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經濟學方法論研究歷程中經濟學一直在試圖接近“硬科學”,所謂的“硬科學”主要是指近代以來運用數學和實驗方法所獲得的關于自然界的系統化、理論化的知識體系,經濟學一直努力在用這樣的“硬科學”指標來要求和評估自己。波普爾情境分析的合理性不屬于心理學范疇,社會因素對人決策的影響并非完全是人的心理所導致的,社會環境的規約作用是必須考慮的要素,社會情境并非人為設定,而是存在著一定的路徑依賴。波普爾對于馬克思的制度分析是持肯定態度的,至少在核心內容上是不反對,甚至是贊同的,認為情境包含著規范,或者是社會規則的潛意識。無論是自然科學和人文社會科學,都是人類文明的智慧成果,理應屬于科學的范疇,可以看作是一個科學連續體,并分別位于科學連續體上的不同方位。
關鍵詞:自然科學;社會科學;情境分析;經濟學方法論;連續體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科學哲學視域下的問題域研究”(17BZX004);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問題哲學理論前沿與理論創新研究”(18ZDA026)
中圖分類號:F011 ? ?文獻標識碼:A ? ?文章編號:1003-854X(2020)08-0023-06
在經濟學方法論研究歷程中,經濟學一直在試圖接近“硬科學”,所謂的“硬科學”主要是指近代以來運用數學和實驗方法所獲得的關于自然界的系統化、理論化的知識體系,經濟學一直努力在用這樣的“硬科學”指標來要求和評估自己。與“硬科學”對應的“軟科學”一般指不完全以數學和實驗方法為基本方法研究人類社會歷史發展中各類問題的人文社會科學及學科。從這個意義上看,經濟學無疑是“軟科學”。但是,在西方經濟學研究的進程中,數學方法作為其展開分析的核心方法,甚至到了泛化的程度,也因此招致詬病,但并未阻止或者打亂經濟學家們運用數學方法的步伐與節奏,甚至又在“硬科學”的另一支柱方法——實驗方法的使用上有了一系列的進展和突破,經濟學諾貝爾獎頒發給實驗經濟學就是這一認可的明證,也凸顯出作為“軟科學”的經濟學向“硬科學”邁進的決心與成就。就目前的人文社會科學的學科體系而言,按照自然科學方法的“硬科學”標準進行研究并取得一定成就,恐怕經濟學在社會科學的學科中是名列前茅的,甚至可以堪稱典范。因而,我們作出經濟學是距離“硬科學”最近的“軟科學”的判斷,是有事實支撐和方法論依據的。
一、波普爾情境邏輯研究的緣起
在科學方法論研究中,對于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方法論進行分析比較,波普爾(1902—1994)的研究有著一定的影響力。1946年,波普爾到倫敦經濟學院工作時,展開經濟學方法論的系統研究。情境邏輯的概念提出是波普爾基于“社會科學的任務是什么”的回答,波普爾曾經一度認為“俄狄浦斯效應”是區分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的標志,他在《歷史決定論的貧困》一書中討論了社會科學中的“預見對被預見事件的影響”的“俄狄浦斯效應”①。然而隨著研究的深入,波普爾卻產生了與這個判斷相反的觀點。他發現“在生物學,甚至在分子生物學中,期望在引起被期望的東西中往往也起作用。”② 尤其是繼他完成《量子物理學和經典物理學中的非決定論》論文之后,參考量子力學的新進展,波普爾認為由于因果關系內在結構的不清晰,因果關系會出現松動的情況,而究其本質則是源于因果結構的不可預測性。波普爾曾以伽利略潮汐理論的問題情境為例,指出伽利略之所以會拒絕將月亮的影響納入他的潮汐理論,主要是出于他的信念,他的這種拒絕是理性的,但并非頑固的,事實上,科學確實是需要一定的韌性來加以捍衛的。波普爾認為,理解伽利略的問題情境可以有助于我們了解為什么伽利略理論能夠解決自己的問題,盡管這種不可預測性清楚地限制了情境分析的有用性,但是“正如波普爾所說,如果社會科學中的情境分析的主要目的是生成包括日常的、適當的行動在內的典型事件的情境模型,那這可能不是一個特別有破壞性的限制?!雹?所以,波普爾認為社會科學的任務主要不是做出預言,而是做出解釋與說明,社會歷史中是不存在規律的,只存在著對發展趨勢的描述。在經濟學方法論中,從穆勒、馬歇爾開始,就在探討經濟學理論的“其他條件不變的”的前提假設,以及“干擾因素”無處不在的原因,認為經濟學的預測只是對一種趨勢的判斷。筆者有多篇文章對此線索加以梳理和探討,在此不再贅述。
澳大利亞的經濟學家科林·西姆金,波普爾的朋友和同事,他在1993年出版《波普爾關于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的觀點》一書中指出:波普爾懷疑經濟學中存在著經濟規律,以及在任何社會科學中存在著普遍規律,但是沒有文本的依據支撐這一判斷,也許是出于他對波普爾的熟悉④。美國學者威廉·A·戈頓(William A. Gorton)在總結波普爾的規律與情境的關系時曾給波普爾一個很準確的評價:“每當他在進行社會科學方法的廣泛討論時,情境分析就成為討論最活躍的話題,而規律則逐漸融入了背景中。”⑤ 同時,戈頓認為,“波普爾的主張——情境邏輯標志著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最重要的區別——比他自己意識到的還重要?!雹?因為情境邏輯并非發現因果聯系,而是通過整理和發現潛在聯系,以及依據揭示目前情境的邏輯來進行說明的。
波普爾認為一個理論是否是科學,就是看他是否可以通過證偽,也就是是否可以通過反駁,實驗的確證其實只能具備檢測功能,可以看作是一份檢驗報告,“一種理論的確認僅僅看作是對過去實驗質量的批判報告:它不能夠用來預測將來的表現。”⑦ 他認為這一實驗報告當然有助于我們去預測未來,但并非唯一依據,而且還存在著時間指標,也就是只能在一定時間節點上來討論確認的問題。波普爾用“確認度”來表示確證可能帶給我們的關于未來指導的程度,但也并非是唯一必然和絕對的結論,這與休謨的歸納疑難問題具有同等含義。因而,波普爾以此規避確定事件之間“必然聯系”的問題,也就是規避“休謨疑難”認為“科學說明需要界定產生各種現象的力量與機制?!雹?/p>
英國的經濟思想史學家馬克·布勞格曾經試圖將波普爾的證偽標準引入經濟學方法論中,不過他只是指出了情境邏輯對經濟學解釋帶來的可能影響,他本人并未就此展開系統論證。但是,布勞格卻為經濟學方法論研究開啟了西方科學哲學的研究范式,他的著作《經濟學方法論》成為經濟學方法論研究的里程碑和教科書,也成為經濟學方法論曠日持久的論爭無法繞開的經典讀本。
二、波普爾情境邏輯研究的展開
情境分析可以說是波普爾原創的觀點之一,情境邏輯的內容是他在1938年初補充到《歷史決定論的貧困》中,后來又在《開放社會及其敵人》一書中充分展開,這一思想是在“零點法”中發展出來的,“主要試圖概括出一種經濟理論(邊際效用理論)的方法以便應用于其他理論社會科學”⑨,其目的是試圖建構一種描述社會科學的“社會境況模型”,關注典型事件的說明,而不是對具體事件的說明。
波普爾認為情境分析的目標是希望解開(通常是非預期)社會現象中人際互動的復雜網絡。情境分析中的“合理性”相當于“探照燈”,可以幫助我們探索到情境分析的模糊方面,可以引導我們去探索情境的維度⑩。所以,情境分析既是一種對情境狀態的描繪,也是用于補充說明那些本來看似不合理,但若是考慮情境維度的話,可能就是合理的,由此可以增進我們對該決策的理解。波普爾認為僅僅依靠目的論不足以認識社會事件是如何和為什么引起的,如果我們運用系統論觀點理解波普爾的話,就是指要素在系統中才能發揮功能和作用,要素的意義和價值是蘊含在系統之中的。為了準確刻畫情境邏輯,波普爾還在《歷史決定的貧困》中提出了“情境值”(situation value),認為事件之間的相互影響是具有迭代效應的,某個事件的發生除了自身改變之外,對相關其他事件也會產生影響,從而改變其他事件的情境值,也就是由于該事件的變化,會引發一系列事件的變化,從而會生成一種新的情境系列。因此,由該情境系列組成的情境系統,要求其內部要素和結構能夠不斷做出調整,以應對和適應新環境。也就是當我們行動時是身處社會環境之中的,而由“過去時”的人類的行動規范、社會規則等所構成社會環境,可能會導致“正在進行時”的個體或群體在至關重要問題上做決定時的一種“過濾機制”,從而對我們的“現在的”行為施加一種選擇性影響,甚至影響我們對于“未來”的判斷。因此,我們可能需要參考過濾機制以及它們所設定的條件,而不僅僅參考個人的具體動機。也就是說,人們在行動時,一些目標往往隨著社會制度而變得越加復雜,人們的行動目標也許會受到社會制度的選擇而偏離原來的方向,變得面目全非,甚至出現始料未及的后果,也就是“他們的行為經歷是由他們的經歷以及他們在其中的制度環境所塑造起來的?!?/p>
情境分析的主要目標在于說明與解釋,以揭露出引導人們行動的若干情境要素、結構與機制,繼而追溯其行動的影響,尤其是那些意想不到的直接和次生影響。理性選擇原則理論盡管可以做出預測,但是在不同的情境下,人們會做出不同的選擇,一定程度上阻礙了在不同環境下的精確預測。當然這不能作為情境分析的缺點,對于社會科學而言,硬預測本來就存在著天然的障礙,因為合理性原則和各種社會情境的特殊性、社會制度的可塑性、世界的巨大復雜性和“俄狄浦斯效應”等都是客觀存在的事實,都可能會對預測提出反駁,雖然經濟學理論的預測能力已經是社會科學中最好的,但是依然是相當薄弱的。所以,波普爾認為在分析某個歷史階段的發展狀況時,還有必要分析事件對于歷史進程的推動,以及由此出現的次生狀況,因而對人類社會進行預測則顯得尤為復雜和艱難,除了認識主體因為具有自主性使其變動的可能空間巨大之外,他們還對生活充滿了關切,人是社會化的,“他們在一些重要的方面是他們的經歷、教養、期望、思想以及世界3的復雜關系的產物,他們不是一張可以將某種目標印于其上的白紙。”
眾所周知,波普爾提出世界3理論,認為世界至少可以被劃分為三個本體論意義上不同的三個世界,他定義為世界1、世界2和世界3。世界1和世界2是我們傳統意義上的物質與精神的二分,即世界1是物質世界,世界2是主觀的精神世界。但他認為,在世界1和2之外,還存在著一個世界3。在他看來,這個世界包括“故事,解釋性神話、工具、科學理論(不論真假)、科學問題、社會制度和藝術作品。” 他認為世界3與柏拉圖的“形式”一樣,是實在的、自主的實體,人類的知識在其中處于核心作用。人們在很大程度上是通過對“把握”世界3的實體來思考和解決問題的。比如,人們經常會借助科學理論來解決他們所面臨的問題。世界3中是包含社會制度在內的,波普爾認為社會制度的客觀存在性,是以實體方式客觀存在著的。關于制度問題是波普爾在情境理論中提到的,他認為情境中包含著客觀內容,因此波普爾的世界3理論就和情境分析貫通起來,也體現出波普爾對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內在關系的深層思考與探索。
波普爾的情境分析中的合理性不是心理主義,社會因素對人決策的影響并非完全是人的心理所導致的,社會環境的規約作用是必須考慮的要素,社會情境并非人為設定,而是存在著一定的路徑依賴。與動物通過森林留下的路徑類似,這樣的路徑是在沒有任何生物意圖的情況下產生的,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一個又一個動物跟隨著他之前的動物所鋪設的道路走過,從整個人類發展的歷史長河來看,與人類社會發展有極大的相似之處。在大多數情況下,沒有人想要去創建路徑,但是路徑一旦形成,就會產生一套影響人類行為甚至人類目標的約束與問題?!按蠖鄶瞪鐣贫榷际蔷徛鲩L的無數人類行為的產物?!?就類似魯迅所說: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或者可以認為人在歷史中實踐著自己。就比如“自由市場”出現一樣,最初是在集市上的少量且偶然的交換,但是,隨著時間推移,當地的國與國,或者城邦之間的關稅被放寬或取消,“公平價格”的觀念逐漸被公平市場價格的觀念所取代,“從來沒有人想去創造這樣的市場,它僅僅是作為數個世紀以來,無數個體行為的總和出現的。事實上,制度的出現與其作為制度的全意識之間存在著時間上的滯后。” 由此,波普爾主張社會科學的主要任務應該關注人類行為的非預期結果,或者是人類有目的的行為所產生的意想不到的后果。
三、新興經濟學關于“情境依賴”的新范式解構
從經濟學方法論上看,西方主流經濟學從亞當·斯密的“經濟人假設”或者“理性人假設”出發,經過馬歇爾、薩繆爾森、德布魯等人不斷修訂和發展,力圖像自然科學那樣建立起嚴謹的邏輯體系。但是,如果依據科學發展歷程與實踐,邏輯自洽對經濟學而言,充其量只能是必要的但卻不是充分條件,因為必須經過可重復的實踐檢驗才可以是充分的,經濟學顯然是不符合的,甚至出現的是系統性偏離。隨著博弈論的出現,理性人假設受到嚴峻挑戰,也就是如果按照傳統經濟學的理性人假設預測行為決策的話,不僅沒有達到所謂的“帕累托最優”,反而是陷入了博弈論所探討的若干“困境”,或者事實與“帕累托最優”恰恰相反。
隨著科學技術的發展,各門學科都不斷涌現出跨學科、多學科的兼容性,比如受到行為科學、神經科學和計算科學的影響,經濟學也出現了一批以經驗為基礎的新興經濟學,比如計算經濟學、神經經濟學、行為經濟學和實驗經濟學等。對傳統經濟學沖擊最大的是理性人假設,由該基本假設為前提建構起來的相關理論也遭遇嚴峻挑戰。赫伯特·西蒙提出了有限理性,并據此構建人類行為模型,“假設人類理性是一種非常有限的理性,深受有關境遇和人類計算能力的限制。” 這些挑戰被稱為傳統經濟學出現的“異象”,構成了傳統經濟學的“盲點”。新興經濟學提出系列新觀念,有的甚至是顛覆性的,比如,大量的行為決策實驗表明,人類經常會系統性地違背期望效用原理。為了消解傳統經濟學的邏輯矛盾,美國學者赫伯特·金迪斯提出以BPC假設作為基本假設,進行經濟學理論體系的建構,BPC是“信念”( Beliefs)、“偏好”(Preferences)和“約束”(Comstraints)三個詞的簡寫。BPC假設認為,人的行為是給定信念和約束前提下最大化自身偏好的過程。B(Beliefs)即決策理論中的主觀先驗,合理地存在于選擇與贏利之間,對于理性行為者模型,信念是初始數據。事實上,信念是社會過程的產物,并且會在個體之間分享?!?金迪斯選用BPC假設,是為了和“理性”一詞區分開。BPC假設中的P(Preferences)“偏好”,不同于傳統經濟學對個人自利偏好的專指,而是既包括自慮(Self-Regarding )的個人偏好,也可以他慮(Other-Regarding)的社會偏好;金迪斯認為“Self-Regarding”(只關心和考慮自己)比“Self-Interested”更準確,因為,一個“Self-Interested”的人,不僅可以“Self-Regarding”,也可以“Other-Regarding”。BPC假設中C(Comstraints)不僅包含了傳統經濟學的成本約束和信息約束,還包含了情境因素對人們行為的約束,人的行為會受到一定的社會習俗和規范的制約,人的選擇偏好也會因此受到影響?!翱释袷嘏c特定社會框架相關聯的道德及慣例標準,代表著人們的元偏好,而元偏好調節著具體社會情境中的顯示偏好?!?/p>
當然,BPC假設并不是對傳統經濟學的邏輯內容持完全否定的態度,而是依托傳統經濟學的基礎理論,或許可以認為是把原有理論作為它的“特例”或者是“極限”狀態。其性質類似于愛因斯坦對于牛頓理論的包容,因而有學者將此種發展稱為“第四次范式革命和綜合”。所以,可以認為BPC假設模型對傳統經濟學是一個揚棄的過程,既保留了傳統經濟學“最大化”的形式,同時在內涵和外延上又有所拓展。外延上,“最大化”的除了利益,還包括“最大化”自己的偏好;在內涵上,這一偏好不僅僅是“理性”的,也可以是“感性”的。所以,“偏好應該有條件地符合一致性公理要求,即偏好的完備性、傳遞性和無關選擇獨立性具有情境依賴性?!谶@樣的假設下,我們可以在給定情境的條件下將人的所有行為都作‘最大化過程來建模,從而對人類行為給出統一的解釋。”
尤其需要強調的是,BPC假設認為個人并非只有“自利性”,與之并存的還有“社會性”,金迪斯(2009)認為,傳統經濟學的理性假設無法推出“共同信念”,因為人具有“社會性”,社會是高度復雜的自組織系統,社會規范對組成的個體人具有潛移默化的制約和規范?!耙幏秲然^程,依賴于威信和影響的相互作用,在這一過程中,已規范化的人會對未規范化的人(通常是更年輕的一代)潛移默化。通過規范的內化,新人被教之以道德價值觀要求他們恪守其意愿擔當職位之職務。當然,規范的內化也預設了道德認知的遺傳傾向,而道德認知卻只能由基因—文化共同演化予以解釋。” 基于新興經濟學的研究,比如神經經濟學家對一項匿名慈善進行腦成像研究結果斷言,慈善行為也可以是捐獻者發自內心的愉悅,而并非如傳統經濟學所說的那樣是屬于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再比如,新興經濟學借助生物學研究的“演化”名稱,除了和傳統經濟學一樣研究行為本身,同時也關注行為背后的動機,以及動機的情境與過程。
現代神經科學的成果表明,大腦會將所有可得信息和決策過程合稱為單一統一的值,在進行動物的獎勵實驗中發現,多巴胺(dopamine)神經元能夠進行編碼?!吧袡C體的適存性取決于他在一個不確定且不斷變化的環境中如何有效地做出選擇。有效選擇必定是生命有機體知識之狀態的一個函數;這些知識由監督內部狀態和外部環境的感知輸入器官所提供的信息來組成?!?因此,借助這些新興經濟學成果及方法,我們可以首先觀察一個人的行為,比如“可以推斷他的偏好,甚至可以通過一定的技術手段(如腦成像和腦刺激)觀察到他的偏好(偏好的神經基礎)。最后,研究者可以根據一個人的行為傾向和偏好結構,提出某個演化論的解釋,并通過一定的技術手段(如計算機仿真)來證明這種行為和偏好是人類在特定環境下長期演化的結果”。
四、波普爾對馬克思的制度分析與實踐維度的肯定
波普爾對于馬克思的制度分析是持肯定態度的,至少在核心內容上是不反對,甚至是贊同的,認為情境包含著規范,或者是社會規則的潛意識。把規范與理性選擇區分開,規范是處于生成之中的、開放的。在這一點上看,波普爾對馬克思是持贊成態度的。戈頓指出波普爾認為社會制度是發揮阻礙作用的看法是不全面的,因為社會制度也是可以激發某些行動發生,也就是社會結構實際上創造了某種行為的可能性。不過,“令人高興的是,這種對社會制度的擴展性理解完全符合波普爾的情境分析和他的世界3本體論”。
波普爾關于社會制度的觀點與馬克思唯物史觀的制度理論相似。波普爾對于馬克思的制度分析價值是持肯定態度的,他曾在《開放社會及其敵人》中肯定了馬克思關于商業循環及其與富余勞動力生產聯系的說明的獨創性。應該說,馬克思的制度分析包含了波普爾認為的好的社會說明的關鍵要素,即它們探索特定制度背景下個體行動者的理性回應的非預期后果。這種對社會說明的理解在后來形成了波普爾情境分析概念的核心。主體具有主動性,但是需要實踐途徑去實現,其中存在著無法違反和必須遵守的部分客觀因素,內容可以是制度、規范、客觀規律,以及長期形成的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成分,體現著主觀能動性與客觀規律性的內在關聯。
綜上,所謂的科學與非科學的區別,當然為研究問題的便利,以及其研究目標的設定是有明確不同的。但是我更堅持一種大科學觀,無論是自然科學和人文社會科學,都是人類文明的智慧成果,理應屬于科學的范疇,可以看作是一個科學連續體,并分別位于科學連續體上的不同方位。如果把連續體以連續區間來劃分的話,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的精確界限其實是不存在的,如果以所受情境強弱的“情境測度”作為標識的話,“這一情境指標可以真實地刻畫出人們在認知實踐中對現實世界的認知深度和廣度中的情境或環境中客觀變化的影響力。認識實踐活動的過程,應該成為拓展人們對科學認識系統的內在指標和關鍵要素,其在認知結構中發揮著重要功能?!?“我們應該把劃界標準當作描述一個多少是連續的知識系列,在一端我們發現如物理學和化學這樣的一些‘硬自然科學緊挨著他們,我們找到如進化性的生物學、地質學和宇宙學等‘較軟的科學;在其另一端我們發現詩歌、藝術、文藝批判等等,歷史和一切社會科學雖然處于這兩端之間的某處,卻有希望更接近與該連續統一體的科學一端而不是非科學的一端?!?/p>
從波普爾的整個研究來看,他基本上是在自然科學方法論與社會科學方法論之間進行切換,關于社會科學方法論的研究經常會參考他的自然科學方法論,比如他認為科學是一項公共事業,需要科學共同體,科學的客觀知識不是研究者的主觀狀態,是一種研究的公共性,在科學共同體中已經清除了先入為主思想,或者可以認為客觀性取決于科學研究的公共性。從這一科學實踐可以看出,科學共同體可以看作社會機構或者社會制度,其所形成的規范和制度是激勵和促進科學家的個體研究。這一科學實踐的例子表明,社會制度同時會約束人類的行為,波普爾認為是發揮阻礙作用,如果建立科學的情境的話,這就構成了科學家的世界3。因此,“社會系統是復雜適應性系統,社會規范屬于此類系統的涌現性。社會規范的范圍,可以涵蓋從簡單慣例(詞匯和交通燈)到復雜的基因—文化產物(如地盤和產權),復雜的規范可以被傳授、學習和內化,但個人在遺傳方面也一定有承認和遵循社會規范的傾向?!?/p>
五、作為方法論的情境邏輯
基于以上分析,或許對我們可以有如下啟發:
第一,毋庸置疑,我們正處于全球化的文化背景之下,科技實力作為“硬”指標對于一個國家在國際上的領先地位具有決定作用。同時,作為“軟”指標的文化實力,對于綜合國力和人類文明進步也同樣重要,甚至可以作為核心競爭力之一。隨著科學技術的發展,包括人工智能的進步,以及由人工智能所引發的,特別是自1986年“人機大戰”所引發的一系列熱議促使人們越來越關注科學技術的人文品性問題。關于科技創新與文化的研究無論從理論還是實踐需要都上升到一定的高度和熱度,成為學界研究的重要課題。以經濟學方法論為例,所展示情境邏輯的若干論題正是“硬科學”與“軟科學”的科學與人文品性的研究方法的一種嘗試與探索。
第二,從人類文明發展的歷史來看,現代科學(Modern Science)的母體源于古希臘的自然哲學,并逐步發展起來。或者可以說現代意義上的科學是在文化土壤的孕育與滋養中產生與發展起來的,那么我們回歸現代科學的初心,從整個人類文明進步的整體角度來考察人文情境對于科學產生與發展的培育作用,有助于我們深層理解現代科學的前世今生,情境邏輯的研究應該可以作為一種方法論啟示和策略。
第三,宏觀地看,科學的文化研究有著悠久的傳統,不論是笛卡爾、康德、胡塞爾、卡西爾等近現代著名哲學家,還是赫爾姆霍茲、馬赫與愛因斯坦等哲人科學家,都曾對與科學文化相關的問題進行過深入的反思和探究,盡管科學哲學界隨著邏輯實證主義的興起,科學的文化要素被部分地遮蔽了。但是,隨著后現代思潮的興起,并滲入科學哲學研究,科學外史研究也越來越被關注,而作為現代科學“外史”中基本成分的人文情境,恰恰是無法繞開的內容,學界甚至出現試圖把這些原來意義上的現代科學的“外史”研究納入科學的“內史”的努力。
第四,微觀地看,在對科學史的研究與考察中,文藝復興、宗教改革和啟蒙運動等為近代科學的產生營造了重要的人文情境,中世紀的城市成為近代科學發展的重要空間,在科學建制方面,尤其是在大學、學校、皇家學院的機制確立等方面,也許在當時是無意為之的,是非意圖性的貢獻,被默頓稱為對現代科學產生的卻是“始料未及”的后果。而波普爾所論證的情境邏輯或許可以作為人類文明發展與進步中“始料未及”的要素提供合理的一種解釋與說明。
第五,通過對經濟學方法論思想史的梳理和研究,我們可以了解,即使一直在努力靠近“硬科學”的經濟學,亦不得不回歸文化情境,盡管這并不能成為自然科學一定要考察人文情境的論據,但是,提供一種啟發和研究進路的價值是不能被否認的。粗略地講,經濟學是關于人的學科,自然科學中的生物學也是關于人的學科,波普爾曾對于生物學進行情境分析,認為達爾文的生物進化論就是情境分析的很好模型,而行為經濟學的研究范式比標準經濟學理論更像情境分析。另外,量子力學的測不準原理對于波普爾的影響,使得他在看待社會科學也堅持一種實踐論,在這一點上波普爾與馬克思觀點有較高相似度。這是值得挖掘的一個問題。
由此觀之,情境分析可以作為科學方法論研究的一個重要維度,研究空間和潛力都是值得關注和期待的!
注釋:
① 這是一個古希臘的神話故事,說的是神諭在導致實現其預言的一連串事件中起最重要的作用。
②⑦⑨[英]卡爾·波普爾:《無窮的探索》,福建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27、53、123頁。
③④⑤⑥⑧⑩ [美]威廉·A·戈頓:《卡爾·波普爾與社會科學》,科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63、57、63、63、51、12、40、17、17、48—49頁。
[英]杰里米·希爾默:《卡爾·波普爾的政治思想》,吉林出版集團股份有限公司2018年版,第179、184、185頁。
赫伯特·西蒙:《人類活動中的理性》,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40頁。
赫伯特·金迪斯:《理性的邊界》,格致出版社2011年版,第1、54、168、2—3、178頁。
《理性的邊界》譯者認為,Self-Regarding翻譯為“自慮”,Other-Regarding翻譯為“他慮”更適合。
葉航:《超越新古典——經濟學的第四次革命與第四次綜合》,《南方經濟》2015年第8期。
布勞格這個標準的敘述是源于傳統意義上把自然科學認為是科學,但是按照自然科學的標準來衡量的社會科學,比如經濟學還不是科學的論爭背景下的觀點。
楊渝玲:《經濟學生成的文化情境及其實踐指向》,《江漢論壇》2018年第11期。
[英]馬克·布勞格:《經濟學方法論》,商務印書館1982年版,第17頁。
作者簡介:楊渝玲,蘇州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江蘇蘇州,215006。
(責任編輯陳孝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