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諸神(外五首)

神雖然無處不有

但卻潛伏在葉片、天空、土塊和嬰兒之中

我故意不叫出神的名字

否則神會變得與人一模一樣

隨后就開始與人不和

語言與語言的縫隙是神的藏身之處

他們對人類隨心所欲祈禱的暄嚷漠不關心

無名無姓的神打著瞌睡

他們或她們已經沒有什么必須創造的東西

因為人會一個接一個地不斷造這造那

晚安，諸神

無論你們只有一個還是有八百萬

遠古的宇宙大爆炸已與你們無關

后來的事大自然接過來又托付給后來

盡管人類想對你們東施效顰

即使永遠能玩轉世界

也不會發現神秘的回答

本打算創造卻總是破壞

空間無邊無際

時間存在于起點和終點永恒的彼岸

我想為諸神唱一支搖籃曲

為了靈魂

為了靈魂

鐵會被組合在一起吧

樹被伐倒

還會重新佇立吧

為了靈魂

混凝土攪拌

被賦予形狀吧

鏡子映照藍天

玻璃仍透明吧

為了靈魂

無數的鞋子會被磨破吧

迷路的孩子會放聲大哭吧

眼睛里會飛入沙塵吧

錢會從一只手遞給另一只手吧

人們繼續走動

人們互相爭執

人們疲憊不堪

還會做夢吧

只是

為了靈魂

——然后

鐵會生銹吧

樹腐爛，混凝土坍塌

玻璃模糊，鏡子破裂

電線會被剪斷吧

五彩繽紛的蘑菇回歸大地

夢幻漸隱

只有赤裸的

靈魂的

現實會留下吧

為了未來

挽歌

這是挽歌

落入草地夏日炙灼的陽光

用光芒責備，用沉默祝福

缺席世界的你

我是記憶你的容器

有時空空有時溢滿

把那些日子送往哪兒好呢

是地下還是天上？

你在搖晃

像升騰的熱氣

也像極光

把大氣當作住處

語言始終站在這里

此刻音樂欲言又止

我內心的情感

一下子被喚醒

我與你苦樂與共

缺席的通奏低音

潛藏在暈頭轉向的寂靜里

唯獨它是挽歌

森林的語言

蟲子們輕輕抖動的羽翼聲是森林的語言

還有鳥兒們啾鳴，野獸們低低的嗚嗚聲

樹木們搖曳的沙沙聲是森林的語言

夜空星星閃爍的寂靜也是森林的語言

人拄著人的語言拐杖進入森林

被日本名和學名裝點的蘑菇、鳳尾草、地衣

但熱鬧的交談聲總有一天會中斷

想聽森林語言的人閉口不語

眼睛睜得再大也有看不見的東西

耳朵接替它

耳朵再如何豎起也有聽不到的東西

接替它的是心的顫抖

人走到黑暗中

希望看一眼自己內心中的黑暗

這黑暗誕生一瞬的閃光之后

……黑暗變得更加濃厚

森林隱藏起白骨

森林摟抱著蛋

森林醞釀生命

森林讓生命叢生

女人走出森林，以鏗鏘的步伐

棲息在原野的男人畏懼著迎接

浮動在羊水池沼的孩子們正在做夢

即將結束卻無法結束的故事開始

風吹進腐朽的樹洞

聲音像籠罩在霧里的咒語流出

妖精們在側耳傾聽

響徹遠方大海深處的回聲

埋在沙漠里的森林是這個星球記憶的一部分

以及沉入水底的森林，變成化石的森林

有時從心的斷層現出身影

人無法穿越森林

圓白菜的疲勞

圓白菜應該累了

但餐桌卻視而不見

疲勞的原因在土里

還是在空中呢

從以前就累了嗎？

或是進入十九世紀以后呢

關心的人很少

藐視地里的圓白菜是一群愚人

今晚，蘸著巖鹽

吃生的圓白菜

打開別人送的葡萄酒

斜眼看著電視連續劇

可我總很在意它的形狀

雖說它什么怨言也不說

松開的菜葉散亂著

圓白菜果然累了

夢與房屋

我躺在房屋里

房屋建在地面上

地面屬于地球

我不做夢

這樣的夢我正在做

夢是宇宙的細節（也許）

天空穿著夜晚的長袍

世界絕不會在語言的人群前

變成全裸

躺進睡床前我苦笑

因為只能這樣

睡床是夢的運動場

死的時候人會從房屋中

走向夢

然后觀看現實

我累了

因為我一直活著

不是任何人的錯

今夜我還會躺下吧

黑暗是我的故鄉

夢的水滴啪嗒啪嗒地落下

谷川俊太郎，現居日本東京。