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映宇

呼延云。
口碑炸裂!
出版一個月后,《掃鼠嶺》加印,這是他出版的第八部長篇小說。
十年前,西郊發(fā)生導致四人死亡的連環(huán)兇殺案,未滿十八歲的周立平被捕后,所有人都覺得他就是真兇。而警方認定,周立平只對最后一起案件負責——于是,他只被判了十年有期徒刑。
十年后,深夜的掃鼠嶺上,廢棄地鐵站的隧道風亭里燃起熊熊烈火,消防隊員在風亭底部發(fā)現了多具尸體,監(jiān)控視頻、現場物證都顯示,制造了這起慘案的正是被釋放不久的周立平。那么,他到底是不是真兇?
《掃鼠嶺》將刑偵文學的優(yōu)秀元素和推理小說的詭計懸念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步步推進的情節(jié)鋪陳和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真相,足以讓人一口氣讀完五六百頁,大呼過癮。
2009年,第一本推理小說《嬗變》出版后,名叫“呼延云”的小說家兼小說主人公橫空出世。呼延云以其對傳統(tǒng)推理小說的全面突破和銳意變革,被譽為“華語推理的革命者”。
他的《黃帝的咒語》一書曾霸占各大電商懸疑推理圖書榜首。其作品熔本格派與社會派于一爐,創(chuàng)造出一個個恐怖離奇、懸念迭出的不可能犯罪案件。偵破過程往往展現法醫(yī)學、刑偵科學和犯罪心理學的前沿成就,同時堅守推理小說的本質:以嚴密的邏輯性推導出不可預測的震撼結局。
他的每部作品都具有極強的可讀性,且呈現出別具一格的中國風,被評論界譽為“開拓出推理小說的全新時代”。
《新民周刊》:怎么會寫第一部長篇小說《毀滅》的?當時一邊工作一邊寫作,是不是覺得特別累?
呼延云:大學畢業(yè)后,我來到一家報社做采編工作,雖然我出身新聞家庭,從小對新聞寫作耳濡目染,但理想卻是當一位作家,所以在學生時代就勤于練筆。工作之后,我利用業(yè)余時間寫了《毀滅》,一部青春校園文學,寫了三年,六十萬字,雖然很累,但一想到出版后就可以實現作家夢,還是很開心的……結果投了二十多家出版社,沒人肯出,這件事對我打擊非常大。
即使再追求現實,讀者還是會期待故事有出人意表的戲劇性和爆點,所以現在有很多作品介乎兩者之間,差別只是分量多寡,傾向哪一邊多一點。
《新民周刊》: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喜歡上偵探小說的?奎因是不是對你影響特別大的偵探小說作家?除了奎因,還有哪些偵探小說家對你產生了影響?
呼延云:我從小就喜歡讀柯南·道爾和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說,中學時寫過很多偵探小故事,那些小故事現在還躺在我儲物柜的最深處。大學時代我更是在圖書館把當時能找到的偵探小說全都讀完了。
《毀滅》投稿徹底失敗后,我意志消沉,除了工作,就是默默地讀書。2005年前后吧,我在航天橋附近的一個小書店看到了三本內蒙古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奎因推理小說,其實我大學時讀過他的《希臘棺材之謎》,坦白地說當時有點沒看懂,所以并沒有對他的作品產生強烈的興趣,這一次重逢,就信手買了下來。
有時候覺得人與人的相見是緣分,人與書的相遇也是緣分,倘若我那時買的是《西班牙披肩之謎》或者《羅馬帽子之謎》,那么可能還是不會對奎因引起太大的興趣,偏偏這三本是《兇鎮(zhèn)》《九尾怪貓》和《弗蘭奇寓所粉末之謎》。我先讀的《兇鎮(zhèn)》,覺得跟我以前讀的推理小說很不一樣,然后讀了《弗蘭奇寓所粉末之謎》,被結尾大段的精彩推理搞得神魂顛倒。他的作品——尤其是后期表現出的強烈的人文關懷的作品——直到今天都深刻地影響著我的創(chuàng)作。
對我影響巨大的另外一位偵探小說作家是杰夫里·迪弗,我最早接觸他的“作品”其實是根據他的原著改編的電影《人骨拼圖》,當時就覺得眼界大開,于是想方設法找來他的小說閱讀,特別是后來新星出版社出版了他的系列作之后,基本上是出一本追一本。迪弗設置懸念的手法、營造氛圍的方式、多重反轉的構造,以及小說中濃郁的科學探案元素,在我后來的創(chuàng)作中多有學習和借鑒。
此外,邁克爾·康奈利、詹姆斯·艾爾羅伊、宮部美雪、橫山秀夫、京極夏彥、東野圭吾和櫻庭一樹也都是給我很多啟迪的偵探小說家。
《新民周刊》:2007年你開始創(chuàng)作《嬗變》,之后的一系列小說,成為“真相推理師”系列,這個系列是一開始就有計劃,還是后來才以系列為名出版的?這一系列的小說,是如何進行整體構思和單本創(chuàng)作的?
呼延云:我在一開始寫《嬗變》時,別說成系列了,連這一本的成書都沒想過,就是通過寫作抒發(fā)內心的苦悶和彷徨。直到第二本《鏡殤》開始才漸漸有了寫成系列作的想法。“真相推理師”這個名字是2016年為了影視版權的推廣,再版我的幾本舊作時取的。《黃帝的咒語》、《烏盆記》和剛剛出版的《掃鼠嶺》都不在其中。我迄今為止出版的八部長篇小說,在主要人物和人物關系的推進上都是有聯系的,但每本都有獨立的故事情節(jié),所以單獨閱讀也沒有問題。
《新民周刊》:在報社工作十年,2010年你為了創(chuàng)作決定辭職的時候,有沒有想過如果寫不下去怎么辦?一開始生活的壓力也很大,家人有沒有埋怨?還是給了你很大的鼓勵?
呼延云 :2010年我出版了《嬗變》和《鏡殤》之后,對自己有了一些信心。我那時在報社當上記者部主任,工作很穩(wěn)定,但是我一想到終于通過寫作推理小說實現了自己的文學夢,雖然年紀大了些(那一年我33歲),還是下決心辭職,全力投入到創(chuàng)作中去。
在辭職后的一段時間里,我沒有任何收入,全靠過去工作的積蓄和家人的支持。我一直屬于對物質生活要求極低的人,飯吃飽就行,衣能穿就行,所以也好養(yǎng)活。我那時剛剛結婚,第二年有了孩子,在報社工作時的一些積蓄很快花光了,偏偏我接下來的兩部作品:《不可能幸存》和《黃帝的咒語》都遇到出版上的困難,我干脆一邊寫作一邊打工:編雜志、做公號、跑會務、當代課……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七八年。也正是在那段時間里,我接觸到了社會上不同的人,體驗到了各種艱辛與不易,這些都是我過去在報社大院里完全不了解的,這段復雜的生活經歷,很多都成為我后來創(chuàng)作的素材和源泉。
《新民周刊》:你的早期作品爭議很大,讀者的批評很多,但從《真相推理師·復仇》開始,你的作品的口碑越來越好,你是怎么看待這一現象的?
呼延云:單就文藝作品的創(chuàng)作而言,我始終認為,探索比成功更重要。
以推理小說為例,經過一百多年的發(fā)展,大師迭出,流派紛呈,其內核具備相當的穩(wěn)定性,很容易使后來者受到吸引,從而在創(chuàng)作上產生模仿和固化。我出道時雄心勃勃,決心寫出跟以往完全不同的推理小說,經過仔細地思考,我認為如果想有所突破,就要在構成元素上更加多元化,在敘事方法、敘事模式與敘事結構上加以變革,因此從《鏡殤》開始,我就有意嘗試著用更加大膽的方式進行創(chuàng)作——不管是以傳統(tǒng)文化中的邊緣文化為題材,還是基于現實場景下的超現實人物設定,抑或在敘事模式上的一些反常規(guī)操作,都可以看成是朝著這一目標所做出的努力。
雖然這些努力受到了讀者不少批評,但我認為,既然是新鮮事物和試驗性質,就不應過早地否定和放棄,所以在一定時期堅持這樣的風格。
《新民周刊》:剛剛出版的《掃鼠嶺》,比2018年大熱的《真相推理師·兇宅》的口碑還要好,業(yè)內預期這可能是2020年爆款的原創(chuàng)推理小說,那么,這是一本什么樣的作品?
呼延云:如果說《掃鼠嶺》和我之前的作品有什么不同的話,可能是因為題材過于沉重,我在創(chuàng)作時完全放棄了玄奇的詭計和復雜的邏輯,而是采取了一種比《復仇》更加寫實主義的手法。雖然小說的故事、地點、情節(jié)、人物都是虛構的,但是在描寫細節(jié)時,我把自己在社會上“飄著”的那些年經歷過的和遭遇到的一些人和事還有近年來對現實的一些思考和感受都寫了進去。
《新民周刊》:你是不是對本格推理情有獨鐘?在《掃鼠嶺》出版后,有的讀者認為你要向社會派轉型,是這樣嗎?
呼延云:從《嬗變》開始,我的每部推理小說都會反映一些現實問題,比如《鏡殤》中的文物走私與拍賣黑幕、《不可能幸存》中的保健品問題、《黃帝的咒語》中的人體器官盜賣、《復仇》中的青少年犯罪、《兇宅》中的房地產亂象……我也一直在嘗試怎樣能寫出本格派和社會派結合得更好的作品,雖然在寫作方式上不斷調整,但“本格派為體,社會派為魂”的核心思路是不變的。

呼延云作品《掃鼠嶺》、《真相推理師》。
《新民周刊》:如何設計懸疑橋段?反轉又反轉已經成為了懸疑小說的套路,如何讓這種反轉出乎人的意料又在情理之中?
呼延云:懸疑橋段在推理小說中的設定,應該要根據情節(jié)的展開而進行,越自然越好,不能反其道而行之,為了懸疑而懸疑,為了反轉而反轉,那樣的話就顯得做作和僵硬。中國古典文學講究“緊要處”三個字,意思是無論怎樣的鴻篇巨構,關鍵的幾個地方濃墨重彩就可以了,要張弛有道,否則,全都是緊要處,那一定讓人反胃。這方面有一個典型的案例,就是瑞士作家若埃爾·迪克的《哈里·戈貝爾事件的真相》,全書臃腫而冗長,而支撐這臃腫而冗長的軀體的,就是不停的反轉,以至于讀到最后,人物和情節(jié)全都亂了套,邏輯完全無法自洽,BUG多到數不勝數的地步。相比之下,邁克爾·康奈利和尤·奈斯博簡直成熟和老辣太多了。
《新民周刊》:很多讀者注意到,你的作品中包含有大量刑偵科學的內容,有些細節(jié)不僅真實而且非常前沿,而把這一類素材融入推理小說,在國內作者中非常罕見,請問你是怎么做到的?
呼延云:我在創(chuàng)作中一直堅持當新聞記者時養(yǎng)成的職業(yè)習慣——無采訪,不創(chuàng)作。早在寫《嬗變》的時候,就托朋友的關系采訪過刑警和法醫(yī),后來雖然因為工作變動等原因,與他們疏于聯系,但是因為受到迪弗的影響,所以一直對刑偵科學的前沿研究和突破予以關注,除了下載和閱讀論文外,在一些科技類媒體上看到這類報道都會收集,此外,我有很多朋友是科普工作者,有時遇到問題我會虛心向他們請教。不過,小說畢竟不是學術論文,不可能在科學方面做到絕對嚴謹——感謝讀者們沒有求全責備。

懸疑推理作品,關鍵的幾個地方濃墨重彩就可以了,要張弛有道,否則,全都是緊要處,那一定讓人反胃。
《新民周刊》:你對原創(chuàng)推理的現狀怎么看,你認為原創(chuàng)推理什么時候才能像原創(chuàng)科幻一樣“火”起來。
呼延云:去年四月份吧,“華斯比推理小說獎”的頒獎儀式在北京舉辦,當時我說了幾句話,大意是擔心原創(chuàng)推理處于生死存亡的關頭,這絕不是危言聳聽,因為在那之前,《推理世界》雜志紙質版停刊了。我是做媒體的出身,媒介形式的變化對媒體內容的影響是決定性的,如果供年輕一代出道的渠道堵死了,那么原創(chuàng)推理的前景就非常不妙了……一年多來,我發(fā)現我的擔心是錯的,因為大家在用各種辦法不斷推進推理小說的創(chuàng)作、出版、宣傳和推廣,比如華斯比推理小說獎、QED大獎、星火獎等等,給新人不斷提供出道機會,然后直播、短視頻等新的媒介形式都在慢慢利用上,今年很多新老作家都在出版實體書新作,整體水平都有提升,我覺得這是個非常好的形勢。
至于原創(chuàng)推理什么時候能跟原創(chuàng)科幻一樣“火”起來,我有著自己的看法。推理小說和科幻小說于中國都是舶來品,而近代以來,所有舶來的文化和文明,在被我們接納和吸收時都有一個特點,那就是如果太急于求成,那么最終即便是看似接納成功,實質上一定是走向這種文化和文明的反面:以正向的姿態(tài)走向逆向,以愚昧的方式注解科學,以反智的喧囂抹殺理性——我相信推理小說也不會例外,就像魯迅在《未有天才之前》里說的:“作者和讀者互相為因果,排斥異流,抬上國粹,哪里會有天才產生?即使產生了,也是活不下去的。”原創(chuàng)推理復興迄今不過二十年,雖然無數優(yōu)秀的創(chuàng)作者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也獲得了一些成就,但整體上看,底子依然很薄,無論在作品的數量還是質量上,都遠遠無法與日本和歐美相比。一種類型文學的興盛,應該是多產、多樣和多元缺一不可,在題材、風格、評價體系等諸多方面彼此包容、促進。在這些條件都不具備前,倒不妨放長預期,埋頭創(chuàng)作,致力于作品本身的精進,而不要去奢求原創(chuàng)推理也出一個劉慈欣,拿一個大獎就能帶動起來,那是不現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