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所弄堂小學里的30年歷程

薛法根

·講述·

1988 年，我從江蘇省無錫師范學校畢業，走進蘇州市盛澤鎮北觀音弄，開始了在盛澤實驗小學30 多年的工作歷程。從一名教師到擔任校長，我見證了這所弄堂小學在改革開放大潮中的滄桑巨變。

一個“拼命三郎”留下的學校精神

1988 年，盛澤實驗小學時任校長是姚榮榮，人稱“拼命三郎”。學校的一幢三層教學樓，是他帶著一批教師和工匠，一磚一瓦蓋起來的。他在前面走，你在后面要跑，不然跟不上。參加縣里的各種比賽，他天天盯著輔導的教師，只要一等獎，不要二等獎……他有一句口頭禪：“沒有做不成的，只有不想做的。”于是，你看到學校的每個教師，下班了還在學校里用功，要校長一遍一遍催著回家。這種敬業精神，耳濡目染，一代代傳了下來，一直傳到了今天。

1989 年，姚榮榮校長結識了華東師范大學的杜殿坤教授和上海師范大學的吳立崗教授，立刻“攀上了高枝”，爭取這些專家“理論下嫁”，搞起了整體改革實驗。當時學校有個教師寫信給杜殿坤教授，說你不要上當，這個校長就是好大喜功，一所弄堂小學能干成什么教育改革實驗呢？姚榮榮校長聽說后，仍然義無反顧，說：“允許反對，允許觀望，也允許失敗。”于是，盛澤實驗小學成立了全省第一個小學教科室，并自此扯起了一面“以絲綢文化為背景，提高蘇南小城鎮兒童素質綜合實驗”的大旗，提出了“夯實基礎、發展個性、開發潛能、提高素質”十六字實驗目標和“情真、心靈、眼明、手巧、體健”五項學生素質要求，拉開了“絲綢文化背景下的素質教育”實踐的序幕。1999 年，中共中央、國務院印發《關于深化教育改革全面推進素質教育的決定》，盛澤實驗小學的教學改革比這項“國字號”改革實驗文件的發布整整超前了十年！我想，校長的專業，首先表現為一種學校精神，一種全身心投入教育事業的敬業精神，一種敢于放眼教育未來、“敢為天下先”的開創精神。這種“兢兢業業、開天辟地”的學校精神，具有強大的感召力、凝聚力、鼓舞力、激勵力。學校可以沒有高樓大廈，可以沒有名師，但只要有這樣的學校精神，就能讓每一個教師生長教育的勇氣，把不可能變成可能。

一個實驗課題開辟的教育大道

1992 年，一位上級領導在聽取盛澤實驗小學的教改匯報后，建議從十六字實驗目標中刪去“發展個性”這四個字，并且告誡學校要“防止資產階級自由化傾向”。當時學校的教學改革實驗正搞得風生水起，改還是不改？時任校長鐘金泉認真聽取了杜殿坤等專家學者的意見，在規劃第二輪三年實驗方案時堅持十六字實驗目標，并將“發展個性、開發潛能”作為新的突破口，開辟了學生的“第二課堂”，編制了《織云繡錦》等鄉土教材，把《學生成績報告單》改成了《學生素質發展報告書》，單列了“學生個性特長發展狀況”一欄。一時間，學校的活動課程開展得如火如荼。

然而，在一次初中招生考試中，兄弟學校的分數遙遙領先。社會輿論嘩然，紛紛質疑：盛澤實驗小學的教改實驗，是促進學生發展，還是阻礙學生成長？面對眾多學校“轟轟烈烈搞素質教育，扎扎實實搞應試教育”的現狀，教改實驗是進還是退？鐘金泉校長認真聽取了專家的診斷意見后，堅決地說：“方向沒錯，就要走到底！”第三輪三年實驗，聚焦在課堂這個主陣地。1997 年，盛澤實驗小學全面推行組塊教學實驗，“向課堂40 分鐘要質量”。學校開設了綜合思維訓練課，打通學科界限，培養學生的創造思維和實踐能力。于是，課堂呈現出生氣勃勃的新氣象。

當盛澤實小的教改實驗向課堂教學縱深推進的時候，教育界掀起了“特色辦學”的熱潮。記得有一所學校推行足球特色課程，每一位學生配備一個小足球，還編了一套足球操。特色展示的時候，一千多人在足球場上演練，場面極為震撼。當時，在場的一位教育局領導問陪同參觀的鐘金泉校長：“你們學校有什么特色？”鐘校長回答：“我們好像沒有什么特色。”大家笑了，笑得有點尷尬。的確，教學改革十年，盛澤實小建構了“學習、活動、交往”三大實踐體系，無論是學科教學、養成教育，還是課外活動、課程開發，都取得了令人鼓舞的成績。每個領域、每個方面都搞得有聲有色，就是沒有所謂的“特色”。沒有特色，就是最大的特色，基礎教育就是要面向全體學生，實現全面發展，而不是局限在一個項目上。超越具體的項目特色，實現完整的素質教育，學校最終走出了一條素質教育的“絲綢之路”。

我想，校長的專業，體現在他一以貫之的思想與行動中，就是確認了正確的辦學方向，心無旁騖地做下去。無論風吹雨打、世事變遷，都能不忘初心、咬定青山，以滴水穿石的毅力和自信執著走下去。這種堅定，或許是一種樸素的教育思想，或許是一種深刻的教育理解，但都是對教育核心價值的堅守和體認，是一種教育自覺和文化自信的體現。校長，在教育改革的浪潮中，就應該有這樣一種定力，不跟風，不逐浪，不功利，走教育的正道，走辦學的大道。

一個專業團隊打造的智慧學校

2004 年，我接過鐘金泉校長交給我的接力棒，擔任盛澤實驗小學校長。素質教育如何在新的時期走得更遠？我自知一個人難以完成這樣的辦學使命，必須依靠更多人的智慧，一起來完成這樣一項偉大的事業。

1.把夢想賣給每一位教師。

作為校長，我沒法給教師更多的金錢，也沒法給教師更高的地位，我只能給教師更美的夢想。比如，我對一名語文教師說，如果你每個星期教學生背一首唐詩，六年就能讓班級里的學生熟讀《唐詩三百首》，走出校門的時候，他們的氣質、他們的底蘊、他們的修養，和其他班級、其他學校的學生還會一樣嗎？如果你每天教會學生背誦一句《論語》，六年后就能讓你的學生帶著一部《論語》走出校門，俗話說“半部《論語》治天下”，你想，他們將來會成為什么樣的人？這位語文教師的眼睛一下子發亮了！再如，我對橋北校區的教師說，你們現在住的是危房，三年后，政府將為你們在美麗的紅梨湖邊建一所學校，讓你們坐在敞亮的辦公室里，一抬頭就可以看到波光粼粼的湖面，眺望白鷺在夕陽的余暉中翩翩起飛……教師的臉上寫滿了幸福的遐想。“培養秀外慧中的兒童，成就受人尊敬的教師，創造讓人智慧的教育，建設令人向往的學校”，共同的教育愿景，讓每一位教師都懷揣著教育的夢想行走。有人說，夢想不是用來實現的，而是讓每一天過得更有意義。校長的責任，就是帶著全體教師，把夢想變成現實，這樣的學校才會成為令人向往的地方。如今，在程開甲小學（由原盛澤實驗小學實驗校區和橋北校區合并建成，現為江蘇省蘇州市吳江區盛澤實驗小學教育集團成員學校），教師就可以坐在臨湖的辦公桌前，享受這一份教育的幸福。

2.讓你的同伴變得更優秀。

與優秀的人在一起，你就會變得更優秀。作為校長，我首先讓自己成為一名優秀的語文教師，在語文課程與教學領域為有需要的教師示范，把自己的經驗分享給他們，這樣就會贏得更多人的理解與支持。學校教師認為難上的課文，我來上；教師覺得沒法設計的活動，我來設計。如果是我不擅長的領域，我就會邀請校外的專家學者，給教師帶來新鮮的思想和先進的經驗。學校為每個學科建立了教學研究中心，我相信教師站在專家學者的肩膀上，會看得更遠，認識得更深。在和教師們交談的時候，如果感覺他們的話語非常新鮮，我就知道他們已經比我更優秀了，我得向他們學習。學校只有成為一個學習型的共同體，形成一個優秀的教師團隊，每一個教育人才可能變得更加優秀。截至目前，盛澤實驗小學這所曾經的弄堂小學，已經先后涌現了5名江蘇省特級教師、106名區市級骨干教師。

3.一群人在一起才能做大事。

在素質教育的“絲綢之路”上，我們對十六字目標中的“開發潛能、發展個性”進行了深度的實踐研究，提出了“智慧教育”的辦學思想，認為智慧教育的核心價值在于發現并解放學生的智慧潛能，使學生得以自由而充分地發展。智慧教育的實踐意義在于從生命的“根本”出發，使人得到“充分”的生長，讓人成為“完整”的人。為此，學校逐步建構了以“伙伴德育、慧心課程、組塊教學、多樣研修與適性管理”為路徑的實踐體系——

伙伴德育。旨在通過伙伴關系展開學生的道德學習，讓學生能在朋輩文化中相互幫助、彼此影響、共同進步，并將這種伙伴關系延展到學生與教師、學生與家長、學生與社會，改造現有的學校道德教育生活，以形成學生道德成長的基本范式。學校形成伙伴德育實踐的六大載體：故事型品德教學、協同型學科育德、小組任務型班會、互補型崗位體驗、“走進你我世界”課程、“兒童道德成長”護照。

慧心課程。圍繞“健、真、慧”這一培養目標，以國家課程為基礎，整合地方與學校開發的各類課程。在此基礎上，學校統整了生活與健康、伙伴與交往、發現與探索三大課程領域；設計了基于學科課程標準的嵌入式課程、基于小組合作學習的探究性課程、基于學生個性發展的多元化課程、基于校本文化資源的浸潤性課程四種實施形態。

組塊教學。語文組塊教學以“發展言語智能”為核心目標，將碎片化的教學內容整合成有序的實踐板塊，引導學生通過選擇性學習和自主性建構，獲得言語智能的充分發展和語文素養的整體提升。“板塊式課程、聯結性學習及統整型實踐”教學模式的建構，實現了“教學目標價值化、教學內容結構化、教學活動板塊化、教學結構階梯化、教學評的一致化”，呈現出“清簡”的教學風格。

多樣研修。學校實施了五種現場研修方式：一課三磨，讓教師在課堂打磨中把握教學規律，生長教學智慧；課程創生，讓教師在課程開發中加深教育理解，發現自身優勢；集體會診，讓教師在問題學生的集體診斷中研究學生、理解學生、成就學生；眾籌活動，讓教師在活動的共同策劃中分享經驗，激活創意；共享游學，讓教師在游學中豐富社會見識、豐盈精神生活。

適性管理。這是選擇適合生命自由而充分成長的管理方式，實現師生成長的內在需要與外在要求的和諧統一。學校形成以下基本方式：以研究先導——研究兒童與教師，建構自己的管理思想；用規則守護——簡單規則，無限空間；靠作風表率——充滿熱情，立即行動，持續改進。適性管理希望實現的境界是“人盡其才、物盡其用、事盡其效”。

我想，發現教師、抱團成長，應該是校長的第一專業。一個校長，只有把每一個教師放在心上，竭盡所能成就教師，教師才能把每一個學生放在心上，竭盡所能成就學生。對于教育來說，無論是教師還是學生，都應該站在學校的中央，成為校長的“心上人”。校長的專業水平，就體現在師生的主動性與創造性上。一個校長，如果沒有對人的想象力，就很難讓人對教育的未來充滿期待和希望。

一所弄堂小學的30 年，是一個時代的縮影，也是教育發展的一面鏡子。盛澤實小的每一任校長，都在不同的年輪里，留下了自己的印記。我認為，校長的最大“專業”，在于他一生忠誠于人民的教育事業。這樣的校長，都值得我們敬仰，都值得我們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