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弗蘭納里·奧康納
不管是多長或多短的虛構作品,我都稱它們為“故事”,長篇也好,短篇也好,只要是特定的人物和事件相互影響,最終構成了有深意的敘事。我發現大多數人就算坐下來動筆寫故事也不一定知道故事是什么。他們會發現他們畫了張配有簡要說明的速寫,或者寫了篇配有速寫畫的隨筆,或者寫了碰巧里邊有個人物的社論,又或寫了意在說明某個大道理的案例,再或其他什么大雜燴。等他們意識到自己沒有在寫故事的時候,他們覺得最好的補救方式就是去學學他們認定的“短篇小說的寫作技巧”或者“長篇小說的寫作技巧”。在很多人眼里,技巧是個僵化的東西,是個你能將素材轉化為作品的數學公式,然而在最好的故事里,技巧渾然天成,是從素材里自然生長出的部分。也就是說,對于尚未寫出的小說,每個故事需要的技巧都不一樣。
我覺得我們有必要從最基礎的層面來聊聊故事,所以我想談談我眼中小說的“最小公分母”——小說必須具體這個基本事實——以及從它衍生出來的其他側面。人類的知識始于感知,小說家從人所感知到的部分寫起。他調動讀者的感官,你無法用抽象的理念調動別人的感官。對大多數人來說,比起陳述一個抽象的理念,描述并且重新創造他們切實所見的東西要困難多了。然而小說的世界是充滿物質的世界,這也是剛開始寫作的人不屑于創造的部分。他們最初總是被虛幻的情感和理念所吸引。他們想成為改革派,因為他們一開始就不想寫故事,而是想為某個抽象的理念搭架子。他們關心問題,卻不關心人;關心宏大的議題,卻不關心每個人存在的肌理;關心歷史上的案例和所有能引起社會反響的事件,卻不關心真正構成人類在世的神秘處境的那些切切實實的生活細節。
一個最常見也最令人傷感的現象是,有些作者有著極好的感受力,又有著敏銳的心理洞察力,但是他卻試圖僅僅憑借這些來寫小說。這類作者樂此不疲地寫下飽含激情或充滿感知力的句子,但其結果卻枯燥乏味。事實上,小說家的素材是最最卑微的。小說就是關于任何人生于塵土歸于塵土的事情,如果你不想搞得自己滿身塵埃,那你不應該奢望寫小說。
(摘自《小說的本質與目的》一文,有刪減)
弗蘭納里·奧康納 (1925—1964),著名小說家和評論家,曾獲得歐·亨利短篇小說獎、美國國家圖書獎等諸多獎項,代表作有《智血》《好人難尋》等,被公認為繼??思{之后美國南方最杰出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