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東方

1979年3月出版的彩色連環畫《琴》,雖然出版發行的時間是1979年年初,但是組稿繪畫和印制肯定在上一年,甚至更早些時候。所以,它依舊可以歸類到那個特殊年代數量眾多的連環畫品種中去。
不過它是彩色的,而且是48開不是64開,加上封面上是一個金發碧眼的外國人在拉小提琴的形象,所以至少在形式上它已經具有了某種面貌一新的新時期的文化產品的特征,或者是隨著改革開放的春風吹起,人們已經不約而同地在心里期待著的特征。
不過,在那個大部分商品還都在手工時代的歷史狀態里,文化產品總是會滯后社會風尚的微妙改變一些;而這本并沒有立意在改變的小小連環畫冊,僅僅因為形式上這種“新鮮”,便陰錯陽差地成為這種普遍社會心態的某種對象物。
畫家劉秉江在出版這冊連環畫的當年還有《劉秉江新疆速寫》畫冊出版,此后更有大量美術作品問世,是中央民族美術學院的著名教授和畫家。連環畫的每一幅作品都是按照其畫大畫的習慣和風范完成的,每一幅都是經得住專業眼光審視的美術作品,而不僅僅是連綴故事的形象銜接。在非常強調的現實要求面前,這近乎唯一的被允許繼續存在的年畫宣傳畫連環畫創作孔道中,不管什么身份創作者在藝術上都是嚴肅認真而功力盡現的。盡管內容上受到限制,但是構圖和立意上卻盡量精致,這也是當時很多專業畫家介入連環畫創作時的普遍上乘表現之一種。
正是形式感上的這種特征與普遍的閱讀期待形成的近乎偶然的際遇,使這本定價高到了當時看來不可思議的0.22元的小書,第一版的印數也有70000冊之巨。因為從對稍微復雜一點的文字不斷地注音標調的細節可以知道,這本書在編選繪畫之初的設計讀者對象是孩子,是剛剛度過了低幼年齡階段的小學低年級的學生。而在完全靠著讀者自由購買,沒有名師推薦,沒有學校統一購買的前提下,這樣一本小書的印量也就相當可觀了。
雖然當時任意一本連環畫的印數都是幾萬甚至十幾萬、幾十萬,但是這本連環畫從內容上可以說是并無新意,沒有很強的故事性,沒有打仗的場面,又是詩歌體配文(只說改變自散文《琴》,但是沒有標明原文作者),對小讀者的吸引力不是很強;其“價值”感幾乎都來自“外國人拉小提琴”這樣的彩色形式。
在一般的漢語語境里,“琴”是廣義的琴的總稱,舉凡鋼琴、口琴、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手風琴、馬頭琴等都可以籠統地稱之為琴。不過從約定俗成的微妙語感來說,單說一個“琴”字,又往往是指我們的本土樂器中的琴,尤其是俞伯牙摔琴的那個琴——瑤琴。那畢竟是漢語最古老的琴的意象的源頭。
但是這本彩色連環畫明明說的是小提琴,封面上也醒目地畫著正在拉小提琴的演奏者,卻單用了一個“琴”字。這如果不是作者刻意為之,就一定是從我們的文化背景出發的理所當然。稱呼上的無意識,有時候表現的是不僅是出發點,還有站在出發點上的立場與視野。
與之相聯系的是包括封面封底在內的工人抗議的背景里打出的標語,都是英語的;且不說那些英語口號很像是中文口號的翻譯版,只說在拉丁美洲將英語作為日常語言乃至官方語言的是哪個國家呢?顯然不是主要的大國,都是很小的國家(講英語的拉丁美洲國家為:巴哈馬,巴巴多斯,巴布達,伯利茨,百慕大,波多黎各,福克蘭群島,知開曼島,格林納達,圭亞那,牙買加,維爾京群島,安提瓜道島,蒙特塞拉特,多米尼加聯邦,圣盧西亞,圣文森特島,特立尼達和多巴哥)。這是不是也出于一種只要是外國就都是在用英語的樸素想象呢?這個細節甚至使人對整個故事都產生了一定的猜度。
的確,從內容上看這冊連環畫完全是從立足我們自己的視角來看世界的。這位拉小提琴的拉丁美洲窮人朋友因為災難,因為自然災難和人為災難而家破人亡,身世悲慘,歌喉被人下毒毀掉以后毅然決然地拿起小提琴繼續為改變窮人的命運而演奏,精神可嘉。
他到廣州春季廣交會上來顯然不是為了下訂單購物或者推銷產品,他來這里拿起展臺上的一把小提琴進行的演奏,既浪漫又蘊藉著無窮的悲憤力量;盡管他是怎么不遠萬里來到我們這里,來到既有樸素的傳統文化基礎,又有后來的理論指導,篤信天下窮人是一家的我們這里來的,書里語焉不詳;而以后他會做什么也就更無從知道了。
最后的畫面是一位中國同志,慷慨仗義地、毫不猶豫地、急公好義地,也應該未走批準手續地拿起顯然是作為展品也就是商品的小提琴送給他,說“收下吧!這象征著中國人民對遠方戰友的情誼。”
這本連環畫畫的人物都很金發碧眼、孔武有力、身材標準,形式美感很強。與我們通常想象中的窮人的悲慘世界還是不大一樣。這好像是在迎合讀者對于外面的世界的想象。正像中國讀者憑借自己的經驗會覺著一個真正的窮人不會擁有小提琴一樣,因為是在外國,所以一切也都具有了不一樣的可能。這本連環畫的故事雖然沒有新意但是畫面是有吸引力的,是在用繪畫語言為讀者打開窗戶向外看,甚至也是繪畫作者自己在向外看。


在連環畫歷史上,與稍早一些出版的《約翰的悲慘生活》等同類連環畫相比,《琴》不是最后一本,也肯定是最靠后一批以此視角看世界的作品了。1979年及其以后的連環畫選題的立項和繪畫,一改過去那種要畫外國就只從這種固定模式出發、一再重復的套路,變得空前豐富、活躍起來:既有外國名著,也有外國人物故事,外國的科學家、藝術家甚至政治人物紛紛走上中國的連環畫舞臺,題材選擇越來越趨于正常,不再一味基于這么強烈的中外對比而只刻畫其中的命運困厄、境遇悲慘者。
從這個角度上說,《琴》是有很強的節點意義的。它不是里程碑,卻是一件文物。它曾經是一個敘述語境,但不應該是唯一正確的語境。我們要做的,還是要繼續以開闊的胸襟面對整個世界。
換句話說,僅僅是從出版物豐富多彩的角度上說,我們也不希望這樣的唯一語境下的出版物,在當下或者未來復活;當然,在連環畫那是絕對不可能了。連環畫這種藝術形式本身也已經消亡在了上世紀90年代初。至于未來會不會再度出現,那就看我們與他們的緣分了。
(作者系花山文藝出版社編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