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垚

張國剛同志的《中西文化關系通史》寫成,上起原始時代,下迄1800年。此書研究中西文化關系,這個“西”是廣義的西,就是中國以外的異域,包括古代的西域、印度、阿拉伯,直到近代的西方(歐美);所論文化內容十分廣闊,經濟、政治、軍事、農業、工業、商業、貿易、科技、繪畫、雕刻、音樂、舞蹈,兼容并包,無所不有;而“關系”論的主要是交流,即雙向的交流,既有中國文化的輸出,也有異域文化的輸入,一出一入之間,形成了復雜的文化相互影響、相互滲透,提高了世界文化的水平,有益于世界文化、文明的發展。文化的相互交流、相互影響,作者將其放在具體的世界政治、軍事環境中敘述,指出交流雖然是人民之間早已存在的涓涓細流,但政治、軍事的變化是這些交流加速或遲滯的導因。例如,張騫鑿空,他本人和副使等到達中亞、西亞、南亞各地,廣加聯絡,西漢政府和西域各國的友好往來迅速發展,西來使者相望于途。自西漢西行的使團據說一年之中多則十幾個,少則五六個,使團規模大則數百人,小則百余人。出訪一次所需時間從數年到八九年。與使臣訪問同時,一群群商胡販客,“日款于塞下”,中西之間的陸路交通向西延伸一直到奄蔡(咸海與里海之間)和條支(今伊拉克一帶)。后來漢武帝擊匈奴,伐大宛,建立西域都護府,保證了絲綢之路的暢通與繁榮。
唐代國力強盛,滅西突厥后,在中亞河中地區相繼設立大宛都督府、康居都督府等羈縻州府,后更于于闐以西至波斯以東,分別設置都督府、州、縣等,所涉地區包括今中亞、以及西亞和南亞的個別地區。雖然這些設置都屬于羈縻州府性質,但保證了上述地區和唐王朝之間的經濟、政治、文化聯系,也保障了中西陸路交通的安全暢通。有唐一代乃泱泱大國,各種物品,如絲綢、鐵器、日用品、技術、文化,不斷向西方傳播,而西方文化,也通過官私貿易,不斷傳來,長安成為國際大都會,國際文化交流場所。
宋代重文輕武,軍力衰落,少數民族政權往往阻礙商路交通,如西夏橫亙于今寧夏地區,時常搶劫商旅,導致絲綢之路貿易下降。這時雖然有大批僧人西行求法,規??涨?,但再也沒有法顯、玄奘那樣的作用了,所以歷史上的記載也十分稀少。蒙元時期,建立了橫跨亞、歐、非三州的大帝國,以大都(今北京)為首都,東西交通有國家修建的驛道相連,十分便利于文化交流和商貿往來,但宋元之際,海上交通日漸發達,開辟了海上絲綢之路,而陸上貿易因中亞地區不斷戰亂而衰落。
明清時,西歐已經進入資本主義發展時期,不斷向中國請求進行貿易,叩關搶劫,占領土地。但我們依然是老大帝國,執行了錯誤的閉關鎖國政策。明代朱元璋固步自封,一貫不關注域外事務。自鄭和下西洋后,明朝就嚴申海禁,導致沿海民生凋敝,海盜猖獗。不得已隆慶元年(1567)重開海禁,到晚明又復禁止。清朝繼續海禁政策,而且康熙時實行殘酷的遷海,強迫大批沿海居民內遷,結果沿海人口銳減,土地荒蕪,經濟倒退,造成很大損失。西歐在連續試探后,得知大清帝國軍力衰敗,終于下了進行武裝侵略的結論,這就是“落后就要挨打”的鐵律。
該書另一個特點是具有扎實的史料基礎,旁征博引,反復申說,在一些章、節還對相關問題展開討論,對有爭議的問題給出自己的見解。如對中國航海使用的羅盤,根據歷史資料詳細說明,研究了它如何傳入阿拉伯。阿拉伯人和歐洲人使用的是和中國類似的水浮針和木刻指南魚,后來歐洲人應用了萬向支架,使羅盤可以永遠保持水平狀態。中國雖然有萬向支架的知識,但沒有用在羅盤上。直到18世紀,由于近代輪船劇烈震動和磁場干擾,歐洲人才把中國的水浮針和萬向支架結合起來,造成了液體磁羅盤,這說明中西文化交流的巨大作用。
馬可·波羅是中西文化交流的標志性人物,但學術界對他是否到過中國,一直存在爭論。因為《馬可·波羅游記》有不少可疑之處,所以有人認為他只是根據別人的記述匯集成書,他本人沒有來過中國,而是逗留在波斯等地。該書肯定馬氏到過中國的認識,并且還提出一條輔證,即中世紀晚期游歷西亞和中亞的幾個歐洲人都提到一則中國格言,大意是說中國人有兩只眼,法蘭克人有一只眼,而其他人則是盲目。這則格言和中國毫無關系,大約于九世紀形成于波斯地區,后來在中亞和西亞廣泛流傳,而馬可·波羅沒有提到它,證明馬可·波羅對格言出處的波斯并不熟悉,他沒有游歷該地。
關于中國養蠶技術如何傳入西方,作者也駁斥了于闐公主偷蠶種的說法,認為是通過東羅馬、波斯傳入的。中國本來就沒有什么將養蠶技術保密的規定,蠶種西傳不受這種人為的阻礙。
一些章節的分析提高到理論高度,是該書一大特點。如中國歷史上的儒、佛、道之爭,一向是思想史上的大問題。作者詳細介紹了佛教傳入中國的情況,指出由于它是一種異域文化,和中國傳統儒家學說產生了激烈碰撞,在南北朝時期集中爆發,發生了形神之辯,夷夏之爭,沙門是否拜敬王者,神滅與神不滅之爭,有無因果報應之爭和是否孝親等爭論。在爭論中,佛教盡量迎合儒家傳統,調整自己的教義,刪改不適合的佛教經典,以求符合儒家倫理,特別是花了很大力氣,說明孝也是佛教的主張,所謂“戒雖萬行,以孝為宗”。將《盂蘭盆經》作為佛教的孝經,逐漸在和儒家的爭論中取得理解。佛教和中國本土的宗教—道教也進行了爭論,由于道教教義本來薄弱,所以爭論中發生了道教借取佛教教義,改善自己理論的現象。
文化交流、碰撞的結果是佛教的中國化和三教合流。北魏時設立僧官制度,于僧徒內設立不同層次的僧官,使之等級化,這就是本來主張“眾生平等”的佛教也追隨中國古代的官僚制度而官僚化。隋唐時三教合流趨勢明顯,統治階級也說“三教雖異,善歸一揆”。這時形成的佛教各宗派都是中國本土產生的宗教派別,和印度佛教有很大不同,特別是禪宗是中國化佛教的典型代表,主張頓悟成佛,淡化了出世與入世的界限。到了宋代,理學體系形成,意味著熔儒、佛、道于一爐,佛教的中國化徹底完成。
關于近代歐洲對中國的認識,也進行了深入研究。作者從禮儀之爭開始,對明清之際中國對西方的認識和近代歐洲對中國的認識進行了深入探討。根據18世紀中國政治制度和西歐政治的狀況,說明當時歐洲的一些思想家,包括啟蒙思想家,都是從歐洲自己的政治制度需要出發來論證中國的。他們欽佩中國政治與道德的一體性,認為中國的溫和的專制主義是一種理想的政治制度,所以引起了一股中國熱,后來這種理論上的中國熱又進入實踐領域,法國的重農學派中有人想學習中國也實行重農政策,結果歸于失敗。18世紀的歐洲已經向著近代化的方向不可逆轉地發展,日益表現為自信與優越感,中國的古老就被歸入“落后”這一范疇,與他們的進步相對照。
截止到18世紀,歐洲仍深受圣經神學觀念制約,極力在中國和歐洲之間尋找相似性,以將中國的宗教納入基督教范疇,也將中國的歷史與文化納入圣經教義內。隨著教會權威的衰落,在中國和歐洲尋找相似性的動機逐漸失效,于是歐洲對他們自己所塑造的中國形象重新評估。而中西文化本身就具有巨大的差異性,18世紀時兩者的發展道路又截然不同,這樣就建立起中國是歐洲對立面的一種認識,這種認識成為以后歐洲人認識中國的起點。而啟蒙時代歐洲對中國的認識卻是模糊不清的。
該書體大思精,資料豐富,條分縷析,論證細密,實為不可多得之佳作,相信它的出版,定將有益于我國文化交流史之推進。
(作者1956年畢業于北京大學歷史系,曾任歷史系主任等職,現為北京大學資深教授,中國中世紀研究會名譽理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