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套路貸”案件在理論層面上存在民刑法域沖突問題,在司法實務中存在“套路貸”與民間借貸的證據界分不清、偵查機關如何適時啟動刑事訴訟程序等問題。建議司法機關從堅持形式判斷與實質判斷統一的原則,運用大數據識別“套路貸”,完善“套路貸”認定具體標準三個方面,妥善處理“套路貸”案件,從而為民間資本市場依法運行、健康發展保駕護航。
關鍵詞:民刑交叉;套路貸;民間借貸;疑難問題
中圖分類號:D924.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CN61-1487-(2020)11-0092-03
2017年8月28日,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集中宣判了四起刑事詐騙案件。自此,廣受社會公眾關注的“套路貸”案件正式進入刑事的調整領域,同時也因案情復雜引發各界的廣泛討論。這四份判決表明了上海市人民法院對“套路貸”案件刑事定性的態度:假借民間借貸的合法形式,利用民事證據規則與訴訟程序,制造銀行流水賬單虛構債務,并以索債之名采取暴力、脅迫等手段,非法占有他人財物的行為,即使在民法上被認定為生效契約,在刑法上應被認定為詐騙罪、敲詐勒索罪、虛假訴訟罪。由于“套路貸”本身具有的偽裝性、隱蔽性強等特點,導致司法實務中對處理“套路貸”案件疑難問題,仍存有待討論及明晰的空間,本文現對其進行研討。
一、民刑交叉視角下的“套路貸”案件
(一)“套路貸”案件之刑法界定
在全國掃黑辦的統籌協調下,最高人民法院會同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司法部聯合印發了《關于辦理“套路貸”刑事案件若干問題的意見》(法發[2019]11號,以下簡稱《意見》),對“套路貸”作出了較為統一的定義。“套路貸”是辦案實踐中對以借款名義,侵奪他人財產的虛假放貸行為的俗稱。“套路貸”是在民間借貸的土壤中產生的,一種隱藏在借貸關系形式下的詐騙行為,其核心構成要素的“套路”,是指以非法占有目的設置虛假債權債務關系,并借助虛假訴訟、暴力催收等手段實現占有他人財產的目的。與普通民間借貸關系中出借人希望借款人按約還本付息不同,“套路貸”雖然在形式上雖與民間借貸類似,但實際上其借款已經不具備資本性特征,而是具有“道具”“魚餌”的功用,以借款為名,行非法占有被害人財物之實。
《意見》認為實施“套路貸”犯罪,一般有如下五個步驟:一是制造借貸假象。“套路貸”行為人通常會以“保證金”“違約金”“行規”等各種名目,欺騙被害人簽訂還款金額遠高于實際借款金額的借款合同。二是偽造虛假給付證據。“套路貸”行為人通常會通過“空放”的手段,將大額款項通過銀行轉賬打入被害人賬戶,但要求被害人立即取出并將其中部分款項返還。“套路貸”行為人便以此種刻意制造的銀行流水痕跡,為之后提起民事訴訟索債準備證據。三是單方面認定被害人違約。在債務即將到期時,“套路貸”行為人會要求被害人返還借款合同中所約定、與實際借款數額不相符的“虛高借款”,或以其他手段致使被害人遲延還款,使被害人陷入還款無門、被迫違約的困境。四是惡意壘高借款金額。當被害人無力償還“虛高借款”時,“套路貸”行為人安排其他關聯人員或關聯公司為被害人償還借款,繼而與被害人簽訂金額更大的虛高借貸協議,通過這種“以貸還貸”的方式不斷壘高債務。五是提起虛假訴訟或使用暴力手段索債。“套路貸”行為人以事先刻意制作的銀行流水賬單及借款金額虛高的借貸合同為證據,向人民法院提起民事訴訟,再通過勝訴判決占有被害人財物。
(二)民刑交叉下的“套路貸”之處理
因“套路貸”案件借助民間借貸的合法形式外觀,司法實務中多有以民事訴訟程序進行審判,并認可其借貸關系效力的案例。在此類民事判決中,法院往往依據《合同法》及相關司法解釋將“套路貸”案件的借款合同認定為有效合同。結合民事訴訟法律規范中認定債權債務關系成立的證據規則,“套路貸”行為人提供的銀行流水賬單所載內容,可對借款合同中約定的借款數額加以印證,進而證明“套路貸”行為人已履行足額出借合同約定本金的義務。
在刑事領域中,“套路貸”案件行為人可能被認定為詐騙罪、敲詐勒索罪、虛假訴訟罪等。在主觀層面上,“套路貸”行為人具備非法占有他人財物的目的,客觀上通過虛增借款數額,騙取被害人償還與事實出借金額不符的高額借款的行為,應認定為詐騙罪;而在客觀層面上采取輕微暴力等威脅手段,逼使被害人因恐懼而交付財物的,應認定為敲詐勒索罪;“套路貸”行為人以借款合同及出借本金時制造的銀行流水賬單,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請求被害人償還不存在的借款,其行為構成《刑法》第三百零七條規定的,以捏造的事實提起民事訴訟,是妨害司法秩序或者嚴重侵害他人合法權益的虛假訴訟罪。
二、“套路貸”案件定性疑難問題
(一)理論疑難:民刑法域沖突問題
1.“套路貸”民刑沖突現象梳理
“套路貸”案件或存在民刑交叉領域的沖突問題,對同一案件的民事與刑事評價有時截然相反,司法實踐中因此存在對“套路貸”行為定性難的問題。
進入民事訴訟程序的“套路貸”案件,“套路貸”行為人多深諳法律法規及民事訴訟程序,犯罪手法嫻熟,甚至成立多人分工緊密配合的小額貸款公司,而與之相對的被害人則顯得勢單力薄。在案件審理過程中,即使法院對債權債務關系的真實性有所質疑,但因被害人無法提出相應證據佐證其抗辯,而“套路貸”行為人出具的借款合同、欠條、銀行流水賬單等證據,具備形式上的關聯性,僅依人民法院的民事法庭調查,難以準確判定其出示的證據是否具備證明借款事實的實質關聯性。因而只能依據現有的在案證據,使被害人承擔舉證不能的不利后果,作出支持“套路貸”行為人訴訟請求的民事裁判。
而在刑事訴訟的過程中,因公安機關的強力介入,破除了“套路貸”行為人在民事訴訟程序中的優勢地位。刑事偵查機關可采取強制措施、調查取證等方式,使得查明的法律事實與客觀事實更加相符。因此,建議在信息對稱、事實清楚的前提下,“套路貸”中的借款合同可依據《合同法》第五十二條,認定為“以欺詐手段訂立”或“以合法形式掩蓋非法目的”的無效合同。
2.“套路貸”案件民刑沖突成因分析
“套路貸”的民刑沖突問題的本質,實際上是法院在民事訴訟過程中,因受欺騙而產生的“事實認定”的沖突問題。“套路貸”案件的民刑沖突,并非兩法域保護法益存在不兼容所產生的實體沖突,而是由于“套路貸”本身的偽裝性、隱蔽性,導致對同一客觀事實,刑事認定與民事認定結果的不一致,即案件事實認定上的差別性,進而引發的處理路徑上的分歧。
在事實認定一致的情形下,“套路貸”案件雖存在民刑交叉領域,但不必然存在民刑實體沖突。雖然“刑法具有自己獨立的價值判斷與規范保護目的,與其他部門法的規范保護目的和價值判斷存在巨大差異,規范保護目的不同必然會導致對同一行為的判斷得出不同的結論。”但對“套路貸”民刑沖突問題的討論,實質上并不觸及不同法律部門規范目的間的沖突問題。
對“套路貸”案件嚴厲打擊的刑事評價,無論從形式統一抑或是實質統一層面加以考量,都不存在違背法秩序統一原則之嫌,因而處理司法實務中“套路貸”案件的民刑界限區分問題的核心,在于對客觀案件事實的準確、全面認定。
(二)實務疑難:刑事訴訟程序啟動問題
一是“套路貸”與民間借貸證據界分不清。“套路貸”案件具有偽裝性、隱蔽性,與民間借貸存在很多相似點,因而在司法實踐中難以區分。《意見》雖指出,“套路貸”與平等主體之間基于意思自治而形成的民事借貸關系存在本質區別,并舉出二者在主觀目的及客觀行為間存在的區別,但《意見》所指內容仍過于籠統,不能解決司法實踐中對二者的區分難題。
“套路貸”案件定性的關鍵證據,往往是被告人及同案犯的供述。但在進入偵查程序之前,此部分證據尚無法形成,致使“套路貸”與普通民間借貸間難分彼此。雖在立案時,偵查機關介入可依靠被害人陳述、相關財產或人身損害鑒定意見、受恐嚇時的錄像錄音為證據達到刑事立案標準。但在后續偵查工作中,因受制于“套路貸”案件自身缺少客觀物證的特點,偵查機關只得過于依賴言辭類證據,由此產生處理“套路貸”案件的兩個潛在問題:
一是偵查機關證據獲取難問題。在被告人供述難以提取的案件中,偵查將同時面臨證據不足的困境以及催生非法取證的風險;在普通民間借貸關系中的債務人,利用“套路貸”與民間借貸問的證據界分困難,向偵查機關惡意舉報,以達到逃避、拖延償還債務的目的。“這導致正常民間借貸當事人的極度恐慌不安,給民營經濟為主的區域營商環境造成負面影響。”
二是偵查機關適時介入問題。“套路貸”案件的特征雖然在《意見》中已有具體描述,但在司法實踐中運用證據進行刻畫卻并非易事。“現實中行為事實固定的困難、行為樣態的多元與組織化行為帶來責任分散與法律關系錯綜”,造成類案千面,阻礙了司法機關及時有效做出司法判斷。同時,“既然是民事合法行為就不能認定為犯罪”的“違法一元論”觀點在部分公安人員中仍根深蒂固。“套路貸”案件因借助合法民間借貸的外衣,混同藏匿于民事訴訟中,使得公安機關忌憚于“插手經濟糾紛”的指責,而對啟動刑事訴訟程序過于審慎,致使被害人喪失民事救濟途徑后,也難以得到刑事救濟路徑的支持。
人民法院在民事訴訟過程中發現“套路貸”線索后,移送公安機關處理的方式,雖能在一定程度上打擊“套路貸”犯罪行為,但因缺乏統一、規范的移送程序,不足以充分保護“套路貸”被害人。在“套路貸”案件常發的江浙滬等經濟發達地區,民庭審判員以及執行庭法官對涉嫌“套路貸”的相關犯罪行為已經具有識別經驗與警覺性。對于裁判過程中發現的線索,能夠及時移送公安機關,使得部分“套路貸”案件得以偵破,并進入刑事訴訟程序。“因此一批‘套路貸相關犯罪得以查處,民間借貸趨向正常,隨之而來相關法院民間借貸案件呈現斷崖式下降。”但此種個案處理的方式,全憑民庭審判員的責任感決定個案法律效果,易造成“相似案件不同處理”的不平衡,無法為被害人提供一個穩定、可期待的救濟途徑。
如何將“套路貸”與合法民間借貸案件區分開來,進而及時啟動刑事訴訟程序,以及如何識別假借舉報“套路貸”之名,逃避合法債務的不法行為,成為刑事偵查機關處理“套路貸”案件之要。
三、處理“套路貸”案件路徑探究
(一)原則:堅持形式判斷與實質判斷統一
處理“套路貸”類民刑交叉案件,應該堅持形式判斷與實質判斷相統一原則。此類案件雖然表面上存在民事法律關系,但實際上這種民事法律關系是虛假的,行為人以此掩蓋犯罪,對此類案件應該準確認定案件事實,依法按犯罪行為處理。
打擊“套路貸”案件要堅持法治原則,不能隨意將合法的民間借貸行為定性為“套路貸”犯罪,保護民間借貸關系中的可信賴氛圍。在準確認定“套路貸”的基礎上,債務人惡意指控出借人“非法高利貸”“套路貸”“暴力討債”從而逃廢債務,情節嚴重的行為,可以涉嫌觸犯《刑法》第二百四十三條誣告陷害罪進行規制,應依法予以刑事追訴,對此種破壞民商事交易秩序的惡意債務人加以威懾。
(二)創新:運用大數據識別“套路貸”
“套路貸”案件常為固定團伙成員相互分工、配合的長期性作案。行為人多通過注冊小額借貸公司的方式,獲得合法的形式外觀,以便騙取被害人的信任。
就“套路貸”犯罪團伙的此種特點,司法機關可以辦案大數據為依托,結合“天眼查”“企查查”等數據平臺,實現民事與刑事案件信息對接,建立職業貸款人數據庫,并通過大數據梳理同一訴訟主體的多起民事訴訟,對涉嫌“套路貸”的職業放貸人及貸款公司予以監察,以便及時收集證據并介入偵查。對于已查處的“套路貸”犯罪團伙,也可通過大數據平臺全面掌握其所犯他起案件,實現司法資源的節約。
(三)規范:完善“套路貸”認定具體標準
《意見》雖從“套路貸”的定義、步驟、與民間借貸的區別等方面為“套路貸”案件的認定提供借鑒,但其規定仍較為抽象,只能寬泛列數了“套路貸”的表面特征,而缺乏在司法實踐中認定“套路貸”的可操作性。
“套路貸”在司法實踐中的復雜性,決定了概括其具體認定標準極具難度,需要通過總結案件審判經驗,從大量裁判案例中提取審判要點,出臺較為成熟的裁判規范,進而為法官提供指引與參考,最終實現辦案精細化、打擊精準化以及辦案效果的統一。
四、結語
從衍生初期的規制缺失,到《意見》等多個規范的出臺,處理“套路貸”案件的方式逐漸趨于成熟。但在司法實踐層面上,“套路貸”案件與民間借貸間證據界定的疑難問題仍應得到重視與解決。“套路貸”案件的精確處理,可為民間資本市場保駕護航,保障閑置資金的安全流動,為中小企業的經營提供運作原動力與進一步發展的基礎,以實現經濟社會的平穩、健康發展。
作者簡介:陳笑羽(1997-),女,漢族,山東威海人,單位為揚州大學法學院,研究方向為刑法學。
(責任編輯:朱希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