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化互動史中察看世界與中國

石云里

近代以來，伴隨著歐洲的擴張，中西交流以及中西文化關系史一直是中外史家關注的重點領域。而近來，隨著“一帶一路”計劃的推進以及全球化浪潮所面臨的挑戰(zhàn)，該領域更是受到了空前的關注。系統(tǒng)回顧歷史有利于我們更好地認識當下并展望未來，張國剛教授的《中西文化關系通史》在此時出版，可謂正逢其時。

全書為讀者展現(xiàn)了一幅迄今最為系統(tǒng)和宏大的中西文化交流與互動的歷史畫卷。站在“中西文化關系史或者交流史，不是中國與中亞、南亞、西亞、北非和歐洲關系史的總和，而是中國文化與異域文明認識、交往和對話的歷史，是中國文化與他者對話的歷史”這樣一個高度上，作者不僅對不同歷史時期中西交流的途徑和過程進行了系統(tǒng)梳理，并且重點討論了經(jīng)由族群遷徙、外交、戰(zhàn)爭、貿(mào)易和傳教等官方與民間途徑而展開的中西文化的交流互動；既關注了物質文化層面，更關注到非物質文化層面，包括宗教與思想的交流、沖撞和融合；既注重基本事實的考辨鋪陳，更注重文化交流互動的動力機制和影響因素的探討；既揭示由互動和交流帶來的互鑒，也說明了因相互誤讀而引發(fā)的創(chuàng)造性結果。作為一項跨時代、跨文化和跨專業(yè)的高度交叉性研究，書中的細節(jié)或有可細商細考之處；但總體而論，作者構建出的這樣一座大廈以及想通過它傳達出的主要思想?yún)s是十分扎實而富有啟發(fā)的。對初入門徑者，本書可以作為登堂入室的津梁。而對已入堂奧的研究者而言，該書也不失為開展進一步思考和探究的一個難得的參考框架。

作為一位科技史出身的研究者，我很高興地看到中西科技交流在書中被單列成章。這也反映了作者對中西科技交流在中西文化關系史中地位的高度重視，也符合中西文化交流史的實際情況，因為歷史上科學技術知識在中西方之間的對傳與互動確實是文化史上不可回避的重要內(nèi)容。不考慮這些內(nèi)容，則一部有關中西文化關系的通史性著作一定會遜色不少。作者不僅討論了絲綢、瓷器、造紙、印刷、指南針、火藥等中國技術及其產(chǎn)品的西傳與影響，更討論了不同時期西方天文學、數(shù)學、地理學、醫(yī)藥學等領域的知識和各種重要技術產(chǎn)品與知識的東漸及其產(chǎn)生的結果，囊括了中西科技關系史上最重要的方方面面。而在對不同時期中西交流的過程進行討論時，作者也十分關注其中的“科技支持”問題，比如與航海密切相關的造船技術和導航技術的發(fā)展，這些問題可以說是有關中西交流的科技史論題。

盡管不可能像一部中西科技交流史專論那樣面面俱到，但作者卻抓住了歷史上中西科技互傳互鑒過程中的一些帶有普遍性的關鍵特征。其中非常有趣的一點是：作為接收方，人們對外來科技知識的選擇、理解、詮釋和應用大多是站在自己的立場上，根據(jù)自己的需求來進行的。所以，唐代的官方天文機構中雖然有“天竺三家”的歷法家掌管著各自的歷法系統(tǒng)，盡管僧一行在《大衍歷》中明顯襲用了來自他們的知識，但中國官方的天文系統(tǒng)卻因此沒有變成印度系統(tǒng)；盡管印度裔歷法家瞿曇悉做到了太史令的職位，但他主持編纂的卻是一部完全屬于中國傳統(tǒng)的《開元占經(jīng)》，這樣才得以將自己家傳的《九執(zhí)歷》夾在中國的《麟德歷》和古六歷中間收入該書。到明末和清前期情況仍然如此。明朝和清朝政府基本上都是遵循中國歷法天文學的傳統(tǒng)、根據(jù)官方天文機構的傳統(tǒng)角色來吸收耶穌會士介紹進來的歐洲天文學和數(shù)學知識，而這樣的選擇又反過頭來影響了耶穌會士對所傳歐洲科學知識的選擇。因此，盡管這一時期圍繞天文學傳入中國的歐洲科學知識在規(guī)模和程度上達到了空前的程度，但結果并沒有在中國引發(fā)期同時期出現(xiàn)在歐洲的那種科學大變革，甚至也沒有把中國人在天文學上的注意力從服務皇家意識形態(tài)，轉換到以自然研究為導向的路子上來。這樣的分析是十分中肯定和有教益的，也揭示出文化交流過程中的一些更加深層次的問題，需要進一步加以探討。

當前，人類文明已經(jīng)發(fā)展到一個新的關口。以其今天所具備的經(jīng)濟實力和國際地位而言，中國在其中的抉擇不僅關系到自身的發(fā)展，更會影響到到整個人類文明的走向。在這種情況下，我們需要再次睜眼看世界。此時此地，中外文化關系史或者交流史為我們看世界提供了一個獨特的窗口，可以讓我們通過文化互動的歷史來認識世界，進而認識世界中的自我。正是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像《中西文化交流通識》這樣的著作不僅具有重要的學術意義，也具有不同尋常的現(xiàn)實意義。

（作者系中國科學技術大學科技史與科技考古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