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小文
陳來先生對我的《義利之辨里的“中庸之道”》批改云:
不能一般地提義利之間能否取中,不能一般地提義利之辨里有無中庸之道的問題。從社會的主流價值觀來說先義后利是不可動搖的。從個人的道德選擇來說,在發生二者的尖銳沖突時,孔子講的殺身成仁,孟子講的舍生取義,都是不能含糊的。總的講,義利之辨和中庸之道是不同的問題,義利之辨首先是價值觀問題,中庸之道則涉及實踐智慧。當然在一定范圍內和條件下,義利有可能并行兼得,但似不必引入中的概念亦可解決。
先生的答復簡明、清晰、決斷、雄辯。義與利的矛盾關系,有時是統一的,有時是對立的。當義利不能兩全時,則舍利取義,從孔子“殺身成仁”,到孟子“舍生取義”,仁義與孔孟合而為一,召喚著無數志士仁人,長存于天地之間而正氣沛然、震爍古今。
的確,從社會的主流價值觀來說先義后利不可動搖,從個人的道德選擇來說先義后利不能含糊,這應該是基本共識、基本原則和基本前提。但沿此深入下去,無論從對義利之辨中對“義”和“利”的界定,還是從對優秀傳統文化的繼承發展和創新,尤其從市場經濟條件下踐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建立以正確義利觀為基礎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倫理的當代實踐來看,是有問題需要深入探討的。
“在義利之間取中”不是要“折中”,而是在義利的取舍上要爭取“適中合義”。
曾有人細分過“義利之辨”的三層演進:其一:孔子,“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義利對立,義以為上、先義后利;其二:孟子當然也強調先義后利,為義舍利,但主張先義后利,反對先利后義,義和利已經不是截然對立的關系,而是先后關系。而且如陳來先生說,孟子并沒有排除,也有二者可以得兼的情況;其三:在《周易·文言傳》,《文言傳》將乾卦卦辭“元亨利貞”解釋為四德,其中解釋“利”字:“利者,義之和也”,“義”和“利”更是有機統一起來,作為君子也是可以求“利”的,但必須符合“義”,要以義取利。
太史公講:“愚讀孟子書,至梁惠王問,何以利吾國,未嘗不廢書而嘆也。嗟乎!利誠亂之始也”,意思是國家的亂的根源就在大家都一心求利,以求利為先,說明先義后利關系到國家治亂之大道,這是無可辯駁的。問題在于,講先義后利,需要對這個“利”作個定義。這個“利”應指“己所不欲皆施于人”“己之所欲則無他人”的,獲得不該得而得的利;或為了利己,喪失根本道德原則而換取的利。在這種情況下必須把“義”挺在前面,決定取舍。但對一國的領導者而言,他的仁義,就體現在愛民利民富民,不能僅為一己之私、一己之利。對于普通人而言,比如勞動者工作一天獲得應有報酬,企業家經營管理獲得應有報酬,科研工作者搞技術發明創造獲得應有報酬,即按勞分配所獲得報酬,應該不在那個“利”的范疇,而屬于“利者,義之和也”,就不存在先義后利的問題。因而,“義”也有“適宜”之義,獲利適宜就是合義,既適宜自己也適宜他人也是合義的,這其實就是道義、道德的內涵。他還進一步提出了“將行道義和幸福快樂掛鉤”的思考。
我認為,“義利之間取中”,也不是要“折中”,不是要在義利對立時砌墻,甚至在義利無法兼顧時模糊動搖舍生取義的崇高原則,而是主張在義利的取舍上,要爭取“利者,義之和也”的適宜、“適中”,以義取利。例如,“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這當然是取大利天下之義。“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從個人來講當然是為大義而棄私利,我認為也可以理解為“適中合義”之“取中”。
義利之辨和中庸之道,二者既是不同的價值觀層面和實踐智慧,又可以統一于取舍義利的“惟精惟一、允執厥中”。
如果我們說儒家學說的最高境界是“中庸之道”,作為價值觀層面的義利之辨,其實踐智慧中也不排除“取中”境界,義利之辨也可以符合“中庸之道”。
講中庸之道,最精要的莫過于《尚書·大禹謨》所揭示的儒學乃至中國文化傳統中著名的“十六字心傳”,即“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意思是舜帝告誡大禹說,人心是危險難測的,道心是幽微難明的,只有自己一心一意,精誠懇切的秉行中正之道,才能治理好國家。“允”就是誠信的意思。
“人心惟危”即危險難測的“人心”,“危”在何處?在不斷發生的現實利害沖突中,難以究竟義利之辨,難以權衡取舍之心,因而是搖曳、危險的。所以要“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詩經》)。所以要“豫兮若冬涉川,猶兮若畏四鄰”(《道德經》)。當然,義先利后、取義棄利甚至舍身取義,應該是對“惟危”之“人心”的毋庸置疑的斷然選擇。用今天的話來說,好一個“危”字了得,“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每個人被迫著發出最后的吼聲”,這是大義將滅之大“危”,萬眾一心的“惟危”之“心”。
“道心惟微”的“道心”,乃“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于心”。(《孟子?.?告子上》)《荀子·解蔽篇》指出:“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危微之幾,惟明君子而后能知之。”在義利沖突面前,君子要“明”什么?當然要明“道心”。而“道心”之要卻在“執中”。朱熹認為,“重剛不中,居下之上,乃危地也。”危地恰是“不中”。所以,“不偏之謂中;不易之謂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朱熹《四書章句集注》)這個“中”,不是現代語義的“折中”,而是合正道、同定理、求大義之“中”。
“惟精惟一,允執厥中”。“心一也,自人而言,則曰惟危;自道而言,則曰惟微。罔念作狂,克念作圣,非危乎?無聲無臭,無形無體,非微乎?”(《陸九淵集》)“審問、慎思、明辨、篤行者,皆所以為惟精而求惟一也。”(《王陽明全集》)切勿“罔念作狂”,力求“克念作圣”,始終慎思慎獨,知行合一,把握獨一無二之真心,體悟天人合一的境界,方是“惟精惟一”,才能“允執厥中”。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中庸》)
所以,義利之辨中,義先利后,必要時舍身取義,是“惟精惟一”的境界;而“允執厥中”,是天下之大本,天下之達道,“惟精惟一者,所以執中而已矣”是義利之辨中的應有之義。
(作者系全國政協委員,全國政協文化文史和學習委員會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