷史文獻記載的希臘、羅馬及日耳曼史料,恩格斯把原始社會劃分為各含三個階段的蒙昧時代和野蠻時代,之后就是國家產生后的文明時代。語言、采集、漁獵、用火、木器、弓箭劃分到蒙昧時代,制陶、畜牧、種植、鐵器劃分到野蠻時代。相應的家庭形式呈現血緣家庭、普那路亞家庭、對偶家庭和一夫一妻制家庭的演進,相應的社會組織呈現氏族、胞族、部落、部落聯盟到國家的序列。各序列中的物質生產和血緣組織都遵循由低到高的演進,不同序列中相近層級鏈接起來,就展現出該時代所處階段的大致全貌。憑借這種跨文化、大歷史的全景式勾勒,恩格斯建構了人類原始社會階段的發展規律,與物質生產相適應,家庭和氏族組織依次演進,直至私有財產的積累破壞了氏族的基礎,形成階級最終進入國家的文明時代。其中關于群婚、母權、氏族內部平等共有等論述,因與西方主流觀念反差巨大,充滿理論沖擊力,成為日后學界持續爭論的焦點。隨后半個多世紀,遍及世界各大洲的各種民族志調查相繼展開,更多相關家庭和氏族的報告發表出來。可以明確的是,在物質生產最低的原始文化中,也存在一夫一妻制家庭;在相同物質生產水平的群體中,實行著完全不同的親屬制度;未發現母權制社會,即使母系也是舅權或父權??傮w上,恩格斯的原始社會發展理論構架雖然宏闊,但囿于當時主流的“單線進化論”思潮,以及早期民族志材料的缺乏和方法論上的缺陷,實際上難以歸納出人類史前時代的發展脈絡,更多是唯物史觀的理論演繹。即使如此,其理論品質與當時充滿西方中心主義的主流觀念也有根本差別。主流的社會進化序列都是以非西方開頭,最終歸結于西方,把非西方與西方的關系轉化為傳統與現代的關系。黑格爾關于世界精神的歷史進程也是類似表述,歷史始于東方中國,終于西方現代日爾曼,世界精神至此獲得其現實性。實際上,西方現代文明在確立之初即是宣告歷史終結。福山1988年的宣告不過是歷史的余音罷了。傳統對于非西方而言,不過是進入現代的阻礙和包袱。馬克思主義深刻揭示資本主義的非歷史性及內在矛盾,相信資本主義必然滅亡,除了號召不斷的現實斗爭,轉而到世界歷史的故紙堆中,異文化的蠻荒中,積極探索美好未來社會的藍圖。頗有“禮失求諸野”的意味。恩格斯在論及野蠻時代向文明時代轉變時,恰是以辯證的方式展示了歷史的復雜與文明的互鑒。面對氏族社會無可奈何地崩潰,恩格斯對其純樸道德仍予無限的同情,把即將到來的文明時代(國家)斥為墮落,甚至用了“最卑下的利益”和“最卑鄙的手段”等字眼,但同時也堅持,以自然的血緣關系作紐帶的氏族是不可避免地一定會被打破的,因為氏族內的人彼此沒有差別,個人無法成熟。按照一般看法,歷史階段由低級到高級直線發展,高級階段整體優于低級階段,方可謂進步。實際上,在恩格斯看來,國家的建立是私有財產的占有不均,階級分化且階級矛盾激化的后果。社會組織轉以地區性組織為基礎,本應以自然的血緣紐帶為基礎的一夫一妻制家庭,也蛻變為父權的專制。典型如羅馬的家庭,以家父權為核心,家父對妻子、子女、奴隸擁有生殺權。馬克思稱其縮影式地包含了一切后來在社會和國家中廣泛發展起來的對立。黑格爾直接斥之為羅馬法的一大污點。相比之下,氏族組織雖處野蠻時代,但其自由、平等、博愛的精神,值得期待著在更高級形式上復活。在歷史唯物主義的視野里,未來社會的建構是開放的,歷史曾經的造物都有機會,需要的只是人類創造性的轉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